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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明光

“上有老下有小,我不敢死,求大王放我一马。”

运粮官跪地求饶,周围乡兵死伤各异,活口一概缴械。

十数车粮纲尽由流寇接手,招风耳清点毛粮,谢皎惟恐他手脚不干净,寸步不离盯守,招风耳见她方才杀人不眨眼,猛踢石子,敢怒不敢言。

刀疤眼勾指掏了掏耳朵,冷笑一声,一剑捅他个透心凉,咬牙附耳道:“老子最烦你这种小皮雀,有权鼓噪上天,失势便不要脸。你若骂我几句,兴许还会放你独活,你求我了,老子非要你死不可。”

“说了留他背罪,谁准你自作主张!”

刀疤眼回头,谢皎神色愠怒,横眉倒竖,衬得眼目如星,勾动他心底幽火,野外见不到这样好的样貌。

他霍然抽兵,嗤的一声,运粮官心口血奔泉涌,往前仆倒,周身黄土洇红。

“你算什么东西?刀剑使得再好,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却要老子听你吆喝?”他眈眈道,“细皮滑肉,今夜便叫你脱光了孵崽!”

“粗言鄙语下三滥的玩意儿……喂,你这就反水,不多等一等?”

她全不惧,甚至短笑嘲他。刀疤眼一愣,疑道:“你待怎地?”

话不及落,谢皎飞身斜去废人刀兵,逢手便砍,斩口齐整,及至看押乡兵的匪寇察觉断腕,地上已落六七只残掌。

缴械乡兵原本抱头瑟缩,见贼内讧亦是愣住,一时没了反应,呆坐乱刀散箭之中。

谢皎使鞋尖一踩,短刀翻空而起,她抓握刀柄掷还于人,喝道:“去,报信!流匪劫粮,运官暴毙。”

那半大小子接过刀,两腿打抖站起身,心一横撒腿便跑,余众争相效仿,俄顷逃窜精光。

“狗入的,谁敢跑!”招风耳气急败坏,突叫一声抱头仰倒,指间鲜血直流,竟是那小子投了尖石,划得准而狠,刨掉半颗乌珠子,也叫他做个疤眼儿。

这帮流寇本就以寡击众,眼下废者号啕,怯者战栗,怒者摩拳擦掌,乡兵却如泥牛入海四散而逃,林野难觅其踪。万一城内着人来缉,区区十数名蟊贼,决来不及拉藏所有粮车。

刀疤眼怒极,当头一剑朝她砍来,谢皎横刀以抗,连挡三砍,剑身铿然断成两截旋飞。

他拉纤出身,一身牛劲,拳脚功夫亦不弱,连击三拳直仆谢皎面门,自认女人护脸,向后仰去必定下盘不稳,只须扫腿擒倒,泰山压顶,就地办了才解心头之恨。

拳风虽重,三击皆空。

钵拳来时,谢皎全不嫌吃土,就势仰倒翻滚,麻绳如蛇直擒刀疤眼脚踝。

恶汉绊跌在地,手脚被缚,滚出四五丈去缠成个蚕蛹。她沉气拖拽十几步,投绳上树,右脚蹬树干蛮扯,咬紧牙关不敢泄劲,竟将他倒悬一人多高。

一切尽在顷刻之间,待诸贼醒悟,刀疤眼那一副盘脸粗脖,已因筋脉逆流而充血涨红。

谢皎气喘吁吁,撑树朝诸贼问道:“吃过鸡么?”

招风耳抖索胆子,道:“吃过!”

“会杀不会?”

“这有何难,提脚吊起来,割脖子放血就是——”

刀疤眼吼喝如雷,招风耳猛不丁咬舌,蓦然惊觉摆手道:“不会不会,可不敢吃这只鸡啊!”

流寇因利而聚,自然也能因利溃散。老大年年有,粮食可不多,吃不完还能卖,那卖了老大也不妨事。

余贼顾不得救他,自保为先,争去推抢粮车,谁抢到就是谁的。

“慢着!”

谢皎抽刀贴放悬傀额头,高喊道:“我改主意了,粮车留下,要走空手走,否则形同此发!”

刀疤眼蓬发立断。

她虽悍不畏死,那十几个恶寇却也并非吃素长大,手上都有人命,见这小娘一而再再而三断人退路,顿时心生歹念,拾刀握箭围猎过来。

“——有粮吃就不赖,谁贪得无厌,竟想吃肉?”

哨声刺耳,吕不害高立坡头,鼓腮成鲀,身旁站着一名长髯老者,两手握成筒朝坡下喊话。

四方男丁闻讯潮至,举钁夹笸,乌泱泱漫过林间道。

……

……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招风耳愕然,舌头一拐,磕巴道:“这——这——哪来的穷叫花子?!”

