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峰高岚狂,偏偏小道童余小庆还得在这样风大得似乎能把他这个小小身子刮走的日子,坐在玄岩峰的天生崖上,抄写三十遍《道德经》。
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纵然玄岩镇纸能保证书案上的宣纸不被风岚卷走,但要控制笔尖的墨珠落纸成字而不被狂风吹成无序的墨痕,可是需要极细极精的功夫。
余小庆凝神静气,霎那间,仿佛山崖上的一座万年不动的石雕,仅有灰袍衣衫随风起而如旗猎猎作响——
许久之后,这座“石雕”提笔轻书: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笔走字成,墨稳神定,一个个文字慢慢悠悠地出现在微黄的纸上,并不如何好看,更谈不上什么风韵意味,单单只是称得上“工整”罢了。
天生崖的尽头,余小庆正坐于此,就在离他数步之远的崖畔延伸出两条跃跃欲飞鳞爪怒张的真龙,不知用何材质雕刻而成,似铁似石,双龙爪踩云纹朵朵,互相缠绕盘旋,两颗狰狞龙首竞逐着一颗火球,铸制火球拱托着一座古意盎然的香炉,炉中三柱朱色长香静焚,长烟缭绕。
奇怪的是,绝崖之畔,风急天高,炉中青烟竟是丝毫不随风所动,缭绕着缓缓升往天之一角。
这玄岩峰上、天生崖畔、龙雕浮凸、总是燃烧着寥寥青烟的香炉便是武当最为有名的盛景之一——“龙头香”。
龙头香临天生绝崖,俯视崖底的九宫之一“回龙宫”,面朝天策峰,处地极为惊险,稍有不慎便会摔下足有千丈之高的山崖,十死无生,便是武当本派的弟子都不敢轻易靠近“龙头香”。
即便是这样,每年依然有从五湖四海而来的香客想在“龙头香”的炉里插上自己最心诚的一柱高香,但出奇的是,无论武功高低,权柄重轻,上香之人几乎是无一例外地摔落下去,丧命于此。
只有历代的武当掌门、及少数几位传道弟子能安然上香而返,所以每年节时的上香都是由掌门或传道弟子负责。
而“龙头香”上香,也成了武当门派弟子成为传道弟子的“终南捷径”。
即便武功低下,即便出身贫寒,即便天资愚钝,但只要能上香安然而返,便成了掌门口中所说的:“真武眷顾之人”,自然升为传道弟子。
只是这数百年来,因上香而成传道弟子的不过十数人,而死在天生崖底的却已有数千人之多。
天道不仁。
......
身后渐有轻快的脚步声传来,余小庆听了许多年了,但依然觉得她走路的声音很好听,总是一跳一跳的,像是草丛里的兔子。
“呆子,就知道你又在这抄写道经了。”邱小菊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老实伏案的余小庆身旁,叽叽喳喳地说道:“你那个师父真是坏透了,经常罚你扫练武场不说,还要你在最是风急的时候来天生崖旁抄写经书。不知道这里很不吉利么?”
“练武场脏了总得有人去扫啊,人死了总得有人祭奠啊。师父让我在这抄写道经也是为了稍稍安抚一下那些坠崖而死的亡者。”余小庆埋首抄写,慢声回道,墨笔稳恒如旧。
“哼!就不能让你那个懒鬼师傅去扫么?这些死人与你毫无干系,自愿上香而死又有什么怨言可说的?”邱小菊皱着小鼻子气道,“你那师父整日游手好闲,还经常下山流连于歌楼酒肆,挥金如土,这是修道之人么?我看就是一个无赖无耻无聊的大酒虫!大祸害!”
“师父道号‘逍遥’啊,”余小庆头也不回地应道,“行事自然洒脱不羁,不拘世俗礼法。”
邱小菊眯起眼睛,右手快若闪电地揪起小道童的耳朵,明明是天真烂漫的小脸却非得皱起鼻子眯着眼睛装出一副恶狠狠的威胁模样,反而有些滑稽想笑。
“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居然连用两个‘四字词语’?”邱小菊问道。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道童忍着左耳的疼痛,颤巍巍地写字,心里害怕的很,却偏又装出一副硬气的模样回道。
“成语都用出来了!你到底是谁!是不是被那些山妖精魅夺了舍!”邱小菊松开他的耳朵,另一只手握紧成拳,秀气的小拳头抵着小道童的神庭穴,大声喝道,“呆子!看我打死这只能说会道的妖精!还你肉身!”
余小庆顿时大慌,他可是知道这看似秀气的拳头有着怎样可怖的威力,赶紧求饶道:“我是小庆啊!小菊别动手!”
“你说你是小庆?那你怎么证明自己?”邱小菊哼哼道。
余小庆呆了,从没想到有一天自己需要证明自己是自己,这怎么证明得了?
邱小菊得意说道:“说不出来了吧?就知道你是夺舍来的,哼,区区鬼魅,哪里躲得过本仙女的火眼金睛?看我一招把你打出原型!”
余小庆一边害怕地闪躲,一边绞尽脑汁地想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忽然脑海里一道灵光闪过,他急忙大声喊出来道:
“我想起来了,我们以前一起洗过澡,你肚脐旁边有块暗红色的胎记!”
玄岩峰高,邻座有山,小道童大声喊出的话语在山山之间回音不断:
“肚脐旁边有块暗红色的胎记——”
“有块暗红色的胎记——”
“暗红色的胎记——”
“胎记——”
余音袅袅,小道童傻傻地摸着脑袋,望着对面的小女孩,心想她怎么突然脸红得那么厉害,不过还挺好看的。
邱小菊紧咬银牙,小拳头握得几乎要凝出血来,羞愤骂道:“死呆子!我今天就要把你打成不人不鬼的妖怪!”
忙着躲避那随便一挥就能裂石碎岩的秀气拳头,抱头鼠窜的余小庆暗暗叫苦,心想都证明自己身份了,怎么还要挨打?
......
“下次还敢乱叫吗?”
邱小菊双臂环抱,冷声说道。
“不敢了。”
余小庆揉着熊猫一样的眼睛,红肿到几乎变形的脸颊,几乎要哭出来。
“前面夸你师父的话是自己说的?”
“不是,全是师父教的,说倘若有人这样骂他,就用这话回那人,我背了好久呢。”
余小庆老老实实地回道。
“哼,我就知道!”邱小菊冷笑道,“你这个呆子哪有那么会说话!”
“不过师父最近有点奇怪......”余小庆捂着红肿得脸颊疑惑道。
“哪里奇怪了?”
“最近他很少下山了,而且经常一睡就睡一整个白天,”余小庆边想边说道,“有时候我没完成功课也不骂我了,还笑呵呵的,嗯,最近还经常端着一本叫《石头记》的书看。”
“《石头记》是什么道经?里面讲什么?”邱小菊好奇问道。
余小庆望着小女孩的清澈眼眸,心想自己才不过九岁,哪里懂得里面讲什么?什么云雨什么巫山,为什么那个叫宝玉的少爷和叫袭人的丫鬟抱在一起就会到“巫山”去淋一场雨?为什么师父看这种奇奇怪怪的书会发出“啧啧啧啧”的感叹?
余小庆想事总是一副微呆的模样不说话,邱小菊便蹲下来疑惑道:“你师父不会是犯了痴病吧?我听爹爹说过,犯这种病的人常常会做出一些蠢事还自以为有趣。”
“......”余小庆心想他昨晚还给自己上课说不要犯痴犯傻,自己应该不会“贼喊捉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