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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浣女 (3)

她孤单地呆立在自己的窗里看着小庭里的月色,她记起丈夫昨天在厨房里告诉她的:“坐着火车走!……用不了几百块钱开一个点心铺。”她喃喃的:“走,走!”她轻轻地拉开立柜的铜锁,拿出首饰匣,颤抖的手拿出比较珍贵的首饰,又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从娘家带来的几十元钱--现洋,包好了,又包好了些应用的衣服,坚决地推开后门走出去,把门虚掩上。月已大亮了,照在一片片的池塘上、花上、树上、广大的草坪上、稻田上。她被这月光吸引住了,她记起那一群洗衣的伴侣,她有些留恋,可是热地方的香蕉树、椰子树,又好像灯塔似的呼唤、引领她。她绕着小巷走到门前的湘江边,她怕遇见熟人,她又走下去一个码头才坐上摆渡过江。月亮照着缓缓的江水,千百个桅杆在江边静静地竖立着,千百只船静静地休息在月光下。水冷冷的橹声,吱吱地送她向希望中驶去,她把整个的不幸如噩梦似的忘却了。

登岸了,多店铺的街上还有着小都市的热闹,她快走到李记面食铺的时候,忽然畏缩起来,自己觉得好像一个私奔的女人,勇气消失了。正在犹疑、退缩、心和心交战的时候,却见丈夫从自己的铺子里走出来去敲一个邻近的小门。门“吱”的打开,走出来的是一个女人。月亮照出她是个出卖身体的女人,竹娇的丈夫醉醺醺地卷着舌头说:

“心肝,等急了吧?”

“有好姑娘陪你,今夜不来也要得啊!”那女人怪声怪气不自然地撒着娇,吱的一声小黑门把这一幕怪剧关进去。竹娇好像在看戏,她觉得那个男人并不是自己的丈夫,虽然他从李记面食铺走出来,虽然他穿着丈夫的衣服,虽然他用丈夫的声音说话;但他是另一个人。丈夫是正直的,天真的,这个人却是一个玩妓女的鬼!公正光明年轻的丈夫没有了,一种恶劣的势力把丈夫葬埋了。从悲哀和愤恨的幽暗里生出这么个可怕的狂荡的鬼魅,这一切抓破她的幻想与希望,切断了她的忧患和挂虑,她不悲哀,不怀恨,只是觉得空虚、轻松、安静,过江的目的使她忘怀了,她又上了另一个渡船,舟子已经困倦了:

“这么晚了还过江?”舟子埋怨着,却撑开渡船。她怕他不肯开船,抛了一个雪亮的银元在船板上,藐视地说:

“一块钱一渡,要得吧?”

舟子笑了,一个忘记疲乏的感恩的笑,拾起钱来装到衣袋里:“要不了这许多钱。”船摇开了,船头和船尾拨转好了。江上的月是清白的,远处近处,有霏霏的烟雾,烟雾里回雁峰的影子使她记起山峰下桃林里的娘家,她记起桃林里的童年,她记起娘临死时拉着她说的话:“这小妮子命不坏,我病不好了也放心她!她婆婆家有好几顷水田,有铺子,人口又少,公婆又不老,过门有吃、有喝、不用操心……”这些话在记忆里如小冷箭似的刺在她的身上,皮上起着鸡皮疙瘩。舟子问:

“停在哪里?”

“眼前是什么地方?”

“王家码头。”

“再撑下去!”她恨王家码头,她恨那一片洗过衣服的沙滩。船吱吱的在月光下晚风里的湘江上漂去。两岸的灯火如失了光芒的小星,错落地流闪,飞逝过去。她自己忽然想到一个归宿--死,她命舟子拢岸。

“这不是码头啊!”