自然是北方太原、真定、河间三府南逃的饥民。

三府与辽接壤,两国靖平时榷场交易无碍,若相龃龉,便须提防辽贼趁机作乱,人人练就击梆本事,为求保命,聚散如烟不在话下。

镰刀钁头尽是武器,叫花子面黄肌瘦,却不妨碍身手矫健,当真论起来,辽贼可比汉贼要凶恶得多。

饥火难耐,灼肠烧胃,谁愿做安安饿殍?人一饿胆子就大,成王败寇,还不是赌一条命么!

独眼一瞧,大事不妙,招风耳战战而退,吕不害从背后扑上去,麻绳绕颈收紧。

饥民未必不敢杀人,只是手生,何况这伙汉贼远不及辽贼决断,只是一些渡不过汴河又入不了东京城的浮渣。樊笼里活不下去,却还要靠劫掠笼中鸟为生。同甘尚不能够,又怎肯共死,有此一日遇到真正饱煎饥火之人,自然沙散握不成拳。

林间道鸡飞狗跳,霎时间尘土弥天好不热闹。

“十五车毛粮!人人得而分之,能装几斗装几斗,不得多贪内斗致祸!”

长髯老者面若红枣,一张脸酷肖关二爷,本在地方做过乡绅。他老人家吃饱,大概就是庙堂里关二爷那副神武忠勇的模样了。因此瘦关公出言颇有分量,他做主能服人,饥众各不相识,却无一个人胆敢闹事,及至贼寇就缚,大家欢天喜地张开百家袋兜装粮食。

胖小子肚皮饿得高胀,顶起麻衣,好比怀胎十月,摩挲麦袋笑道:“毛粮好,毛粮能过油水。”

吕不害见他四条麻杆撑持鼓腹,风能吹折,雨能打透,端详不出疯傻,默不作声去找谢皎。是僻静处,挨着她抱膝坐下,闷闷不解道:“出一滴汗,得一颗粮,是不是这个道理?”

谢皎倚树,两指扣压石子,瞄击三丈外刀疤眼倒漏的肚脐,连弹数子,使他暴嗷如豚,多半是气的。

“不然呢?”她漫不经心道。

“春种秋收,这是天理。逃难不说,丰歉另论,一滴汗摔成八瓣,怎么到头来咱们却吃不上饭?”

谢皎正视他一眼,答道:“咱们没有土地。”

“没有么?”

“有么?”

“画押租地不算?”

“那是乡绅士大夫的土地,不是佃农的土地。”

吕不害怔道:“佃农!我就是佃户——我也能有自己的土地?大田主肯分我一亩三分田?”

谢皎直腰舒展腿脚,踮足去够夜空,身似春枝挺拔,道:“谁种粮食就该谁吃,谁流血流汗出力耕作,土地就该是谁的。这叫民本。”

吕不害向未敢想,脑中春雷唱过,直觉这道理真是惊天动地,撕开夜幕独独给他裂出一道光。

他一时想痴了,半空不知何物飞来,吕不害哎哟抱头,数片晌金星,野果骨碌碌滚止于树根旁边。

……

……

道翁背着空竹篓,悠然踱近,老神仙行事无端,半大林檎啃得咔嚓响脆,谢皎当即恭敬行礼,正色道:“多谢老丈指引明路示人活命。”

“这是明路?”

“莫非还有他路可选?”

道翁摇头道:“你潜身暗处,尚未踏上真正的明路,不知仁义深浅,怎能识得行藏去留?”

谢皎脸色渐凝,大指咔嗒顶起刀镡。

“六道之路不因人指而明,乃是自然生发,是所谓天道自然。我道你骨清可度,如今看来,不过斗大棒槌,你也并非耳聪目明,真是好一场误会!”

那老者见她面色微寒,对自己半分戒备不掩,哈哈大笑道:“罢了,我问些其他。小棒槌,老夫循八卦盘而来,只为了结一桩百余年的因果。好生听清楚,七年前你可曾见过一名铁笛黑衣之人?我与她有旧,数寒暑不见,行将就木,愿访故友作别。”

……

……

铁笛黑衣甜水巷,滔天大火。

哭叫逃窜皇城司,千里降魔。

“你想活么?”

我……我想,我想啊!想得五内俱焚,恨不能手刃仇人立死!

“我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比你哥哥要狠,决不愿随我流浪江湖。”

不,我不去,江湖离庙堂太远,我宁死也不做废人!

“但你要牢记,毓贞将她骨血托付于我,带你逃出生天,是要你堂堂正正地活在天日之下,”她顿声道,“而不是苟活。”

碎光片羽脑中毕现。

……

……

“晚辈逾越,多有得罪,竟不知先生与我渊源至此!”

