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潭水稀释，雁登云吸收的药量不多，并没有先前未鸿图等人一样失去神智。当下仅是不能行动，却能说话。但他没有开口，只是在眼中凝聚着浓浓的恨意，死死盯住鲍雪。
鲍雪大怒，上前重重踢了他一脚：“我养了你十多年，给你吃，给你穿，给你钱花，你居然还想害死我？猪狗不如的畜牲，你说，两年前我泡的药浴，你是不是动过手脚？是不是你？”
雁登云并不反抗，也无法反抗，瞄了瞄藤龙二人道：“除了我还能有谁，何必明知故问？”
鲍雪满脸血红，用手指着他道：“当初若不是我收养你，你早就饿死街头了。这些年我对你不好吗？我亏待过你吗？闲时我还教你们读书，带你们出去玩！是，我逼着你盗尸蜡，你不愿意，但这是有期限的，顶多到二十五岁，你阳气不足时我自然会还你自由，还给你一笔钱重新生活，就像对牛猛，小周他们那样，我有失言过吗？你为什么要害我，你良心被狗吃了？”
盗尸蜡一行有两个不成文的规矩，一是必须要童男，二就是年龄不能超过二十五岁。因为二十五岁后男子阳气不足，进入墓穴后会被阴气所伤，而带着病患的身体盗得的尸蜡品质不纯，会严重影响使用效果。这点虽是无稽之谈，但吃这一口饭的人非常忌讳，谁也不敢违背。
雁登云没有还口，任雨水在脸上拍打片刻，轻声道：“我们能不能单独聊聊？”
鲍雪大感意外：“……单独？你想说什么？”“有些话我只想跟你说。”
鲍雪陷入沉思，瞅了瞅身边的二人，猛然大声道：“好，我就跟你聊，看你能耍什么花样。跟我来！”说着上前就欲抓他下水，回洞。
雁登云惊道：“我不回去，我就在这儿说！”“现在下雨！”“下雨又不影响说话！就算你听了生气把我杀了，我也要在外面。死我也要看见天空，我不回那个地下，永远不回去！”
鲍雪见他固执得厉害，一时倒不好用强，想了想一使眼色，龙藤二人退入不远的小树林。
“说！你怎么会找到那个入口偷袭我，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刚刚知道。今晚我是跟李楼主一同来救李贤，虽然被未鸿图冲散，但楼主退了，我却没有。你在水边对付那些人时我就在暗处，直到你们下水，我又在后面跟踪，所以才知道你还有入口。”
鲍雪一皱眉，李深海居然不是单枪匹马，这点倒真大意了。想了想又不甘心地道：“我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能在我最难的时候害我？真要看不到希望，你可以逃，自己远走天涯，为什么要背叛我？”想到居然因此昏迷了整整两年，他实在无法释怀。
雁登云咬了咬牙，想起与他经历的种种，满腔愤怒涌到嘴边，但顾念大局，最终都却化作了无边的伤感：“因为我恨你！你虽然救了我，也给我准备了出路。但却让我一生都充满愧疚和恶梦。我恨你！你就没想过吗？让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漆黑中去偷已经腐烂的死人的东西，那会是什么感受，你知道我为此吓哭多少回吗？直到现在睡觉晚上我都不敢熄灯，你明不明白？”
鲍雪怒道：“人活着就得付出代价，你以为只有你不容易？”
“……是，你过得也很难，可这是你自己的事，为什么要连累我？还有小云，我唯一能谈得来的朋友，却被你逼得跳崖摔死，还有他爹雁灵甲。那是江湖公认的英雄，你却要练毒掌杀他。杀人独子也就算了，还要杀人父亲？你不觉得太过份了吗？”
“我不杀他，他就得杀我，当时我没别的选择。”
“你是没别的选择，但那份绝境不是他造成的，是你自己！是你选错了报仇方式，你把自己逼入绝境，是你做错了！”
“小畜牲，想让我杀你是不是，你找死是不是？”
“……好，咱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我叫你留下不是为了吵架，是为了以后！现在告诉我，你以后有什么打算？”雁登云岔开话题，面色微微凝重。
“什么打算？”鲍雪愣了一下，他怎么也问藤堂鹤的问题，随即怒道：“我干嘛要告诉你，你已经死到临头了。”
雁登云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我不想死，虽然很想你死，但我刚刚尽了全力，却没有任何收获，说明这条路走不通，那么我只能走另一条。……我要跟你合作。”“……合作？”
