那些人来得快,去得更快,不多时就跑出老远,昭佩和夏氏面面相觑,惊楞地看着路上还未落下的烟尘。
承香见二位主子看向自己,也摆手道,“王妃,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要不找个人问问吧?”可是刚才沿河的摊贩们也跟着跑了,周围竟没剩下什么人,只有不远处的桥头还摆着个算命的摊子,“咱们去问问那个人吧。”
那算命摊子前坐的是个布衣中年人,一身干干净净的粗布白袍,留着修剪整齐的长胡须,面皮白净,到很有几分气度,不像寻常坑蒙拐骗的江湖人。可惜眼睛上蒙着一块白色绸纱,明显是个瞎子,身后还立着一个十来岁的童子。
承香看他们的打扮像是道家,就上前给了他几个钱,“请问道长,知不知道刚才一哄而过的是些什么人呐?”
那人却推了一下,没有收钱,“山人只收算卦钱,不收问路钱。至于刚才那些人,都只是寻常百姓罢了。”
承香只好把钱收回来,继续问道,“我听他们喊着什么蔡家,又是何缘故?”
那人捋了捋胡子,“几位是刚从外地来的吧?这蔡家是远近闻名的高门,年年招收几百上千的荫户,今年又到时候了,所以人人争先而去,以求依附在蔡家门下。”
昭佩听了这话,心下已自明白过来,从前白籍可免劳役,但大梁治下这么多年,将前齐遗留下的白籍黄籍,收拢的差不多都成了黄籍。如今老百姓想要免除劳役官税,只剩下成为士族荫户这一条路。荫户只需向自家主人交纳佃租,可谓是件美事,所以难怪那些人那么着急。
可是朝廷规定有荫户的数量,一般也就几百户,怎么会年年招收那么多,昭佩越想越奇怪,就问那道士,“道长,您说年年招收?那岂不是早超过朝廷的规定了?”
那道士叹了口气,“夫人有所不知,那规矩是人定的,自然就能被人破坏,如今连年征战,高门士族都各存了一条心思,拼命私狭户口,不但能多得佃租,还能自成势力,何乐而不为呢?不过天高皇帝远,谁也不会追究的。您就说这蔡家一家,少说也私收了上万未注家籍的荫户,每年能得的钱财,自然不计其数啊。夫人瞧瞧,这城里人群熙熙攘攘,每年有增无减,可为何朝廷的户籍却有减无增呢?其实不过都被士族藏了起来而已。”
昭佩解了惑,看那道士言谈举止颇为不俗,就来了兴趣,提起裙裾坐到了道士面前的凳子上,“道长刚才称呼我为夫人?难道道长看得见?”
那道士摇头一笑,“山人天生目盲,又怎么看得见呢?不过闻到夫人身上的奇楠香气罢了。此香一两数金,并非寻常人家可得,而未出阁的少女多不用如此浓香,所以山人猜,夫人已经出嫁,而且嫁的是公卿富贵之家,不知对否?”
昭佩还没来得及说话,她身旁的夏氏就笑起来,“这位道长还真有些本事,王。。。夫人,何不让道长给咱们都算一卦呢?”
昭佩打从生下来还没算过卦,正觉好奇又好玩儿,自然高兴,“不错,来,道长,快给我们算算。”
那道士却一指身后小僮手里的旗幡,但见上头写着两行工整字迹,“打卦算命,百算百灵。每日一卦,每卦一贯。”
承香最沉不住气,立时就叫起来,“一天只算一卦就算了,还这么贵?别人算命都是十几铢,你抢钱啊?竟然要一贯?怪不得没生意。”
那道士摸了摸胡子,“这是山人的规矩,先付一贯钱,如若不准,全数退还。夫人要是觉得贵,那大可不算。”
昭佩瞪了承香一眼,“不得无礼!道长收的贵,自然有贵的道理,付钱。”
承香不情不愿地递给那道士一大串钱,那道士身后的小僮用手指飞快摸过上头串着的九十枚铁钱,却又解下十枚还给了承香,“夫人恐怕是京都来的吧?这荆州的短陌和京都不同,不是以九十当百,而是以八十当百,叫做东钱。”
原来这些年物价奇高,从前一贯钱是一百个,后来京城百姓多以九十当百,而出了京都,又有两条界线,破岭以东,八十为陌,名为东钱。江州郢州以上,七十为陌,名为西钱。这三种用法统称为短陌。
承香听了这话,不免跺起脚来,“啊呀,那刚才岂不多给了米店许多?那米店掌柜也不告诉我们,真是奸商!”
那道士却很平静,“其实夫人并不在乎这点儿钱,不是吗?那请问,是哪一位夫人要算呢?报上生辰八字,山人也好推算。”
其实夏氏也很想算一算,不过她从来都是以昭佩马首是瞻,此刻更不会相争,赶紧笑着对看向自己的昭佩道,“夫人,妾身从不信命,不必算,还是请夫人算吧。”
昭佩就回过头来,“己丑年丙子月癸巳日壬子时。”
那道士就在手上飞快地掐算起来,可眉头却渐渐皱紧,之前的从容一扫而空,“嘶,夫人可否再报上姓名?”