“这儿好,停下!”在一元钱的权力下,他顺从地把小船停泊在这参差不平又生着小樟树丛的岸边。她回看长流的江水,她看着回棹的渡船,她要死。小儿清晰的笑脸忽然呈现在月光里,她喃喃地说:“好!妈妈不叫江水带走,妈妈要到小宝宝的旁边去。”

她上了岸匆匆地走着,从小巷穿行着。小巷尽头的几棵大芭蕉遮蔽下的小茅屋是女伴阿巧的家,她需要见她一次。她坐在小窗下的土堆上喘了一口气,她累了,小房里没有灯光。她站起来想走近窗子,听听好友的呼吸声。吧嗒!一个东西落在地下,是她的小包袱。她完全忘了它,因为它已经失去重要性,它是个累赘,没用的东西。在儿子和她的未来世界里,看这种东西如地下的破瓦砾,如粪土;可是在这儿却人人为它们卖命。阿巧的家很苦,送给阿巧吧!她叩着良友的门,小门是竹片编成的,不十分紧,因为穷人家是不怕盗贼的啊,开门的是阿巧:

“大嫂!您?”

“我,是我,我不进去了。”

“您夜里怎么出来的?”

“偷着出来的。”

“进来吧!他们找您怎么办呢?这儿也是一个路口啊。”

她们静静地走进屋里。

“大娘呢?”竹娇想起阿巧的娘。

“在对面睡了。”

“我要出远门,有些东西不好带,送给你吧!”

“上哪儿?一个人?大哥也去吗?”

“哦,这些东西没用了,送给你也许有点用。”

“这么一个包袱还不好带?是什么?”

“没什么好的,你留下,我们有更好的不要这些了!”她不肯说出里面是什么东西来,更增加阿巧的不安,她放下包袱就走了。

“再见,阿巧,你是好心人,我喜欢你,你又刚强,又能干,将来吃不了亏……”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阿巧莫名其妙地呆看着她异常的举动,没经验的少女纯洁的心里只有“莫名其妙”。看她走了,很快很快地走了。

小坟头在接连着池边的地上沉睡着,月光更明澈了。水晶的世界绝没有尘世间的俗虑与罪恶,池水是几面照着水和树影的镜子,一个站在生死交界的少妇委靡地坐在小坟头边,一双苍白的颤抖的手抚摸着半湿润的新土,泪一滴滴地无声地落在坟上,没有光亮的沁入土里。突然她搂住这小土堆伏在土上呜咽起来。渐渐的哭声小了,她好似睡在那儿,处处是静的。远处的火车无力地唤了一两声,像是呼唤什么,又什么也呼唤不起的无力地停止了,连一个青蛙也没有唤醒。

月下蜿蜒的小阡陌上狂奔着少女阿巧,她一面跑一面呼叫:“大嫂,大嫂;”没有回声,她觉得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似的,她呜咽地喊着“大嫂……大嫂……”声音在夜里凄惨地寂静地飞,飞向田间、水上、树上,和远远的铁道上、更远的电线上;但是没有回声。她也跑到了小坟边,夜风吹着竹娇的白衣襟飘动飘动的,阿巧的视线被吸引住了。她抽了一口冷气小声沉痛地说,“是她!是她!”她恐怖地两手推着两边的鬓发,张大了眼睛看着这不动的同伴,她带来的“那个小包”又被忘记的掉下来,落在竹娇伸在地上的脚上。她悠悠的:“哎呀!”身子动了一下,这给了阿巧希望与勇气,跪下去拍着竹娇说:

“大嫂,大嫂这是怎么说起的?”竹娇听了抬起头来,看着她道:

“你去吧!我在这儿伏着好受。”

“不行,夜凉呢。”

“我什么都不怕,凉点心里痛快。”

“不是那么说,我求你,先上我家去坐坐不好吗?有话慢慢说。”

“……”她摇摇头嘴里动了动,没说什么又把头伏在小坟上。

“你平时多么明白呀!今天怎么拗性了?你在夜里的野地里怕凉不怕凉我不管,可是过了夜,天亮了,家里找到你,可怎么办呢?”

“谁还等到天亮啊!”她伏着脸回答。

“可是到底为什么事?反正你不是真和我要好,你不肯和我说实话。”阿巧哭着说。她仍硬心不回答。

“你知道姆妈也老了,我又没兄弟姐妹,平日拿你当亲姐姐似的看待,你既然这么见外,我也想开了,还等天亮哪!还不如我先死了。”她说着站起来要走向池边,竹娇清醒地拉住她:

“你死不得,你有希望,你不能和我比。”她用力出了一口气又说:

“我完了,我给人出多少力,结果把我的什么都夺去了,父母,孩子,都死了!”

“小官官死了?就是这个小坟头?”

