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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傅四老爷的升迁喜宴转眼到了眼前,定南侯府的少爷小姐们被允许这天集体休沐,帮助府中长辈招待客人,前一天晚上年轻主子们先在寿安堂听一通傅老夫人“家和万事兴”的训斥,然后各自回院子挑选第二日穿的衣物。

小林氏等大家都走了,苦着脸哀求傅老夫人:“老夫人,四老爷的升迁喜宴是大喜事,各家来拜贺的夫人老爷不少,若是侯府的少爷姑娘们都在座,独独冉丫头和焕云不在座,怎么也说不过去啊!求老夫人放他们出一天祠堂吧。”

傅老夫人俯视着伏在地上的小林氏:

“老大媳妇,不是我不放他们出来,我也是为他们好。一来,冉丫头落水的事怕是在夫人们中间传遍了,便是你将冉丫头变为庶女二姑娘,知道内情的人难道只看排行不看人吗?二来,焕云那般鲁莽粗俗,没个正经侯府少爷的规矩,你让他出去见客,不是给他长脸,而是让他在众位夫人老爷眼中出丑。你说是不是?”

傅老夫人条分理晰,矛头直指傅冉云和傅焕云最丢人的丑事,小林氏哑口无言,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了,但是威胁傅老夫人的那个理由不能常用,常用就不见效了,万一哪天惹怒傅老夫人,真休了她,她也无可奈何。

小林氏苦求无果,走出寿安堂,苦涩的脸立刻变得阴沉沉的,意味莫名地凝视着“寿安堂”三个字片刻,一甩帕子回了院子。

翌日,傅凌云穿戴妥当,和兄弟姐妹们到寿安堂请安,这是傅家十二位(加上傅飞云一共十三位)孙辈头一次一起陪着傅老夫人吃早饭,吃完早饭后就待在寿安堂里。

宾客陆陆续续地到了,傅家兄弟们和老爷们出去接客,不大一会儿子,府中响起丝竹之声,前院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时下最流行的戏折子。

傅老夫人微微皱眉,看向小林氏,小林氏先是纳闷,接着脸色微微发白,一张脸从白到红,从红到青,最后又转为白色,比她扑粉的效果更加好看。

其他人不明就里,只有傅凌云抿了抿唇瓣,唇角微微翘起讽刺的弧度。

巳时末,林老夫人第一个来定南侯府后院,寿安堂安安静静,跟前院比显得不知多萧条,她一怔,继而勾唇,然后皱着眉进寿安堂,进了寿安堂之后,又立马换了副笑脸,嘴上说着:“恭喜恭喜啊,亲家大喜。”

傅老夫人见林老夫人先是皱眉,后是笑得牵强,她难堪地扯了扯嘴角,携了林老夫人的手坐了上座:“同喜同喜。”

傅凌云等人上前拜见外祖母,林老夫人给每人一件小礼物,继而和傅老夫人拉起家常,傅凌云拉表妹林翠玉去她院子玩,后来淳于嘉也来了梨蕊院。直到午时,女眷这边来的宾客也不是很多,都是定南侯府最亲近的人家,另外就是看在安国公面子上来的人家,其中就有太子党邱阁老家。

吃过午饭,后院开戏,夫人太太点戏听戏,小姑娘们在旁边嘻嘻闹闹说闲话。

傅凌云问淳于嘉:“你那位聂表姐怎么没来?”

淳于嘉不屑地撇嘴:“她可是想来,聂姑妈连衣服都给她准备好了,昨儿我直言说,聂表姐在孝期里,去别人家怕是晦气,说我们国公府和聂家不懂规矩。聂表姐那脸色,气得跟个番茄似的红。她就说,她便是来了,你们家也不敢说她晦气。我可没那么多忌讳,点着她鼻子骂,别人不当面说你晦气是给安国公府面子,难道你喜欢人家背地里说你晦气不懂规矩?”

傅凌云有些惊讶,淳于嘉的处理方法简单粗暴,却是最有效的。

“你不怕你姑妈凶你?”

“我怕什么,姑妈不住在聂家,偏住我们府上,不就是因为聂家盯着她嫁妆吗?她仰仗我大哥,却想让她女儿处处压我一头,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凌云姐姐,这事没完呢,我跟你说,我那样点着聂表姐的鼻子骂,聂表姐仍是不死心,今儿早上比我们还先上马车呢,偏她真是个晦气的,马车行到半路车椽子断了,只好回府去了。”

淳于嘉说罢,咯咯发笑。

傅凌云好笑地摇头,淳于嘉知道得这么清楚,肯定是她在聂曼君的马车上动了手脚。

淳于嘉笑完,眼珠子在傅家姐妹身上溜一圈,悄声问:“你家那个讨人厌的三姑娘怎么不曾见到?”

淳于嘉听说傅凌云跟傅冉云、小林氏有嫌隙,对这二人嫌恶得很。

傅凌云脸色些微尴尬,指着傅丹云解释道:“丹妹妹是三姑娘。你问的是我二妹妹吧?”

淳于嘉惊愣:“难道我记错了?”

傅凌云轻摇头,淡淡说道:“上族谱时,丹妹妹上了嫡出的三姑娘,冉妹妹上了庶出的二姑娘。”

淳于嘉茫然片刻,然后低呼一声,用蚕丝锦纨扇半掩住嘴唇:“你家那位继母的想法,可真够奇葩的!她当人不知道,那天掉进水里被乞丐救起的是她亲女儿傅冉云呢!族谱是给后人看的,活人可只看当下。”

她见傅凌云脸红得滴血,自知失态,忙停住口,转而又嘻嘻笑着说道:“今儿还有一个人想来没来成呢。”

傅凌云好奇地问:“谁啊?”今儿不想来定南侯府的人倒是多,恐怕在座的夫人们也有大半是不想来的呢。

淳于嘉掩着纨扇,笑眯了眼:“是邱姑娘。她前儿个请我去她府上耍,说是想来,却因为婚期将近,要抓紧绣嫁妆不得空,这才无法过来。她想和凌云姐姐多结交结交。”

傅凌云脸上的笑容一僵,邱紫苏为什么偏要跟她结交?转而又想,许是她想多了,安国公是太子党的中坚力量,邱紫苏当然得跟她这个未来安国公夫人打好关系。

淳于嘉叹息一声,又说道:“唉,邱姐姐可舍不得家里人,跟我说着话就哭了,以前她可很少在人前哭的。哦,她是邱夫人和邱大人的掌上明珠,便是人后也是没哭过的……”

邱紫苏又不是头一天知道自个儿要嫁人,怎么会当着淳于嘉的面哭呢?况且她要嫁的是太子,要做正妃,若是她这样幸运的女孩都哭了,这天下女儿家真不要嫁人了。

傅凌云还没理清,便听见傅老夫人那边传来一阵惊呼声,傅老夫人高声呵斥:“你们是怎么办事的!还不快去请大夫!老大媳妇,除了薛大夫,另去太医署请太医过来!”

淳于嘉顿住口:“发生什么事了?”

傅凌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小林氏,你真敢在喜宴上动手脚!

傅凌云和淳于嘉到达戏台正前方时,只见傅老夫人面色铁青,她身边的赵老夫人手掌上出现红色的斑点疹子,桌案上有一盆滴水观音。

赵老夫人是傅四夫人的母亲,也是傅老夫人的亲嫂子。

赵老夫人咬着牙,额头上冒冷汗,眼里含着隐忍的泪水:“我的手麻木得没有直觉,好像是……中毒了!”

傅老夫人大惊,惊怔了会儿子,纷纷低声吩咐跟来的嬷嬷丫鬟检查她们吃过的茶水点心是否有毒。

傅凌云颦眉,朝前踏了一步,惊恐地唤一声:“老夫人……”

小林氏转身来忽然插言,着急忙慌地说道:“亲家老夫人只是手上麻木,是不是手碰过什么东西?”

赵老夫人眼中满是恐惧,顺着小林氏的话朝那桌案上的滴水观音看去:“要说碰什么东西,除了茶水点心,我只碰过那滴水观音。”

小林氏惊讶:“我们府中唯有一盆滴水观音,老夫人送了大姑娘,怎么会到这戏园子来?”