昭佩看他这副愁苦模样,不由失笑,“我姓徐,名昭佩,日月昭明的昭,青青子佩的佩。”
那道士又算了半天,直等的昭佩有些不耐烦起来,这才道,“夫人的命格贵不可言,又颇为离奇,山人算是算出来了,可不敢说。”
昭佩听到贵不可言四个字,心里就有几分相信期待起来,“道长但说无妨。”又看了一眼承香她们,“你们都不许插嘴。”
那道士这才叹了口气,“自丁未起,夫人可求子得子,求仁得仁。己酉年起,当有大运。”
昭佩扳着指头数了一数,“丁未年?求子得子?那不就是明年吗?若是真的,到时一定重谢道长。”
夏氏也跟着数了一下,“己酉年?就是说三年后夫人还有大运呢。”
那道长却摇起头来,“夫人,恕山人直言,此运虽好,但却不长,六七年间便会烟消云散,还有祸害缠身。夫人三才属木水金,虽然出身荣贵,才智双全,但生逢一厄,虽求子得子,命中却只有一子。余生运道全看能否度过此劫,若安然无恙,则晚年贵不可言,若不能度过,只怕刑偶克子,凄凉收场啊。”
昭佩被他这么一忽悠,心里也有些害怕起来,“啊?有厄?那,那怎么办呀?还请道长指点。”
那道士却伸出手来,“此厄与夫人的郎君有关,需得再取郎君八字测算,山人今日就破例再算一卦,还请夫人再取一贯钱来。”
此时承香也听得入了神,不再觉得这道士骗钱,赶紧又给他一贯。昭佩也报上了萧绎的八字,“戊子年辛酉月庚戌日壬辰时。”
那道士这次却算的很快,“夫人的郎君天生聪颖多才,气魄强雄,好追探权势。且与七有缘,非但排行为七,命中更有七年大权在握,只是,也和夫人一样,恐逢一厄,若能度过,当有三七二十一年极贵,如若不然,当遭大难于乙亥。”
昭佩更是心悦诚服,“多谢道长指点,只是这厄。。。”
那道士却一改先前的长篇大论,惜字如金起来,“天机不可泄露,夫人只要记得,该放手时须放手,一切大局为重即可。”
昭佩看他不愿再多说,也只好作罢,“好吧,我记着就是了。”
这里敛衣起身,自向四面顾盼,好决定接下来去哪里,远远看见一片连绵山峰,目测不算远,就拉起了夏氏,“走,咱们去山上玩儿。”
夏氏早就想打道回府,此刻真是苦不堪言,正要想个什么理由拒绝她,却听那道士身后的小僮开了口,“夫人,俗话说看山近跑山远,那是衡山的回雁峰,离这儿有几十里呢,夫人怕是天黑也到不得山前呐。”
这话正中夏氏心意,她立刻就顺水推舟,拉住了昭佩,“那咱们改天再去吧,今儿就沿河逛逛好了。”
昭佩回头看了看那好似近在眼前的山峰,只好依依不舍地被夏氏扯回了马车。
那道士身后的小僮翻来覆去地数着两贯钱,“师父,您既然算出来了,为什么直接不告诉那位夫人呢?难道您也爱故弄玄虚?”
那道士看着远去的马车摇了摇头,“泄露天机会遭雷劈的,不过,当初给他们合婚的人也该遭雷劈。”
小僮很是不解,“怎么?他们的命数不和吗?”
那道士摇了摇头,把蒙眼的纱布取了下来,露出一双闪着精光的猴儿眼,“要真是不和也就算了。他们二人,表面同象霹雳火,一火一土,相得益彰,实则利益掺杂,化土克水,牵制一去,则万事休矣。可坏就坏在当初那人一知半解,只看表象就把他们凑成夫妻,偏偏少年时命运未显,所以做了恩爱夫妻,将来遇上变故,才更伤情啊。你说这人该不该遭雷劈?”
小僮重重点头,“师父说得对,徒儿虽然年轻,也知道合八字马虎不得,轻则夫妻反目,重则家离国散啊。嘿嘿,不过又关咱们什么事儿呢?今儿有了这笔大生意,咱们去吃点儿酒肉吧。”
那道士听了这话,猛地拍了下脑门儿,“啊呀!忘记告诉那位夫人了,她以后恐有腹疾之兆,应当戒酒啊。唉,算了,说不说都一样,天命岂能改啊。”
小僮边收拾摊子边学着他师父的样儿贼笑起来,“师父,你还忘了一件事儿呢,徒儿算来,那夫人的郎君能扶摇直上,全靠家中夫人,夫人一去,悲运祸及天下啊。您要是说了,肯定能救不少人,为什么不说呢?”
那道士拍了一把小僮的后脑勺,“就你聪明!就你话多!就你会算!我还算出来那夫人争强好胜,风流好色,儿子短命,不得善终呢!我怎么不说?干咱们这行的,说出来遭天谴还不怕,就怕主家听了不高兴,把咱们打死了都没人知道。”
小僮已经收拾好了摊子,把板凳包起来递给师父背着,自己背上了轻巧的钱袋,“放心吧师父,王法还在呢,打死了也会有人给咱们收尸的。”
那道士骂骂咧咧地背好,朝着不远处的小酒馆迈开步子,“还说你会算呢,我问你,当今天下,有能力大权在握,登临宝座,还排行第七的,有几个?”
小僮反应过来,立刻一缩脖子,声音都低了下去,“哟,师父,徒弟知错了,感情人家就是王法。那湘东这地儿,咱们还呆的下去吗?”
那道士边走边摇头,“呆不呆的下去都不能呆,吃了这顿,咱们就沿江再往南去,还怕找不到给咱们送钱的人吗?”
小僮嘿嘿一笑,“以师父三寸不烂之舌,亘古绝今之神通,自然财源滚滚,如这浪底金沙,绵绵不绝啊。”
那道士满意地捋着胡须,眯起眼睛对着河边淘金女郎吹了声口哨,这才向酒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