“守住我的秘密，从此以后我就是雁登云，那个庞欢已经死掉，以后永远不要提他。而后我会求我爹帮忙，让你摆脱东厂的纠缠，重新生活。如此各退一步，咱们都能重新开始，你认为如何？”
鲍雪忍不住大笑：“好，好。哈哈哈……”
雁登云静静地道：“你认为不现实？”
鲍雪笑了一会儿才停下，讥讽道：“你说呢？”
“坦白讲，我不这喜欢这样，但此时此刻，这对你我这是最好的选择。”雁登云一脸正重，字正腔圆地道：“容我冒昧地问一句，你今年四十几岁，快奔五十了吧？”
鲍雪面色一沉：“那又怎样？”
“我不是嘲笑你，只想提醒一下。像现在这样身体健康，头脑清醒的日子，你还能维持多久？你这辈子还剩多少能自由支配、自由活动的时间？十年，二十年？不多了吧？难道这么有限的时间里你还不想好好感受一下活着的乐趣，还要把自己陷在仇恨里？东躲西藏，殚精竭虑，既虐待自己，又伤害别人，那算活着吗？那算活吗？”
鲍雪嘿嘿一笑：“跟我说这种话，你也配？”
“我是不配，可这话我不说，还有谁说？扪心自问，这世上有人关心你的生活吗？有人在乎你吃穿好不好，心情好不好，有那样的人吗？如果人这辈子连这样的一个人都找不到，与行尸走肉还有什么区别，这不叫悲哀吗？”
鲍雪如被毒蛇咬了一般，尖声道：“你住嘴，住嘴！”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不太合适，但咱们两个时间不多，没功夫彼此试探了。仔细想一想。为报仇你花费了多少年，成功了吗，有过成功的希望吗？如今落得孤身一人，四面楚歌，比当初还要难。难道还没让你看清局势吗，你还要继续浪费时间吗？鲍先生，你已经老啦！”
鲍雪被言中心事，面上不禁一阵扭曲，咬了咬牙道：“小屁孩，长大了啊，懂得蛊惑人心了。不过若非山穷水尽，你会这么说吗？”
“不错，落到你手里我的确走投无路，可鲍先生就有退路吗？把我的身份揭穿后会有什么后果？东厂会放过你吗，雁灵甲会放过你吗？介时面对东厂与神农会两大势力夹击，你觉得自己还能得撑多久？……我是真的恨你，因为你用害人的方法救人。但我又可怜你，因为你不是坏人，你从不乱杀无辜，也不恃强凌弱，在你身边这些年我学到了很多东西，看到的也只是一个有才华又矛盾的无助男人。……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你可以回头，你可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你可以换一种活法，你行。”
鲍雪突然沉默，冷冷盯着他，却想起在水边藤堂鹤的提醒。
雁登云不再看他，望向天空道：“我是在你身边长大的，我的性格你最了解，这就是我的真实想法。而我觉得我刚说的也是你想要的，不然，你怎么会做那首《农民》，是不是？”
“你替我保守秘密，我求爹帮你摆脱东厂，这就是我的交易。如果不同意，你可以杀我，但动手前请你问自己两点，一是面对东厂与神农会的夹击，你能怎么办？二是这种刀头舔血的日子，这种怀着憎恨与厌倦的日子，你还能坚持多久？为了报仇，出一口恶气，就牺牲这仅有的一辈子，值得吗？我说完了。”
又是一道细纹密布的闪电，划过冷雨肆虐的苍穹，但那稍纵即逝的片片寒光掠过鲍雪脸上时，出现的却已不是血气方刚，踌躇满志，而是一种只属于中年人的沉重，无奈。愤怒与维护自尊的杀气在雨水中渐渐消失，同时减弱的，还有这男人一贯坚持的生存信念。
不管愿不愿意承认，雁登云的确说中了他的一件心事——厌倦。住在地下，找杀父仇人，年复一年却徒劳无劳，然后，不敢在大厅广众下露面，终日只能像个贼似一样活着。他不想这样，他痛恨这种生活，这跟他的《未来》根本不符！
轰隆，轰隆。连着两道闷雷，重重击在鲍雪的心上。男人勉强保持着平静，盯住俘虏道：“你以为事情会像你说的那么容易？你的身份我已经泄露给段骑鹰，这事已经瞒不住了！”
雁登云轻轻一笑：“你说了又怎样，有证据吗？”鲍雪一怔。“你对东厂向来怀恨，就说当时撒谎是为自保，是在欺骗段骑鹰。现在脱身了，你不愿混淆是非，所以推翻前言，我再一口咬死，谁还能奈何得了咱们？没有证据，怀疑就永远只能是怀疑！”