傅老夫人看向桌案,又看看其他恐慌的贵夫人们,脸色阴沉地说道:“怎么我离开一会儿子,这里就出现了滴水观音?滴水观音有毒,是谁送来的?”

小林氏惊讶地瞪大眼,傅老夫人怎么知道滴水观音有毒?她眼光一扫,一丝怨毒在眼中悄然而逝。

除了赵老夫人恐惧得要晕过去,夫人们都舒了口气,却把目光全都放在傅凌云身上,同时她们心中揪紧,定南侯府要搞家斗,也不必搞到明面上来啊!这要是毒死了哪位贵夫人,定南侯府的脸面可就难看了。

不约而同地,大家朝操办这次喜宴的定南侯府夫人投去鄙夷的目光,不管毒是谁下的,都是小林氏管理无能出的纰漏。

小林氏眸色一沉,看来这次她又栽在傅凌云手里,傅凌云连翻转局面的机会都不给她,她见傅凌云又上前一步欲要说话,忙抢先说道:“老夫人,现在最要紧的是亲家老夫人的身子骨,先请大夫看过再说吧。”

傅老夫人哼一声,吩咐左右:“杜鹃,你扶赵老夫人去寿安堂躺一躺。”

等杜鹃扶走心不甘情不愿的赵老夫人后,傅老夫人没有让贵夫人们走开,而是皱眉问傅凌云:“凌丫头,你房里的滴水观音怎么到了戏园子来?”

傅凌云知道傅老夫人看破这是小林氏的诡计,想给小林氏一个教训:“老夫人,孙女并未使唤人搬来滴水观音,滴水观音有毒,做观赏用是极好看的,却不能靠太近,孙女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淳于嘉惊呼:“原来是因为滴水观音有毒啊,怪不得今儿我和傅家姑娘们要摸那水滴,凌云姐姐不许我们碰呢。”

傅老夫人问操办喜宴的小林氏:“今儿可瞧清楚是谁搬了滴水观音来?”

小林氏尚未回答,听了半天的林老夫人说道:“搬花来的那丫鬟我倒是识得的,不是别人,是凌丫头身边的丫鬟叫作忍冬的。我还问了她这是什么花,她说叫作滴水观音,是亲家老夫人你送给凌丫头的,养了些日子,凌丫头将一盆花分为两盆花,想着这花好看,专门送一盆过来给亲家老夫人看戏时赏玩用。我道是凌丫头一片孝心,却原来藏着这样的隐情。这么说来,亲家老夫人你早知滴水观音有毒,却仍将花送给凌丫头?就不怕凌丫头摸着碰着了,有个好歹?”

最后两句话,林老夫人的口吻明显带着质问的语气。

傅老夫人本来就不好看的脸色更加难看,怒气冲冲地喝道:“把忍冬给我绑上来!”

傅凌云忙给气得喘粗气的傅老夫人顺背,温和而带着一丝委屈地对林老夫人解释道:“外祖母和祖母都消消气。老夫人送我滴水观音时,并不知道有毒,是韩嬷嬷不小心碰了那滴水观音的叶子水,手指生了红疹,这才知道有毒的。五弟弟云靖曾去我房里,差点碰了那滴水观音。我原未打算告诉老夫人,以免老夫人伤心,许是五弟弟忍不住说了,老夫人才知道这件事。至于忍冬……以前都是忍冬伺弄那滴水观音,今儿才想起来,忍冬每每伺弄完滴水观音后,会反复洗手。也许是我想多了,一会儿子,老夫人问了便清楚。”

这番话极为熨帖,傅凌云因为怕傅老夫人得知自个儿送给孙女的花有毒而伤心,故而打算隐瞒下来,也是保全傅老夫人脸面和体面的意思。众位夫人们连连点头,看向傅凌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带上了赞赏,认定傅凌云是被那叫作忍冬的丫鬟坑了。

小林氏面沉如水,旋即敛了神色,但是她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丝丝血和指甲盖上的猩红丹寇相映成辉。

傅老夫人点头说道:“唉,凌丫头,难为你这片苦心。”

邱夫人说道:“傅老夫人,你得了个好孙女呀!”其他夫人们纷纷附和。

林老夫人脸色稍霁。

这个当口,傅云靖听说他外祖母赵老夫人中毒,忙不迭跑到后宅来。

傅云靖哪里管是什么场合,直觉这种局面对傅凌云不利,便噼里啪啦将那日傅凌云说的话重复一遍:“……大姐姐说过几日悄悄那滴水观音移栽到院子里,不浇水,干死它,又怎么会将滴水观音送到老夫人面前?老夫人,大姐姐早早告诉过我,我又告诉过您,您要相信大姐姐啊,肯定是有坏人在背后嫁祸大姐姐!”

他怨恨的目光死死瞪着小林氏,这个大伯娘总是跟他母亲四夫人和老夫人作对,肯定是她在害大姐姐!

邱夫人顺着傅云靖的目光转向小林氏,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带头说道:“傅老夫人,眼看天气不好,我们就先告辞了。”

傅老夫人知她是托辞,忙告罪送行。

此刻,戏台子上人去楼空,院子里静悄悄的,忍冬被徐嬷嬷带上来。有徐嬷嬷出马,忍冬别想得知戏园子里的任何风吹草动。

闻讯赶来的傅四夫人目光如淬了毒般,恶狠狠地瞪着忍冬,忍冬不仅害了她亲娘中毒,还害得傅四老爷的升迁喜宴变成燕京城的笑柄。

傅老夫人威严地坐在首位,沉声问:“忍冬,你今儿为什么搬滴水观音上来?”

小林氏张口欲说什么,傅老夫人凌厉地斜睨过去,小林氏只好闭上嘴,尖利的指甲一遍又一遍地抠掌心,胸口堵了一团,那口气上不来,下不去,脑袋紧绷成一张鼓,有人拿鼓槌狠狠地敲击,敲得她恨不得一头碰在戏园子门口的影壁上,才能让执搥的人停下敲击。

忍冬不见傅凌云,微微松口气,说道:“回老夫人的话,这盆滴水观音是大姑娘为孝敬老夫人,让奴婢搬来给老夫人赏玩的。”

傅老夫人微微挑眉,这个丫鬟不得了,说谎竟不曾脸红,她顿了顿,带着些许怒气地说道:“听说是你在伺弄这滴水观音?”

忍冬应是:“以前是奴婢伺候的,后来姑娘交给韩嬷嬷伺候了。”

傅老夫人便道:“你们夫人让我挑花时便说,这滴水观音整个大齐只有这一盆,极为珍贵,千金难求。搁着这么久有些蔫了,你就去给滴水观音浇浇水吧。”

忍冬掀了掀眼皮,小林氏在朝她使眼色,她有些蒙,只能依照傅老夫人的吩咐行事。徐嬷嬷让她先净手,然后给滴水观音浇水。

小林氏暗暗发急,额头上冷汗直冒,后脊一阵阵冷风吹灌而来。

忍冬浇水到一半,徐嬷嬷忽然笑着说道:“这滴水观音滴出的水晶莹剔透,跟竹叶上的露珠子似的,隐隐带着一股子叶子的清香。忍冬姑娘,刚刚你洗手的水里接了许多水滴,不信,你闻闻,是不是有叶子香气?”

忍冬手中的水壶蓦然跌落地上,脸色惨白一片。

徐嬷嬷奇道:“忍冬姑娘,你怎么了?”

忍冬木讷地闻了闻手背和手心,不知怎么的,越是闻,越是有股清香钻入鼻孔,那香气顺着她的呼吸钻入四肢百骸,化为毒气,瞬间将她的血液凝固了。

傅老夫人正和傅四夫人说话:“……赵老夫人不知沾染了什么,竟中毒了,查也查不出来,若是真个查不出来,不过是打死几个丫鬟了事。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就缺丫鬟使唤了。”

忍冬慌乱不已,捡起浇水壶,匆匆浇完水,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说道:“老夫人,奴婢浇完水了。”

“好,这花一浇水,就跟死了又活过来似的。忍冬啊,我问你,你们姑娘平日都做些什么?”

傅老夫人拉拉杂杂问了一堆,忍冬一一回答,焦灼下贸然开口道:“老夫人,奴婢的手脏了,请允许奴婢洗手,奴婢怕污了老夫人的眼。”

“那你去吧。”

忍冬嘴里发苦,发现手中立时出现红疹,眼泪唰地流下来:“老夫人,奴婢的手,奴婢的手中毒了!”