谢皎断然压回刀镡,伏地叩拜道:“不瞒先生说,晚辈这七年来也在找她,只是苦于天地浩大,早与那名前辈阔别甚久,我二哥或许还跟在她身边,迄今音讯全无。”

道翁喟叹道:“她怕是找不到路了。”

谢皎昂首问道:“去哪里的路?”

道翁道:“你呱呱坠地,蜉蝣初生,听得去不得。先起来,既有一面之谊,老道不妨指点你几招。”

谢皎忙道:“愿闻先生垂告。”

“初学三年,天下无敌。

“再学三年,寸步难行。

“九九归一,周行不殆。”

话罢,道翁袖袍生风,败荷道服通身鼓振,遍处吹杉走叶,谢皎曲肘掩面,不能近前,叫道:“晚辈不懂,请先生明示!”

四方抵定,杳然无所踪,既为风云拥去,天上咕咚掉下个棒槌。

吕不害醒透,俯身拾起那根棒槌,两眼鳏鳏道:“你干么砸我?”

“方才他说那些话,你还记得几句?”谢皎陡然抓他双肩,心中忧喜难定,“初学三年,天下无敌。再学三年,寸步难行——老牛鼻子念的什么哑谜?”

吕不害狐疑四顾,试探道:“……方才还有旁人在?真不是你砸我?”

谢皎一怔,十丈外诸人按乡籍分割完毕,踩满地麦壳,悉数整装待发,谁也没因大风鼓吹而须发冲冠。

瘦关公因问:“这几个贼蛮子是杀是放?”

谢皎强定心神,答道:“押纲队回城报案,天亮必定有人来捉,跑了一批,死了一批,生擒一批,不妨拿生擒的这批人交上去抵数。”

吕不害道:“若有人盘问,就说绿林内讧,数百蟊贼自相残杀,粮纲也被他们劫走了。”

瘦关公踌躇道:“咱们说的话,官爷能信?”

谢皎把吕不害拉离身旁,与束手就擒并且贼眉独眼的招风耳并置一处,抱胸问道:“你瞧瞧,能不信么?”

瘦关公顿悟,捻须赞道:“老夫信了!”转朝众人喊道,“休要喜形于表!要淡然,毛粮倾于前而面不改色!”一哆嗦,想就心疼,“要义愤填膺,苦大仇深,惨兮兮的!”

他兜头掴胖小子一掌,后者果然不再傻呵,哭丧着脸自去押守蟊寇。

“走,咱们回去饱啖一顿!”

谢皎吆喝,诸人窸窣应是,扮哭暗喜,押着招风耳一伙小贼归棚。

她只顾思索廿四字口诀,随人一道离开,这帮好后生嫌树蛹嚎叫太凶,谁也不愿近前放他下来。

独胖小子懵懂无知,解开绕树粗绳,拖行刀疤眼返程,贼头子蹭薄了肚皮,一路骂骂咧咧。

……

……

长松之上,天盖苍苍,三人不踏红尘世,栖踞林海绿峰静观,地火如萤,流民抱肚藏粮,蚂蚁一线蜿蜒北去。

“老道,你真在世上有旧相识?”娑婆陀横肘一捣,拐头问道,“莫非是个烂柯人?”

峨眉客左投甜枣,右使竹杖击他戒疤,道:“装一佛像一佛,和尚多嘴,不是上智之人。”

竹杖可不好吃,娑婆陀闪头扬臂,五指抄兜甜枣,擦两下禅衣咔嚓大嚼,仰躺林梢道:“人在有情世间,心怀西方净土。心不放逸,自然口无戏论。只因今夜见你不寻常,这才如吞一枚热铁丸要吐。”

洛阳公笑骂:“和尚赤手爬宝树,法眼遍照天下,今夜看来,想必见地甚高?”

银汉尽涸,娑婆陀闻言跏趺指天,压坐枝梢如坠一珠,九阙风荡荡,面色从容不改。

洛阳公与峨眉客两两相觑,肃然洗耳听他吹大法螺、言密音声。

“天龙八部众,天众龙众皆缺,世道不妙,只怕井中捞月一场空。”

峨眉客怪道:“六龙如何护法济世?”

“所余区区六部众,怎堪并世称龙?运数不足,难成大事。”

洛阳公疑道:“当真天命难改?”

“——除非神通戏法。”

海潮音曼曼,峨眉客本自深思,忽指西野一角,僧儒齐望,红气烈焰自地面升腾而起,磅礴莫御,窜天直射云霄。

地火自生,光夺黑天。

和尚怔疑间,洛阳公了悟如闻雷启,傲然扶树,肉身当风为帜,振臂大笑指那奇光道:“和尚看见了,这就是神通戏法!起地光,破天障,见龙在田,六合颤抖如万象夜奔。你说世上没有龙,何不让六部众变化成龙!”

转瞬功夫,星火燎原,河岳赤流似泼天幻术,热风低吼,大势已蓬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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