鲍雪盯着他，面色变幻不定，一时没有开口。
鲍雪有些说累了，轻声道：“现在整个江湖都在关注你我，可以说现在咱们两个才是真真正正的主角。甚至可以说你要做的决定，能影响到整个国家。你不忍耐，咱们两个都会死，东厂与神农会也必定火拼，到时会有无数人给咱们陪葬，你若能忍，此事就此打住，咱们都可以重新开始，享受那种远离是非的平静。孰轻孰重，你不比我清楚吗？”
鲍雪面色一变：不错，这已经不是他们两个的私人恩怨，事情牵扯了太多方面，早已在不知不觉间上升到江湖的高度，一步走错，天下大乱。
突然意识到这一点，鲍雪的执念立刻崩溃，无论他做过什么，无论他有多少缺点，本质上他与段骑鹰等人毕竟不同，他不会为了自己牺牲无辜，他绝没有那么自私和疯狂！仔细回想，父仇，可以放下了，这么多年的地下生活，挖坟掘墓，控制孩童，在愧疚与矛盾中，期待与忍耐中，他付出了一生中最最美好的时光去尽孝，心里可以坦然了。而天医教，也可以放下了。一个人不可能对抗一个国家，无论后者是对，还是错，这么多年他早已认清现实。至于庞欢，也可以放下了，恰如藤堂鹤所说，他是害了自己两年，可自己把他从小养大，对他的控制又包含多少个两年。一旦全都放下，自己就轻松了，就可以去追求未来，未来……
人生在世意如何，红颜霸业不须多，巅峰之处我独走，牡丹花下亦从容。
鲍雪忽然有些伤感，自己都老了，还有未来吗，还有吗？他又紧紧盯住雁登云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没法保证，就像当初我冒充雁登云。我凭什么让雁灵甲相信我，没有，我根本没有任何把握。可我还是那么做了，仅凭小云跟说过的几件他小时候的事，然后，我成功了。我想人这一辈子若想做成什么事，就得在绝境时放手一搏，真正的赌一次吧？说真的，我并不敢相信你，毕竟我曾暗杀过你，可现在我却希望你能跟我坐在一条船上，同舟共济，你觉得我就放心吗，我就不想要保证吗？”
鲍雪不再发问，冷静下来想想，顿时百感交集……
“他们说什么呢，怎么这么久，天都快亮了。”没有进洞避雨，龙琳只得坐在一棵树下，目光却牢牢落在那两个男人身上。藤堂鹤也是非常好奇，但理不出头绪，只能站在她旁边拧眉不语。
东方发白，雨势越来越小。
过了很久，鲍雪深吸了口气，重重道：“好，我赌了。
”雁登云惊喜之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答应了？”鲍雪没有看他，望着远方轻轻道：“这么多年了，是时候为自己活几天了，是时候了。”
经过藤堂鹤的提醒，雁登云的劝说，加上这一路上的反思，鲍雪认清处境，终于放弃了怨念。
而雁登云呆了刹那，忽然就低头哭出声来。绝地逢生，这就是绝地逢生！虽然假冒人子在神农会平安过了两年，但鲍雪还活着这件事让他一刻也不敢放松，一直都是如覆薄冰，极度小心。如今紧崩的弦终于松开，梦想的生活终于可以变成永恒，这如同重生的感觉，如同死囚面对特赫的感觉……自己，终于挺过来了。
这一刻，四明山冷雨未停，一遍一遍净化着两个生平坎坷的男人。千般恩怨，万种杀机，终于在此化为乌有，给两人带来宁静的同时，也给江湖带来了平安的征兆。
但也就是这时，段骑鹰一身蓑衣，冷冷出现在鲍雪身后：“终于说完了啊。”
不远的藤堂鹤大吃一惊，刚要与龙琳脱身，就见段情同样一身蓑衣，冷冷挡在他面前道：“上哪去？”
原来这二人最终汇合，为找鲍雪都去了黑旗要塞。当夜李深海与雁登云来救李贤时，未鸿图没有劳烦二人，而是为了建功亲自出马，但他久出不归，二段均有些担心，于是天一亮就外出搜索，不成想找到后山时，正遇上四人。
段骑鹰一扫地上的雁登云，皮笑肉不笑地道：“真好，看来省了我不少时间。那么，你叫那三个蠢货找我麻烦，这笔帐该怎么算？”
鲍雪闭上眼睛，好半晌才睁开，瞄了瞄二段道：“你们想怎么样？”
“我觉得你这个人很不老实，最好还是，死了吧？”
这时忽听第三个声音接道：“我看是阁下不想活了吧？”
——是男声，非常冷淡，也非常自信。众人回头一看，只见林中走出一个头带草帽的高个男子，背负一个巨大的黑色葫芦，容貌十分陌生，但别人不识得，鲍雪却心中一喜，急声道：“安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