徐嬷嬷呵斥一声:“胡说!在老夫人面前满嘴胡吣什么,只是起些小疹子罢了,哪里就是中毒了。谁告诉你这是中毒?”

忍冬瞥了眼小林氏,忍着眼泪改口道:“不是中毒……”

傅老夫人皱眉说道:“这个季节出红疹,肯定是麻疹,徐嬷嬷,这戏园子里里外外要清扫一遍,洒上石灰,为防忍冬的病传染,就将她先关在这院子里好了。你们只管送些治疗麻疹的草药来。”

傅老夫人起身,弹了弹腰间荷包,似怕染到什么脏东西似的,就要带人离开。

忍冬急了,她现在要的不是治疗麻疹的草药,而是治疗滴水观音之毒的解药。

忍冬在生命威胁下终于顾不上小林氏使眼色了:“老夫人,奴婢不是患了麻疹,奴婢是真中毒了,嘤嘤嘤……那滴水观音有毒,奴婢是吃了猪油蒙了心,才会欺骗老夫人,求老夫人责罚!”

傅老夫人转身,冷声问:“你既然知道滴水观音有毒,为何还要将滴水观音送给我?忍冬,是谁指使你做的?”

忍冬一顿,眼角余光瞥向小林氏,一咬牙说道:“是大姑娘吩咐奴婢做的!奴婢也不想,可大姑娘威胁奴婢,若是奴婢不送滴水观音给老夫人,就让奴婢吃了滴水观音,让奴婢去死!奴婢万般无奈之下才……”

傅老夫人大怒:“贱婢!死到临头,你竟还敢狡辩攀诬主子!徐嬷嬷,看住忍冬,不许任何人给她解毒的药!”

忍冬面容灰败,萎顿在地,此刻,手上的麻木已经蔓延到整条手臂,她抬不起两条手臂,哀哀地跪在地上恳求徐嬷嬷,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徐嬷嬷摇头:“忍冬,老夫人已经给过你活命的机会,是你自个儿不珍惜。要我说,你就不该掺合进这件事里。”

当忍冬的腿也开始失去知觉时,她终于忍不住大声吼叫:“老夫人,奴婢认罪!是夫……”

“你个贱婢,竟敢攀诬大姑娘!”忍冬的话还未说完,小林氏狠狠一巴掌扇过去,打断她后面的话。

忍冬不可置信地瞪着小林氏。

小林氏恶狠狠地扬高声音,话中有话地说道:“大姑娘是多么孝顺的孩子,岂是你想攀诬便能攀诬的!身为奴才,对主子不忠心,就只有一个下场——死!我们定南侯府可养不起你这等谋害主子的贱婢!”

傅四夫人等着忍冬招供呢,没承想被小林氏给打断了,满园子只听得到她在那里为傅凌云打抱不平,连侯夫人的形象都顾不得。她顿时脸色青黑,疾步过来推开小林氏:“大嫂,你审问不出幕后主使,让弟媳代劳。忍冬,说!到底是谁指使你谋害大姑娘和老夫人的?快说!”

忍冬仍旧死死盯着小林氏,目光怨毒,却是一字不言。

傅四夫人等得不耐烦,一脚踹倒忍冬:“贱婢,敢在四老爷的好日子里兴风作浪!快说谁指使你的,你一个小丫鬟怎么敢明目张胆地陷害大姑娘,谋害老夫人……”

话音未落,傅四夫人发觉周围沉静得有些过分,她顺着徐嬷嬷骇然的目光一看,只见忍冬仰头倒在地上,身体僵硬,眼眨也不眨地望着天空,嘴里不断涌出白沫。

小林氏浑身僵硬,目光发直,脸色惨白得仿若女鬼,双眼有些无神,半晌后转过脸,轻轻吐出口气。

徐嬷嬷眸底掠过冷芒,侯夫人的手腕实在太过狠辣,老夫人离开的那片刻,足够她喂忍冬一颗解毒丸,她却故意拖延时间,拖到忍冬毒发身亡。

但是,忍冬死了,不代表滴水观音之事大家真的不明白真相——整个大齐只能找出一棵的珍贵植物,怎么恰恰好给小林氏找到了呢?要说忍冬背后的人不是小林氏,恐怕谁也无法相信。

傅凌云听说这个结果,没有意外,只是轻轻一叹:“韩嬷嬷,你看到了,老夫人是不准备跟小林氏拼个你死我活的。”

韩嬷嬷则白着脸说道:“没想到那滴水观音的毒性这么厉害,忍冬曾给姑娘下毒,姑娘还是去瞧瞧大夫,老奴才敢放心。”

林老夫人哗啦一声撩开帘子,气愤道:“还请什么大夫!那傅老夫人若果真是为你着想,早在云靖告诉她那滴水观音有毒时,便会主动为你请大夫诊脉,这时候再请大夫,不过是马后炮!”

傅凌云眼神微黯,林老夫人说的很在理,傅老夫人不想背上送亲孙女毒花的名声,于是便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却忽略了她中毒的可能。

林老夫人不忍外孙女伤心,嗓音缓和下来:“傅老夫人孙子女十几个,她不稀罕你,我稀罕得紧。今儿你受了惊吓,为防梨蕊院还有不干净的劳什子,我先接你到外祖母家耍两天。等丫鬟们收捡干净了,你再回来不迟。”

傅凌云眼底浮现泪光:“多谢外祖母为我着想。”

林翠玉兴奋地跑进来,跟报喜的喜鹊似的叽叽喳喳:“老夫人,傅表姐,永和院有出好戏呢,赵老夫人吃了太医的解毒丸之后,听了四夫人所言的来龙去脉,气得带了一群丫鬟婆子去往永和院。”

林老夫人道:“这要打起来可伤了亲家之间的感情,我们赶紧去劝劝,好歹你们夫人是我林家的庶女。”

紧赶慢赶,到永和院门口,她们一行人仍旧晚了些,错过了开场,群架已经进入到白热化阶段,小林氏的永和院婢仆是一方,赵老夫人和傅四夫人的婢仆是一方,双方打得不可开交。

林老夫人偏头问:“凌丫头,翠丫头,你们看见赵老夫人和傅四夫人了吗?”

傅凌云目光逡巡,和林翠玉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道:“没看见。”

林老夫人吩咐两句,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拎小鸡般,从战圈里拎出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小丫鬟。小丫鬟见是林老夫人,顿时吓得仿若锯嘴的葫芦:“老夫人。”

林老夫人担忧地说道:“永和院闹成这个样子,却不见主事的人,去找找你们侯夫人,带她来见我。”

片刻后,有个婆子和海桐艰难地突破重围。

那婆子来回话:“回老夫人话,我们姑太太被赵老夫人和傅四夫人堵在厢房里不敢出来,姑太太让奴婢向老夫人请罪,并求老夫人看在母女情分的面上,劝一劝赵老夫人。姑太太说,她是有冤屈的,让大家不要偏听偏信忍冬那贱婢的话。”

林老夫人问海桐:“忍冬说了什么话?”

海桐急得满头大汗,看见旁边的傅凌云,计上心来,忙说:“忍冬诬陷道,是大姑娘指使她谋害老夫人的。”

林老夫人嘴角讽刺地勾起:“这么说,你们侯夫人是替我外孙女受过了?”

海桐讪讪的,不敢多言。

林老夫人道:“好歹你们侯夫人是从我林家大门出来的,被堵在厢房里当缩头乌龟,实在太窝囊了,走,我们去劝劝赵老夫人。”

海桐脸色酱紫成猪肝色,连忙跟上,哪知她走到半路,傅四夫人院子里的婆子认出她来,一把将她掼在地上一顿打。

小林氏西厢房外,赵老夫人生龙活虎地叉腰成个茶壶状,尖声破口大骂:“人贱一辈子,猪贱一刀子,你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贱人!小林氏,你给我滚出来!”

傅凌云和林翠玉双双低下头,用纨扇掩住脸,表示非礼勿听。

林老夫人大声轻咳两声,沉沉开口:“赵老夫人是中气十足啊!”

赵老夫人的咒骂戛然而止,回身后,黑着脸说道:“怎么,林老夫人来给你女儿打抱不平?林老夫人,不是我说你,你在家时是怎么教养的,怎么就教出这种黑心肝的毒蝎女人来!”

