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挽丫头,你要的药给煎好了。”
隔着门窗便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药香。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王婶儿端着一碗黑色浓稠物进来了。
将药放在已变回衣冠楚楚的横玉面前。
不出我所料,横玉苍白的脸色一滞,蹙起了眉头。
继而又恢复如常,又是那般谦谦君子,极有风度地向王婶问了问候。
“此番受伤,在此过完了夜多,有打扰,在下横玉。”
说完他便从腰间拿出一枚刻有复杂图案的玉佩,递给了王婶。
“这个便当作是谢礼。”
“这位公子哥就客气了,你既然是小挽带回来的,我们自然会照顾你。”
“小挽?”
“啊?哦,王婶谢谢您亲自给我送药,您一定累了吧,累了便回房去歇着,我再下山一定会将师父带来的,您老好好歇息。”
我立刻反应过来,没等她开口,便将那枚玉佩塞在她手里,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将她推出了门。
关上门,转身看见横玉一脸似笑非笑地望着我,一张惨白惨白的脸,加上现下诡异的笑容,若是再在唇边抹点血儿,估计我便能夺门而出,根本无需人来催。
“双梨,不打算解释?”
我咳嗽一声,
“小挽是我一个儿时玩伴。”
“适才那个粗布妇人进来时,我分明听见她唤你‘挽丫头’。”
“公子听错了。”
“哦?是么?”
“公子有伤在身,还是快些喝药吧。”
我端起那碗黑色粘稠物,便将它往横玉面前送。
横玉眉毛蹙得更紧了。
“这是什么东西?这样难闻。”
“专治你病的良药。”
“我身上的毒已经放血放完了。”
“是啊,但怕还有余毒未清,做个万全之策。”
“我怎么觉得你是故意的。”
“嗯。”
他接过我手里的药,一口喝完了。
一口喝完了。
原以为还要与他在话里绕上几绕,横玉才会喝。
我拿着药碗准备出去
“阿晚。”
“嗯?”
心下一惊,这家伙竟然诈我!
见他笑若春风,我也没有必要去掩藏什么了。
“我是小挽。”
“承认了?不再挣扎挣扎?”
横玉笑得格外明朗,笑容干干净净的,我一时有些失神。
“嗯…”
有些呆的应了他,又缓过来。
“就算我否认,公子你也已经知道了,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这倒是实话。所以,你并不叫双梨,而是叫阿晚。
你也并没有什么师父,而是凭空捏造出来特意说与我听的?”
说完这些话,横玉一脸笑,我却是想打上他一顿。
“我是小挽,挽留的挽。”
“我师傅他老人家那么厉害,并非我能凭空捏造出来的。”
“况且,我并没有想要骗横玉你,或者说,公子如今的样子,有什么值得我去骗的。”
“公子切莫太自以为是。”
一连串说完,横玉的脸色突然白了几分,煞白煞白的,整个人还有些怔怔的。
平时看的话本子多了,便不知不觉学了几句挤兑人的话。
看他这个样子,似乎是被我刚才那些话给伤到了。于心不安,便忐忑地开口:
“其实我刚才那些话…”
“你不必说了,本公子已知晓。”
他的脸色微微恢复了些许。
“今日我们便上东杏山去吧。”
辞了王叔王婶,选了一条潺潺的溪流往东杏山深林里走,因着横玉身上的伤,所有的行囊都由我背着。
走了几段路,随着时间过去,渐渐感觉力不从心,又想起当初乃是走了一天才从山上走到杏林镇,愈发觉得自己无法再行走,便索性靠在了一棵树下,准备小憩一会儿。
横玉却在这时将他那张桃花脸脸凑过来,
“怎的,这么一小会儿也坚持不住?”
我怒目而视。
反驳道:“一小会儿?公子你莫不是在说笑,我们出发之时是未时三刻,如今已是申时一刻,公子这话说的轻巧,你如今有伤在身,这行囊便只能由我一人承担,公子怎不觉得于心有愧?”
“唤我横玉便好。”
答非所问。
“双梨,”他怎的还叫我双梨。
“我如今已算是救了你两次,背行李这种小事跟救命之恩也能相之比较?”
“两次?”
我顿时被这人的厚脸皮折服。
“若不是我替你受了那一箭,那箭上之毒,以你的身子,未必能受得了。”
“……”
那些黑衣人的目标似乎至始至终都是你。
虽然六月霜的确是阴毒了些,但以我的自救能力,也可以撑到回山上那一日的。
“你也不必忧心,我横玉向来都是爱恨分明,你既已替我清了这六月霜,我便不会再追究你在那夜无缘无故闯到我院里。”
“……”敢情这竟是我自找的?