傅凌云和林翠玉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脸从纨扇后露出来,看着赵老夫人。

林老夫人又咳一声:“赵老夫人,这事的确是我不对。挽月是庶女,生母出身低贱,原没想到她能有福分嫁入定南侯府这样的高门大户做填房夫人,这才少了些教养……”

西厢房里的小林氏闻言,气得脸色铁青,什么叫她是庶女?什么叫她生母出身低贱?什么叫她是填房?

赵老夫人不耐烦地皱皱眉:“罢了,既然小林氏不敬尊长、毫无规矩跟你没关系,那就不要管我和她的事了。小林氏,你再不出门,我可要撞门了,哼,你倒瞧清楚我敢不敢,我就是拆了你的永和院,你婆母恐怕只会拍手称好!”

小林氏哽咽的哭腔传出来:“亲家老夫人息怒,不是我不懂事要威胁老夫人,而是我是朝廷诰命,若是传闻出去,老夫人拆了诰命夫人的院子,宫里太后娘娘若是知道了,只怕会严惩赵老夫人啊!请亲家老夫人三思而后行!”

赵老夫人顿时大怒,小林氏的话里是赤裸裸的威胁,威胁自己若是敢拆了永和院,她就会到太后那里告状!

林老夫人及时拦了一把:“赵老夫人消消火气,我自家的女儿没教好,自有我管教。挽月,你出来吧,我是你母亲,我不会害你。你姓傅林氏,是傅家的人,也是我林家的人。有我在,看谁敢放肆!”

小林氏微微勾唇,林府是百年世家,最重的便是体面二字,林老夫人便是心里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也不会在明面上让赵老夫人欺负了她去,而且,她若是真个儿一直躲在厢房里,明儿就会传出她胆小怕事心虚的丑闻。她胡乱抓了两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对着铜镜照出几分狼狈,这才打开厢房门,迎上来就朝林老夫人屈膝福礼:“老夫人大安,谢老夫人为女儿做主,女儿是冤枉的……”

林老夫人厌恶地蹙眉,一巴掌扇过去,怒喝道:“赵老夫人来你的院子,你不好好招待,却躲在厢房里,成什么样子?你在家时,我就是这么教你待客之道吗?啊?”

小林氏维持着屈膝的姿势,林老夫人的耳光打过来,根本让她站不稳,她趔趄了一下,猛地摔到地上,摔个大马趴。

永和院的所有人惊得呆若木鸡,愣愣地看着小林氏和林老夫人,那些纠缠打架的人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一向端庄优雅的林老夫人竟然打了定南侯夫人!

小林氏脸颊上火辣辣地疼,更让她难受的是那些奴仆的目光,仿佛一根根蘸了辣椒油的针扎在她脸上,傅老夫人在寿安堂扇她耳光,她丢人丢在侯府,林老夫人扇她耳光,却是在赵老夫人面前,她丢人丢出府去了。

恶毒的光在她眼中闪烁,等她抬起头时,盈盈水眸浮现着怜人的泪光,她爬起身在地上跪好:“女儿有错,老夫人打女儿,女儿不敢质疑,可女儿实在不知哪里做错了?”

林老夫人冷哼,小林氏妄想用贤惠大度的名声来拿捏她,那她可打错算盘了,林老夫人冰冷地看着小林氏,怒气冲天地又一个耳光扇过去。

赵老夫人气消了,和傅四夫人微微含笑看笑话。

小林氏倔强地站起身,连跪也不肯跪了。

林老夫人怒喝:“给我跪下!”

小林氏脸颊气鼓鼓地涨红了,梗着脖子就是不跪。

林老夫人一个眼色,立刻有婆子上来照着小林氏的膝盖窝踢了一脚,小林氏扑通一声结结实实跪在青石地板上。

林老夫人的嬷嬷恭敬却面无表情地说道:“姑太太,老夫人打您自然是有理由的。一则,您不敬长辈,将老侯夫人的大嫂赵老夫人关在门外,拒不相见;二则,您不敬嫡母,老夫人打您第一巴掌时便已做出训诫,您却当作耳旁风;三则,您丢了林家列祖列宗的脸,从林家嫁出去却没把孝顺公婆、家和万事兴记在心上,连操办宴席都能出岔子,如此没规矩章法,带累了老夫人的名声。”

小林氏张口结舌,吞吞吐吐地无法反驳,也不敢反驳。

林老夫人俯视着地上的小林氏,语重心长地说道:“挽月啊,我是你嫡母,把你当女儿看,才会对你严厉,是对你好,将来你便知道严厉的好处。我今儿瞧你办理宴席竟是没有章法的,便是凌丫头的丫鬟忍冬送的花,也是经过你的同意吧?这样来历不明的花,你到底是怎么找到的?又怎么会随随便便同意忍冬将它搬到最尊贵的客人面前?让你这样不懂规矩、粗心大意的女儿进定南侯府做填房,实在是我对不住亲家老夫人!赵老夫人,你说是不是?”

赵老夫人被傅老夫人口中的“最尊贵的客人”奉承得开心,正津津有味地听林老夫人软中带硬地训斥小林氏呢,倏然听到点了她的名字,忙说:“林老夫人,你也是没料到小林氏忘了你的教导嘛!是她不长记性,跟你没什么关系。”

林老夫人最后说道:“不管亲家老夫人怎么想,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挽月,这样吧,过两日,你理顺定南侯府的内务,我让人接你回娘家一趟,请两个宫中的嬷嬷,好好教教你规矩礼法!”

林老夫人凌厉地看了眼小林氏,想害她外孙女,还想全身而退,做春秋大梦!

言罢,林老夫人二话不说,一左一右扶着傅凌云和林翠玉的手离开永和院。

林府的大夫给傅凌云诊脉,让她多吃几颗解毒丸,再好好调养身子。

翌日,傅凌云和林翠玉上完刺绣课回到林老夫人的院子,丫鬟笑着说道:“表姑娘,二姑娘,安国公府的国公爷来探望老夫人。”

傅凌云脸一红,林翠玉好奇地看了安国公好一会儿子,然后看一眼傅凌云,再看一眼安国公,来来回回的,饶是安国公神色镇定,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定力也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脸热。

吃过午饭,林老夫人说道:“我这会儿子得歇晌,翠丫头,你来给我打扇子,陪我说说话。安国公来得不巧,凌丫头,你表兄弟们都不在,你就陪安国公四处走走吧。”

安国公如蒙大赦,和羞涩的傅凌云并肩走出院子,又来到上回他们游玩的花园。安国公问了问昨儿侯府后宅发生的事。

傅凌云抬起清眸看了他一眼,安国公竟没有问来龙去脉,只关心是否牵连到她,她心里一热,轻轻摇头说道:“有老夫人和外祖母护着,哪里能伤着碰着我。”

安国公盯着她的脸,又问:“我听嘉妹说,那有毒的滴水观音曾养在你房里,你身子可好?”

傅凌云微微笑了:“外祖母为我请了大夫,多吃些清热解毒的丸药就好了。”

安国公沉吟着道:“我机缘巧合之下认识一位方外神医,姓方,医术极为高超,正等在二门上,大姑娘可否方便他进来为你诊脉?”

傅凌云一怔,继而回答道:“有何不可,安国公费心了。”

安国公听到肯定的答复,紧张的情绪一扫而光,谦虚说道:“举手之劳罢了。”

韩嬷嬷将那神医从二门处带进来,方神医身后跟着一个扎麻花辫的女孩,那女孩长相甜美,但面色冷冷的,进来后,行完礼,打量傅凌云几眼。

方神医尴尬道:“我这个孙女从小长在山野里,没学过规矩,请二位不要见怪。”

傅凌云笑容和蔼温柔:“方姑娘的礼数已经很好了。”

那方姑娘意外地朝傅凌云看了几眼,眼中的冷意骤然减少了些。

安国公失笑,傅凌云的容貌居然连女孩子都能看呆了,看来以后得将她好好藏起来。

方神医诊完脉,微微皱眉,安国公立刻紧张地问:“方先生,傅姑娘的脉象……”

方神医摆摆手:“安国公勿慌,傅姑娘身子本有些寒气入体的亏损,这是因为时常伤风感冒而引起的,但傅姑娘从小养尊处优,吃用皆是上品,又补回了亏损的那些,身子倒是无碍,以后只须细细养着便是。老朽皱眉则是因为,傅姑娘体内的毒素并未清除干净,吃那解毒丸不顶用,能不能将毒物给老朽,让老朽根据毒物配制解药?”

安国公松口气。

傅凌云却为难地说:“我中的是滴水观音汁液的毒,那滴水观音昨儿个已被我祖母给扔了。据说,这滴水观音整个大齐只得那一棵。”

安国公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怎么可能只有一棵呢?”

韩嬷嬷站出来,吞吞吐吐地说道:“姑娘……其实,老奴这里还留着那滴水观音的汁液……”

剩下几人的目光唰地朝韩嬷嬷看齐。韩嬷嬷留着毒物干什么?

安国公说:“既然嬷嬷有,那快拿出来吧。”

韩嬷嬷见安国公并未追究,大大舒口气,赶忙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双手奉给方神医。

方神医取了瓷瓶便离开林府,他的孙女却留了下来。

安国公跟满眼疑惑的傅凌云介绍道:“她是方神医的孙女,叫作海棠。因方神医之后不久要远游寻找药经上的草药,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便将海棠留下托我照顾。别看海棠小,她跟着方神医走南闯北,倒是见识不低,又对毒物最有研究。大姑娘身边波诡云谲,不如将海棠留在你身边,能照顾一二……”

言罢,他凝着傅凌云耳垂上的一抹白,低低地说道:“也好让我放心,睡个安稳觉。”

傅凌云的脸一下子红透了,但她没忘记安国公身边更需要一个会识毒的大夫:“国公爷杀敌无数,战场和朝堂的敌人不知有多少,我瞧着,身边更缺个像海棠姑娘这般的人才。”

安国公咳了一声,说道:“海棠是女孩子,放我身边终究于她名声不好听。再说了,我府中有识毒的军医。”

安国公身边专用的军医和幕僚,傅凌云哪里不知道,那些人的本事是顶顶好的,可是前世为什么安国公仍旧被毒死了呢?到底是因为安国公对淳于沛太过信任,还是因为身边有奸细?

“国公爷说的也是,我是想,方姑娘若是留在我身边,一个月两个月的还可,若是时日久了,怕也是不便。国公爷知道,我在府里的位置有些……尴尬。”

安国公轻皱起眉,显然在思索怎么解决这个难题,他心思不如女儿家细腻,没想过这个问题。

方海棠便冰着一张脸说道:“傅大姑娘何须为难,我听说傅大姑娘刚刚死了个贴身丫鬟,我就做傅大姑娘的丫鬟就是了。”

傅凌云微讶:“这可使不得,方姑娘是方神医的孙女,身怀医术,做我丫鬟岂不是辱没了方姑娘?”

方海棠说道:“江湖儿女,何须拘泥于小节。傅大姑娘觉得我做不好丫鬟?”

傅凌云见她神色坚定,无奈说道:“那好吧,我们老夫人最重规矩,稍后韩嬷嬷跟方姑娘说一下府里的规矩和忌讳,还有侯府里的人员牵扯。”

方海棠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冰封的脸有一丝裂纹,蹲身行礼,像模像样地说道:“奴婢谢姑娘收留之恩,请姑娘唤奴婢海棠即可。”

安国公嘴角噙笑:“有大姑娘安排海棠,我就放心了。”

傅凌云承了安国公和方神医的人情,收留方海棠是义不容辞的事,再者,她岂能辜负安国公的苦心。

安国公离开林府,韩嬷嬷让海棠去学些基本礼仪,和傅凌云商量怎么解释方海棠的事。

晚饭时,傅凌云如实和外祖母禀告海棠的来历,林老夫人点她鼻子笑道:“就说海棠是我送你的丫鬟便得了,连卖身契都不需要,你们老夫人和侯夫人敢将她赶出去不成?”

林老夫人让府中上下封口,海棠的来历除了傅凌云等几个人知道外,其他人都当她是林老夫人送给傅凌云的。而海棠对繁琐的礼仪虽有些不耐烦,但她祖父交代过,学会这些礼仪她以后行医才能少得罪人,于是潜下心来学习,学习之余,偶然给傅凌云身边的丫鬟嬷嬷们诊脉开方,弄些养颜的膏脂之类,很快得到梨蕊院一众丫鬟和韩嬷嬷的心。

韩嬷嬷笑着说:“海棠瞧着是个冷面的,却是个热心肠。唉,老奴瞧着那日方神医皱眉,又说了一通体寒体热之类的话,怕是姑娘的身子真有些不妥,不好当着国公爷的面说,这才说姑娘的身子好好养着便可。姑娘看,这是海棠为姑娘制定的药膳,哪些需要多吃,哪些需要避讳,清清楚楚。老奴着人问过林府的大夫,说都是于体寒之人有用的。”

傅凌云瞥了眼方子,含笑说:“海棠字如其人,看着刚直却是暗藏圆润。”

自此后,韩嬷嬷更加将海棠当个宝,就是学规矩也不肯多拘束她。

海棠刚在梨蕊院站稳脚跟,林老夫人先使个有体面的嬷嬷去定南侯府向傅老夫人问安,顺便捎去傅凌云为傅老夫人做的一套家常穿的衣裳。

傅老夫人见大孙女不忘给她做衣服,又有孝心,又给她体面,笑得合不拢嘴,直接派徐嬷嬷到永和院,连包袱都没收拾,将躺在炕上装死的小林氏打包送上马车。

小林氏不管是哀兵之策,还是威逼利诱,徐嬷嬷纹丝不动,指挥丫鬟们翻找出侯府库房和账房的钥匙转交给傅老夫人。

小林氏看着翻得一团糟的房间,差点歇斯底里地尖叫。

林府来的嬷嬷满面微笑,眼睛里却如一滩死水般无动于衷:“老夫人为姑太太请了宫里退下来的老太医诊脉,保管姑太太早日恢复健康。姑太太健健康康地学规矩,岂不是事半功倍?”

小林氏气得浑身打哆嗦,到了林府,林老夫人先是嘘寒问暖一番,之后不怎么管她,以她需要养病为由,将她关在屋子里,门不留,窗户也不留,林府的人不跟她说话。小林氏没带丫鬟,一日日寂寞地苦熬,病是一天天好了,身体却日渐消瘦下去。

寂寞是轻的,每到吃药的时辰,林老夫人亲自监督她喝药,那药里放了大量的黄连,小林氏苦不堪言,而且喂药的丫鬟一勺一勺地喂,延长她受苦的时间。

她第一次打翻药碗时,林老夫人慈祥和蔼地哄劝,似嗔怪似宠溺:“挽月,你都是四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还不懂事?良药苦口利于病,快把药喝了。”

小林氏拍门吵嚷要出去,嬷嬷站在门外好言好语地劝:“姑太太,您的脸肿得像猪头,出去吓着丫鬟婆子们没什么,但是吓到林府的贵客,不仅仅是林府丢脸,定南侯府面上也不好看。为防外面人说姑太太闲话,姑太太还是在留在房内较好,丢人丢在自个儿家,您别不好意思。”

小林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厢房简陋,她砸完几件摆设后,也无人进来更换。堂堂一个定南侯夫人,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她着急上火,急得满脸长红痘,嘴里溃疡打火泡。

林府专门有人将小林氏的情况报告给傅凌云,韩嬷嬷一边布菜,一边笑着说道:“林老夫人是真生气了,小林氏设计那一出落水,弄臭了侯府姑娘们的名声,现在全燕京的夫人们避而远之,又有宴会这一出戏,小林氏刻薄原配嫡女的名声已经传了出去。林老夫人以管理中馈的名义教训她教训得名正言顺,小林氏怎么对姑娘的,林老夫人就加倍施加在小林氏身上,让她看看,什么才叫后娘!”