转念一想,我与横玉遇刺那夜,横玉确实是叫我早点儿睡来着。一念及此,我便不好发火。
“双梨你脸色怎这般难看?”
横玉端着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望向我,好似冬日暖阳。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便也向他扬起一个笑容。
他却一皱眉头,
“莫要再笑了,笑得如此难看。”
“……”
我起身便往东杏山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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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玉这货长相倒是无害,甚至十分清秀,长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举手投足之间风度翩翩,贵族子弟范十足。
然而在我心中,师父才是衣冠禽兽之最,横玉此等做派,师父曾对成缘姐姐做了不下十次,只是师父做起来要更行云流水些,而横玉却是决冽之意更多。
横玉绝不是一个泛泛之辈,撇开他的面若桃花。其才智惊人,贵族风范,几句话便威胁得了人,话里话外带着一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上位者气势。
这样风流的人,傻子才会觉得他只是一个将军府谋士。
我当然不傻。
“啊——”
一瞬间,手腕被人抓住,眼前画面便由青山碧水变成了一袭白衣飘。
灵魂一颤,原是我思索之时,未注意脚下已到了这东杏山最为凶险之处——九寒沟。
“传闻此沟深不见底。”
横玉慢慢松开了护住我的胳膊,看得出来,他这动作牵动了肩上的伤。
于良心不安,我开口道:
“在此掉下去的人都没有在上来。这深沟寒气逼人,也有传闻是连接无间地狱与人间的通道。”
横玉一脸冷漠地看着这九寒沟,再度开口:
“所以东杏山也称为九寒山。”
没了下句。我望向他,似是在沉思。沟内寒气翻涌,秋风混着森寒之气扑面而来,卷起横玉的白衣边。
横玉就这么衣袂飘飘地站着,面向落阳,红霞漫天,他的脸上、肩上都洒了余晖,远处的山林也是浅绛色。霞光万道里墨发随着风轻扬,美得如同一幅画。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千衣便经常念叨这句话。
千衣乃是我与师父游历四方时,在天复都城燕京所认识的一位极具气节的女子,孤身只影地在风起云涌的皇城守着一座云裳坊。
此女经常在燕京最大也最有名气的酒楼里红衣翩跹,醉仙楼的硬气老板临风和千衣早就熟的不像话了,千衣每每都是喝得醉熏熏的回来。
“冥顽不灵,庸俗之辈。”
这便是师父对千衣的形容。大红衣裳的女子,师父向来是不怎么待见的,可其实千衣之前一直不曾穿过红衣裙。在那之前,千衣一直都是着素衣白裳。
我十分好奇,千衣那时为何日日都要去一趟醉仙楼。
于是我便趁着千衣酩酊大醉时候,问了这个问题。
结果便是为了一个名叫易寒的男子。
待千衣酒醒之后,我恨铁不成钢地质问她:
“我师父你还不够满意么?为何还要去招惹旁的男子?”
十分愤怒。
千衣一脸茫然地望着我,而后又像看白痴样地看了我一眼。
“我可未曾见过你师父啊。
“而且你还小,不懂这风月之事的无奈,亦不懂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是多么的不易。”
我气极。她见过,不过是一个模糊的影子而已。
“你倒说说,何为风月,何为喜欢。”
千衣没有立刻回答我,她低头思索了一会儿,
“风月与喜欢这两样我都不能确切的说是什么,但是当你遇到那个人你就知道了,依你的感觉,你便可以确定他便是你这一生都追随着的人。”
“而且,我遇见的那个人,真真正正地可担起‘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话。”
这醉鬼一番话说的含糊其辞,我自是不信她是真的因为什么感觉,不过是遇见了一个比我师父更加风光霁月之人,便因着容貌不顾一切的迷上了那个人。
然而我依然随着她同去那醉仙楼,不仅仅是为了解决千衣的盲目痴迷,也是为了师父的“玉纤公子”称号。而且不得不说,那家酒楼的酒着实不错,口感极好,入口绵香,回味无穷。
每次我同千衣喝完酒回到云裳坊时,师父瞧见便会说上一句“荒唐”等等之类的话,这是我见过师父最正经的样子了。
日日如此,于是千衣突然在七夕节那天没有去醉仙楼,而是穿着时下最流行的浅蓝流纱旋衣裙,跑去逛庙会,便是最为蹊跷。
以往这种节,按惯例都是给醉仙楼增加收入。
当然此次出行,带上了我。