傅凌云说道:“外祖母得了老夫人的支持,不然她怎么肯回林府接受‘管教’。”

韩嬷嬷点点头,觉得很解气:“只盼着她从此收敛些才好,别再紧盯着姑娘不放。”

傅凌云嘴角的笑意敛了些,小林氏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才不会收敛,只会变本加厉。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小林氏的病用黄连“养”了七八日,她整个房间里、整个人全散发着黄连的苦涩味,林老夫人终于宽宏大量地放行。小林氏屈服,跪在堂下听训,气焰恹恹的,整个堂上除了丫鬟婆子,便只有她是跪着的。傅凌云坐在林老夫人下首,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她脚边的小林氏,怜悯地问候继母的身子骨。

小林氏肝火憋在肺腑里,面上丝毫不敢露。

林老夫人说道:“太子大婚的日子即将到来,到时各家夫人去观礼,你万不可再失礼数。我请了两个宫中放出来的嬷嬷教你规矩,希望你能好好学学规矩,回去后恪守礼仪,免得世人看我林家和定南侯府的笑话。”

小林氏背脊伏地,言语丝毫没有波澜:“女儿谨记老夫人的话。”

林老夫人让小林氏退下去,转头道:“我这么折腾她,她面上没有一丝不恭敬,给你出了气,却是给她添了气。她是个能隐忍的,凌丫头啊,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不信她真能改了。以后你须得多添两分小心,忍过去这一年,你一出嫁,她的手再长,也伸不进安国公府。”

傅凌云乖顺地说道:“即便外祖母不给我出这口气,我数次破坏她陷害我的计划,小林氏也是恨我入骨。我与小林氏相处多年,知道她的秉性。”

林老夫人欣慰点头,又转了话题叮嘱她们姐妹两个跟女先生好好学规矩,为太子大婚观礼做准备。傅凌云倒是不惧,她前世进宫面见贤妃的次数不少,对宫规礼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傅凌云一边学规矩,一边关注大表哥林魁玉那边的消息,私下和林魁玉见了一面。

林魁玉剑眉微拧,沉吟着说道:“傅表妹,我手下查到明镜湖上的那个船娘死在一处破庙里,根据一些蛛丝马迹调查到她家中,却是一户普通的摆渡人家,尚未查到任何可疑的地方,她家中也没有意外之财,看来她家人并不知道她曾经做的事。我怀疑,是京兆府的差役惊动到线上的人,他们索性将那船娘给杀了。”

他细细观察傅凌云的脸色,见傅凌云只是淡淡颦眉,似有疑惑,没有害怕的情绪,这才舒口气,不禁又在心里暗暗敬佩傅家表妹竟然面不改色,端的是好胆量。

傅凌云听林魁玉语含愧疚,忙展眉说道:“大表哥,这个结果是意料之中,既然没有线索,罪魁祸首已受到惩罚,那就算了吧。”

傅冉云名声尽毁,小林氏被傅老夫人和老侯爷厌弃,行凶的船娘身亡,这个结果不算糟糕。

顿了顿,傅凌云蹙眉问道:“大表哥,小林氏出嫁时,外祖母是否给过她酒楼之类的产业?”

林魁玉吃惊:“府中姑太太、姑奶奶出嫁的嫁妆单子我不曾看过,但有哪些酒楼我却是知道的,并不曾听说府中酒楼陪嫁。傅表妹何出此问?”

林府女儿多嫁官家,给她们嫁妆时有意识地不放商家产业,除此之外,林老夫人向来不重视小林氏这个庶女,即便她嫁给定南侯做填房,也不会给太多嫁妆。所以,小林氏的嫁妆里有酒楼不可能。

傅凌云惊异道:“我有一回出府看到有个中年男子和小林氏的大丫鬟海桐说话,看那中年男子对海桐毕恭毕敬,原也没放心上,后来到朱雀街上买布,却在那大街上一家即将开业的酒楼前见到这位中年男子。我一时好奇,随口问掌柜那是谁,那掌柜竟说是新酒楼的掌柜。既然是掌柜,而非东家,我就想,这酒楼是否是小林氏的?”

林魁玉冷峻的眉头皱起川字:“傅表妹可记得那家酒楼的位置?”

傅凌云便将酒楼的位置具体描述一遍,又说道:“大表哥,还有一件奇怪的事。”便将小林氏无端弄出雪肌膏的事娓娓道来。

钟灵毓秀坞,酒楼,圣品雪肌膏,这三样没有强大的财力支撑根本做不下来。

林魁玉神色变得凝重:“表妹的意思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查的。我当表妹如亲妹妹看待,有话尽管说。”

傅凌云眸中泪光闪烁,哽咽着说道:“表哥,我是想起母亲的死,那时候我年纪尚小,不懂事,连母亲的音容笑容都无法记住。当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母亲居然让小林氏进门做平妻,后来殒命。我想着,小林氏背后的力量这么可怕,母亲的死……是不是跟小林氏有关啊?”

林魁玉深深叹口气,见她伤怀难解,忍不住伸手拍拍她无助颤抖的肩膀,眉宇缓和下来,轻声说道:“我听老夫人提起过几句,当年是姑母主动提出让小林氏入府的,而且哭求定南侯纳她为平妻。不过,此时再回想,的确颇多疑点。表妹放心,若果真是她害死姑母,我定然不会饶她!”

傅凌云泪水涟涟地颔首,她在定南侯府的日子不多了,她必须在嫁出去之前除掉小林氏,不能把这颗毒瘤留着祸害弟弟傅飞云。

前世飞云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出府时遭遇刺杀,刺客查来查去没有头绪,只好安在南疆奸细身上。但,前世傅冉云亲口告诉她,是小林氏母女仨害死了飞云。

傅飞云的武艺不差,小林氏手里肯定有一大笔银子,这笔银子的数量足够买到顶级杀手。可她是怎么弄来的银子呢?靠着定南侯府的日常收入,她根本弄不到这么多银子。

傅凌云回到小院后,海棠冰着一张小脸走过来,标准地蹲身行礼,一板一眼,生硬地说道:“姑娘万福。这是奴婢爷爷送来的解毒方子,奴婢已经吩咐人去煎药了。”

傅凌云望进她眼中的一丝不舍和红丝,接了药方看两眼,说道:“海棠,平日里我们不需要这么繁琐地行礼,你也别太拘束自个儿。你……你爷爷方神医走了?”

海棠惊讶傅凌云的敏锐,点点头,带有红丝的眼睛垂下,回答道:“今儿出府送别爷爷。”

小林氏毕竟是出嫁的姑太太,不能在娘家待太久,不然外面的人会以为定南侯府休了小林氏,对林府的名声也不好。

林老夫人检查过小林氏的规矩礼仪,微微颔首,允许她回定南侯府。

小林氏回到侯府的第一天便是亲自监看傅凌云喝药,美名其曰心疼女儿的身子骨。

傅凌云恬淡地笑着说道:“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药已不必服用。”

小林氏挑眉,热络而宠溺地说道:“凌丫头,你从小身子骨金贵,三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该多喝两副药,彻底清了毒才好。”

太医们制出的那个解毒丸的成分根本不能清除滴水观音之毒,滴水观音的解药成分必须有一样只在南方才会生长的药草。小林氏等着傅凌云毒发的那日。

傅凌云仍是云淡风轻地笑道:“夫人,外祖母为我请了大夫,解毒丸的药方不适合解滴水观音之毒,不能根除毒素,我也是今儿临走时才拿到解毒配方的。”

小林氏吃惊,微微瞠目。

傅凌云眼底划过一道诡光,难道小林氏以为这滴水观音之毒无解?心里不禁暗自庆幸安国公为她寻来方神医,既然被称为神医,那肯定是有些真本事的。

小林氏脸上不恰当的神色飞快敛起,换了副慈母笑容:“你这孩子倒专会吓我。既然有对症的解药,你将方子给我,我亲自着人抓药、煎药,免得你院子里新来的丫鬟们去拿药时受为难。”

傅凌云不解地颦眉,状似天真地说:“夫人,大厨房是夫人管着,我是父亲的长女,她们巴结还来不及,怎么会为难我的丫鬟?”

小林氏脸色一僵,赶忙说道:“虽是我管着,却多是些迎高踩低的,你以后才知道管家的难处。”

小林氏只好丧气走了,她出了梨蕊院,急急奔去寿安堂,寿安堂上傅老夫人正和赵老夫人说话。

她一边暗骂赵老夫人死皮赖脸赖在定南侯府不走,一边庆幸赵老夫人没回赵家,先和傅老夫人行了礼,禀告这些日子学些什么,又状似无意中笑着:“老夫人,今儿可是吓媳妇一跳。我才知道,原来那解毒丸是不能解百毒的,刚才从凌丫头那里回来,听她说,林府的大夫配制出滴水观音的解药,可以彻底清除毒素,真真是好险!要是毒素积累在身子里,晚个一时半刻的,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

她着意看一眼赵老夫人曾经中过毒的手,赵老夫人若是知道傅凌云有解药方子,却没第一时间给她,会迫不及待地发飙了。

赵老夫人不给面子地冷哼一声,看两眼小林氏发髻中的假发,眼中闪烁着幸灾乐祸的笑意。

傅老夫人神色淡淡的:“是啊,要不是林府的大夫医术高超,凌丫头和大嫂就危险了。”

小林氏面色一顿。

赵老夫人尖利地说道:“你这大儿媳妇真是个搅家精!我还以为她受林老夫人教导几天会改好了,谁知还是狗改不了吃屎,就会挑拨离间。”

小林氏面色变得极为难看,鼻孔气得一翕一合:“我提醒亲家老夫人一句,平常我们私底下说话随意些,我是小辈就罢了。但是,千万别说顺溜了嘴,哪日溜了嘴,得罪贵人,后果可是老夫人承担不起的。”

赵老夫人手里捏着新得的雨丝锦手绢,食指点着小林氏,瞪大眼叫嚷:“哎哟哟,不得了了!你瞧瞧,这次你信了吧!上次我不过在永和院‘教导’她两句规矩,她就威胁我要去宫里告到太后那里去,生怕宫里宫外不知道她没规矩,竟连长辈都敢告!如此瞧来,她是不拿我当长辈的,我是你大嫂,她不当我是长辈,就是没把你这个婆母放在眼里啊!”

傅老夫人气恼小林氏在她面前给傅凌云上眼药,还是当着赵老夫人的面上,所谓家丑不外扬,三番两次丢她脸,这小林氏就是不记打!她一拍桌案:“小林氏,你放肆!你这是晚辈跟长辈说话的态度吗?真是屡教不改!去外面跪一个时辰!”

小林氏闻言花容失色,她最怕的就是“跪”这个字,但徐嬷嬷已不给她反应时间,一副“你不去,我就拖你去”的架势。她见傅老夫人面色铁青,没有回旋余地,只好面色狼狈地跪到廊下。

晚上,她腰酸背疼、膝盖抽筋地由海桐扶着回院子。

海桐悄声道:“奴婢跟老夫人院子里的姐妹们打听,原来大姑娘在回府时便遣扁豆给傅老夫人送过东西,想必是那滴水观音解药的配方。”

小林氏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胳膊一抬,扫落桌上一只精致的缠枝莲花三阳开泰梅瓶,脑海不断浮现傅凌云稳如泰山的脸,赵老夫人幸灾乐祸的脸,她双手握成拳头,眼中凶光大盛,胸口有一团郁结之气堵得她几乎有窒息的感觉。

她不明白,明明计算得天衣无缝,可为什么从连翘毁傅凌云的容貌开始,她的“足智多谋”就处处破绽了呢?

海桐微微瑟缩地退后一步,她在小林氏身边伺候的时日不短,小林氏那种恨不得让人碎尸万段的眼神她太熟悉了。

海桐眼珠子一转,低声劝道:“夫人,俗话说忠言逆耳,可奴婢有一句话便是冒着被夫人骂的风险也得说出来。赵老夫人是老夫人敬重的大嫂,行事雷厉风行,夫人与她硬碰硬,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件事本身的目标是大姑娘,夫人千万要看清目标,别被一时的仇恨蒙蔽双眼,惹怒赵老夫人便是惹怒老夫人,只会对夫人不利。”

小林氏深深地吸一口气,脸色稍霁:“海桐,你说得对。”

海桐得到小林氏肯定,但内心依旧惶惶不安,生怕小林氏会寻赵老夫人的晦气,但没两天,得到滴水观音解药的赵老夫人便回府去了,小林氏一直安分守己,双方并未起冲突,海桐大大舒口气。

当她舒口气时,她不知道小林氏不堪在林府所受的侮辱。小林氏已计划着将梨蕊院再度闹出动静来。

晚饭前,梨蕊院里欢声笑语一片,海棠欢快地和一群三等小丫鬟玩踢毽子,豌豆凑在傅凌云身边悄悄说着从寿安堂打探来的消息——豌豆的老娘是寿安堂小厨房管事金嬷嬷,借着探望老娘的名头去寿安堂打探消息最名正言顺。

小丫头捂嘴笑得乐不可支:“姑娘,那日夫人提到姑娘手中解滴水观音之毒的方子,亲家老夫人赵老夫人也在座,不知怎么说的,老夫人罚夫人在门口跪一个时辰。来来往往的丫头婆子们指指点点,夫人的脸红了白,白了红,煞是好看。这谈论得最多的便是,夫人在四老爷升迁喜宴那天,被赵老夫人抓掉大把头发,脑袋顶上是秃的!如今只能使用假发髻遮掩,戴不得分量重的首饰。夫人那么聪明,如今可真是聪明‘绝顶’了!”

言罢,豌豆抿着嘴偷笑,并不敢太过放肆。扁豆垂着头,肩膀颤抖,一手揉着肚子,若不是顾忌规矩,她早仰天大笑了。

傅凌云歪头回忆半晌,抿唇笑了:“算来自从那日后,我只见过夫人两面,夫人皆是戴着假发髻,这几天深居简出,豌豆这话是有根据的。”

韩嬷嬷进门问:“你们两个小蹄子又在逗姑娘,姑娘,别理会她两个嘴碎的,晚饭来了。苍耳,将姑娘的晚饭摆上吧。”

苍耳连忙应诺,一时饭厅里只闻瓷碗瓷盘碰撞之声,韩嬷嬷看了看碟子碗,菜色上未冒白气,伸手将掌心贴在汤碗上,登时大怒,丢下布菜的公筷,对满屋子莫名其妙的丫鬟说道:“姑娘且慢,这饭菜吃不得。苍耳,扁豆,你们两个试试菜的温度。”

傅凌云正襟危坐,将手中的象牙筷丢回筷箸里,疑惑地看向韩嬷嬷。

韩嬷嬷未说话,苍耳和扁豆已试完菜,苍耳面有异色:“姑娘,韩嬷嬷,这些菜……全部凉透了,而且不新鲜,做好后至少放置超过两个时辰。”

傅凌云淡淡抿唇:“昨儿和前儿的晚饭,我记得菜也是凉的?”

傅凌云早饭在寿安堂吃,午饭在学堂吃,晚饭才在梨蕊院吃。

韩嬷嬷横眉怒目,闻言稍微敛了些怒气,冷硬地说道:“姑娘,连续三日晚饭送凉菜冷饭过来,是故意为之,而非大厨房说的抽不出人手。夫人欺人太甚!分明是中午做了,凉到晚上才给姑娘送来。”

这是小林氏的报复!林老夫人敢折磨她,她就敢明目张胆地磋磨傅凌云!

傅凌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小林氏想效仿林老夫人折磨人的手段,可她错了,她不是无依无靠的庶女,她是定南侯府最尊贵的嫡女,她有傅老夫人、林老夫人和安国公的庇护,岂是小林氏想欺辱便欺辱的?

“这事先搁置着吧,苍耳,今日是你去领份例,便由你上报大厨房。嬷嬷,今儿我没胃口,去烫壶热茶来,我记得外祖母给我包了几匣子点心,捡些出来我就着热茶吃吧。”

苍耳屈膝应下,将所有的菜和饭原封不动地送回大厨房。前两日韩嬷嬷都是捡两碟子傅凌云喜爱的,放在茶水房的小泥炉上热一热,但显然,吃惯山珍海味精致菜肴的傅凌云并没有多少胃口。

说到底,傅凌云是娇养出来的贵族女儿。

韩嬷嬷心疼地望着傅凌云:“姑娘,总不能日日靠吃点心对付过去。”

傅凌云微微笑了笑,她前世连饥荒年啃树皮的日子都过过,最后两年常伴青灯古佛,顿顿茹素,菜色的精致自然不可与如日中天的定南侯府相比,那时候都过来了,这点小苦算什么。

睡前,韩嬷嬷亲自铺炕,声音低低地禀告打探来的消息:“姑娘,上次小林氏被林老夫人‘请’回娘家,老夫人暂管府中中馈,命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协理,三位夫人各管一处,大厨房这块最为重要,交给了四夫人管理。二夫人管器物,三夫人管浆洗,剩下的仍在老夫人手中。小林氏回府后,四夫人已安插数个亲信进大厨房。”

傅凌云问:“嬷嬷的意思是,那几个亲信其实是老夫人安插进去的?”