也就是在那次出行,成全了我与易寒的初见,千衣第二次遇见了易寒。
我这一生都未曾见过这样恣意眉眼的男子,适合女子的红色,他穿在身上,却丝毫不显不伦不类,举手投足之间,反而有种风情万种之感。
与师父给人的感觉不同,师父是烟雨过后的朦胧清淡,即使不正经也不会觉得有失君子风度。而易寒却是烟火绽放时,夜空中的闪烁火花。
他便同春天的一树初开桃花一般,繁茂璀璨而美艳。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句话形容易寒才是最妥当。
千衣在我们看见他之时,转头对我说道:
“我第一次见他穿红衣。”
原来千衣与易寒初见时,易寒身上是浅蓝色衣衫。
这样想来这一句“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倒也无多大不妥。
只是我们虽见到了易寒,千衣却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多说话,拉着我转身便走。
我急急地往易寒那边望了望。
才发觉,易寒的身边竟是有一个与他同样穿着红衣裳的女子,相貌与易寒十分般配,十分…有夫妻相。
我担心地看了看千衣的脸色,不出所料,脸色冰冷。
她这一身浅蓝流纱旋衣裙怕也是因为易寒所穿,如今看来,却像个笑话。
自从那日七夕节后,千衣便日日穿着大红衣裙。
她不和我说明这其中缘由,我也不会故意去问,伤人心。
有时我问她:
“还要找你那个易寒公子吗?”
她摇摇头,“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更何况还是一枝已经有主的花儿。
只是每次喝醉之时,千衣嘴里总念叨同一个名字,易寒。
我心里大约明白,易寒这个人,这道坎,千衣大抵是忘不掉也迈不过去了。
千衣便这样浑噩地过了几日。
直到…易寒找上了云裳坊。
他依然是身着红衣,陪着那个红衣女子,却是来替别的女子买衣的。
听其身量要求,是给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做衣裳。
千衣本想关上云裳坊的大门,挂上一块牌子,上头写着“东家赴宴,概不见客。”
我跟着揶揄了一句“不如换成‘东家闹脾气,概不见客’。”千衣给了我一个白眼。然后便装作平常面色,接待了易寒他们。
待一桩生意谈成后,他们似乎聊得越发投机,人生能有知己是个乐事,但这三人红衣红裙的,便有些古怪。
临风一进云裳坊,就开始插科打诨,“千千,你给我备的红衣裳呢?”
千衣赏了临风一记眼神。
易寒带着那女子走后,千衣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趴在桌子上,神色委屈不甘。
“她叫萧水。”
萧水,那日七夕,易寒陪着的那个女子便叫萧水。
见我若有所思。千衣便又开始自讽,
“连你也觉得他们十分般配对吧?人家不仅郎才女貌,连名字也是一对儿。”
默然,还是默然,一句算不上好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就能说他们般配了?
我继续沉思,萧水…这个名字在哪听过。
“小挽挽,你说我去改个名怎么样?”
悠悠地看了她一眼,重点不是这个。
千衣继续趴在桌子上。
“就算我改了名又能如何?他喜欢的也不会是我罢。”
正解。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那个萧水,我认得她,她有个兄长叫萧疏寒,师父曾在雁城救过他一命,当时他奄奄一息,就剩那么一口气儿了,为了保住他的命,养了他将近三个月,浪费了不少药材。
那时候我年岁虽小,但求知心甚深。每日便扯着他给我说家中事,国家事以及天下事。
萧疏寒是个十分有学识亦是极有抱负之人,重伤那段时间,与我闲聊时候,亦时时聊起他的治国安邦方针,他的大志。
我虽不太明白这些个方针,策略什么的,却隐隐明白像萧疏寒那样的男子才能被称之为温润如玉的公子。
修养极好,谈吐不俗,举止文雅,确是一个好男儿。
我并不打算将这件事说与千衣听,一半是因为这件事和她与易寒的缘分没有任何关系,一半却是为了防止千衣因为这样一件事而做出什么一时头脑发热的事儿。
千衣约摸也明白,那个她称之为“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易寒可能永远不是她的。
真是令人担忧。
我叹了口气,思绪万千。
这九寒沟是个十分危险的地儿,要想通过只有沟上的桥可以通过。
我又看了看横玉,他依然在思考着什么,霞光已在他身上轮了几回了。
过了九寒沟,此处离走竹坞也还需两个时辰左右。我便想拉着横玉在九寒沟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