韩嬷嬷欣慰笑道:“姑娘真是长大了,懂得深思熟虑,遇到问题举一反三。四夫人向来唯老夫人马首是瞻,老夫人嫁到我们家时赵家正是极盛,老夫人的父亲春秋鼎盛,在朝堂上如鱼得水,陪嫁的都是精挑细选的人家。轮到四夫人嫁过来,那赵府还剩什么?只有我们老夫人一个体面的姑奶奶做靠山,四夫人的陪房能顶什么用?况且啊……”

傅凌云认真地听着韩嬷嬷分析利害,事实上这些她在前世便知道了,但十四岁的她没经历过长辈那一代的腥风血雨是不可能了解的,所以,她听得十分入神。

韩嬷嬷微微一叹:“老夫人宠爱四夫人这个娘家亲侄女,四夫人有自个儿的小心思,却没自个儿的人啊!”

傅凌云点头,丢下书本,莲步轻移,坐到炕上,脑袋靠在韩嬷嬷的肩膀上:“这些话,也只有嬷嬷肯和我说。”

尝过权力滋味的人很难完全放下权力,在这宅门深深的侯府,权力既是一种威严尊崇的象征,也是安全感的象征。傅老夫人离府四年,小林氏恰恰冒犯她,她没了安全感,当然会通过抓住权力、掌控侯府来确保自个儿的安全和威严。

傅凌云对权力没兴趣,但她经历过两世,死前那般惨痛,最缺乏的便是安全感。不是她的权力她不会不择手段地去争,是她的权力,她要牢牢抓在手中!

韩嬷嬷感慨:“这几日小林氏故意在中午让人点齐姑娘要吃的菜,等晚上的时候用热菜换下凉菜,故意激怒姑娘去告状。给姑娘做菜的厨娘便是老夫人的人,姑娘去跟老夫人告状,打的是四夫人和老夫人的脸。”

正是这样,傅凌云才不抱怨,情愿用点心充饥。

傅凌云微微阖眼:“嬷嬷别担心,我在祖母心目中分量不够,告她的状便是打她的脸,那自有人分量够到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她面前告状。”

韩嬷嬷一阵心疼,下人亏待傅凌云,傅凌云却因为顾及傅老夫人的脸面,而不敢告状。她顿时觉得,傅老夫人这个靠山其实不是很牢靠。至于傅凌云口中说的那个够分量的人自是五少爷傅云靖无疑。

翌日,傅凌云下学堂后,扁豆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奴婢使人悄悄打听,姑娘早上点的菜,今儿中午果然都有人点过。”

傅凌云轻颔首,走到二门口时,恰好遇到傅云靖,顺水推舟邀请傅云靖去她院子用晚饭:“刚好今儿点了你最爱吃的酱猪蹄。”

傅云靖兴奋得双眼发光:“大姐姐,你也爱吃酱猪蹄啊?我以为女孩子不爱吃这个呢。”

云靖长得太过肥胖,晚上他或者和父母吃饭,或者和傅老夫人吃饭,有傅四老爷在的时候,少不得教训他不可贪吃,所以听到傅凌云的邀请,着实心痒痒。

等菜上来,傅云靖果然第一筷子伸向酱猪蹄,但是吃到嘴里后,他立马吐了出来,细细的两条小眉毛倒竖拧紧:“这是什么酱猪蹄啊?真难吃!”

傅凌云脸色一变:“菜是凉的,酱猪蹄里的猪油都是凝结的。”

丫鬟闻言,赶紧着急忙慌地试菜,结果凡是傅凌云的份例都是凉的,只有傅云靖的份例是热的。

傅云靖勃然大怒:“大姐姐,我找大厨房的人说理去!反了天了,居然弄这些破玩意糊弄我们!”

傅凌云急忙起身拦住愤怒的傅云靖,温声细语地劝说:“云靖,估计是厨娘先做好我的份例才搁置凉了。这样吧,咱们去老夫人那里蹭饭,你说好不好?”

傅云靖微微撅起嘴:“好容易和大姐姐一起吃饭,又要破坏了,别让我知道是哪个不要脸的婆子做的饭,否则我肯定扒了她的皮!”

尽管不情愿,傅云靖依然和傅凌云去了寿安堂,傅凌云福礼笑道:“想着老夫人这里的饭菜香,便和五弟弟来蹭饭。老夫人千万要赏孙女和五弟弟一口饭吃。”

傅云靖上前搂住傅老夫人的胳膊撒娇。

傅老夫人见孙女和孙子来陪她,乐得眉开眼笑:“你们两个皮猴,小嘴跟吃了蜜似的甜!”嗔怪两句,然后扭头吩咐徐嬷嬷将傅凌云和傅云靖的食盒拿去小厨房热一热,转过头又说道:“幸亏今儿你们祖父临时耽搁会儿子,开饭的时辰晚了点,否则你们姐弟俩这时候来,只有吃残羹冷炙的份儿了。”

老侯爷通常会回寿安堂吃晚饭,这也是小主子们不敢晚饭跑到寿安堂来的主要原因,在孙辈们面前,老侯爷是个十分威严的祖父,儿子们都不敢喘大气,何况是孙子们。

不多时,老侯爷回到后院来,傅老夫人叫开饭,徐嬷嬷睨了眼傅凌云,眉梢微微蹙起,轻声在傅老夫人耳边嘀咕两句话。

傅老夫人眉心拢成川字,继而面上不动声色,口吻却有些咬牙切齿地低声吩咐:“让大厨房重新做一份大姑娘的份例!马上!”

徐嬷嬷低低应“是”,退了下去。

傅凌云若无其事地回答老侯爷的问话,言笑晏晏地布菜,一句没提为什么她的份例上得比较晚。傅云靖吃到他最喜欢的酱猪蹄,更加对傅凌云的话深信不疑。

晚饭后,傅凌云监督和指导傅云靖做完功课,陪着他念了会儿子《论语》准备明儿的背诵,这才拎着茜纱灯回院子。

傅老夫人等他们一走,慈祥的笑容霎时烟消云散,一双眼皮耷拉的眼闪烁着慑人的精光,问道:“徐嬷嬷,大姑娘的菜例是怎么回事?”

徐嬷嬷神态恭敬:“老夫人,奴婢打听清楚了,大姑娘的份例的确是晚上从大厨房领回梨蕊院的,饭菜是凉的。五少爷本要大闹,被大姑娘拦下,于是到了寿安堂来。给大姑娘做菜的厨娘是四夫人安排的人,奴婢特意查问过,三房和四房的姨娘以及大夫人中午点的菜里都有大姑娘所点的菜。据梨蕊院的下人讲,这三日晚上皆是这般情形,大姑娘昨儿个没吃晚饭,只吃点心了事。”

傅老夫人冷哼一声,冷冷地看向永和院的方向:“想必她是想激得大姑娘来我这里闹。真当别人跟她一般没脑子!活了这般岁数,竟连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都不如!”

徐嬷嬷身子弯得更低了,却是一句话未说,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府里就那么几个人,瞧清楚出的是什么事。

傅老夫人想了想,说道:“她既然把事情做到明面上,就休怪我不给她脸面。徐嬷嬷,明儿你叫泥瓦匠来,给大姑娘弄个小厨房。金嬷嬷的手艺没得说,豌豆也不差吧?”

徐嬷嬷闻言一喜,忙谦虚道:“豌豆没进梨蕊院时,时常跟着金嬷嬷打下手,哪日老夫人试试她的手艺。”

傅老夫人便知豌豆的手艺的确是不错的,解决完这个事,她眼色一厉:“去把你们四夫人叫来!被人坑害了还沾沾自喜,丝毫不知情,没出息!”

转日,行动力惊人的徐嬷嬷便将梨蕊院圈出一片地围起来,从后门请来泥瓦匠将原来的茶水房改造成小厨房,砌个灶台,安个烟囱,其他的不过买些桌椅板凳之类,并不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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