“死了,就是这个小坟头,埋了我的小宝贝,她们要他死了,她们埋他在这儿。”

“可是你还年轻呢,大哥也待你好。”

“他?嘿嘿!”轻藐凄厉的声音,似笑又似哭。

“他怎么了?”

“他呀,他也死了。”

“没听人说呀,什么病呢?”

“心病,死了良心的男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急死了。”

“可怜的孩子!你急什么呢?世上就是那么回子事,他不死又怎么样呢?一个男人家,他总是自由的,女人是他的奴隶。……”阿巧又像明白,又像糊涂的不知做什么打算,半天她才说:

“大嫂,你比我大,我又嘴笨,说不出什么来,你的主意还能错吗?可是咱们在月亮底下走走不行吗?我长这么大还没敢这么大胆地在野地里看月亮,走完了,我回我的家,你打你的主意。”

“这有什么,这个胆子我还有。”说着挽着阿巧站起来开始散步,阿巧走得很快,竹娇也不问,好似在死前要抖擞余力似的,也走得很快。一个失意的半疯狂的少妇,一个清醒热心的姑娘,走,走,越过铁轨,到了一个橘林里,白色的橘花在月下晚风里放着迷人的香。林里,一所厚木房,阿巧拉紧了竹娇的手臂叩门,半晌一个含糊的老人声:“谁?”“我!马伯伯开门哪。”门开了,一个老人衰弱地抬眼家咙地问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是阿巧,什么事?这么晚还出来?”阿巧没及回答,竹娇却说:

“你进去吧!我走了。为什么使劲拉着我?”阿巧不出声用力把她拉进去,随即关好门说:“李大嫂家有事,我们要见三姐。”

老人听了哆哆嗦嗦地答应:“哦!好……哦……洋火呢?三伢子!起来,找洋火!”屋里左边门开了,一个人举着美孚油的小灯出来不耐烦地说:“吵什么?”随声走出来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身材雄壮,赤露的手臂上布满蜿蜒的青血管,突出的肌肉呈现着力。他看见阿巧,把灯放在她面前的几上,墙上呈现出挂着的渔网和人影。他问:“什么事?”又看见竹娇,“啊,李大嫂……”老人却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

“三姐呢?”阿巧羞涩地,焦急地说。

“早醒了。”门里才发出这个声音,马三姑已经扣着衣纽子出来了。“哟?大嫂也来了,坐啊!”她先给竹娇放好一个凳子,又去搬,看见哥哥早给阿巧预备好了一个竹椅子,她撇了撇嘴:

“西边小道南边拐,人人有个偏心眼。”

阿巧说:“讲要紧的啊,三姐,你叫马大哥驾了他自己的船过江找李大哥来,他们吵嘴了。”竹娇听见去找自己的丈夫就急道:

“不,阿巧!没事,我先走吧!”阿巧按住她的双肩,马大哥从墙上摘下衣钩上挂着的蓝布衫,穿上就往外走,阿巧急急说:

“路过我家啊,告诉姆妈,我在这儿,不,不要说了,姆妈醒不了,李大哥的铺子在太子码头,晓得吗?”

“鬼才不晓得呢。”开了门,在月光下这青年飞驰而去。

太阳才升出地平线,天上充满了玛瑙般的光。湘江的水粼粼地发着瑰丽的光波,无尽休地流着,沿江而行的铁轨上奔驰着一列南下的客车,不留恋,不退缩,向着目的地前进。任意喷着烟吐着气,吼叫着,在轨道上自由奔驰着。一个半开车窗的车厢里有一对青年夫妻,疲乏地偎倚着,闭着眼坐着。一会儿那青年的妻子醒了,张开眼,定了定神从男人身边移近车窗,晨风吹着她的短发,晨曦慈爱地照抚着她的脸,她看着外面空旷葱绿的田野,看着远方的江水与烟树。

“天亮了,你早就醒了?”青年丈夫也醒了,对妻子说。可是她没回答,仍静静地凝视着远方,窗外风景迅速地倒退着。

“你饿不饿?”他说着从一个小竹筐里拿出几个混糖馒头,两尾甜糟鱼,自己吃着,看看妻子仍没有回答。

“怎么了?还生气?还没忘?你也不怕对不起阿巧和马家哥妹?”他说着咬了一口馒头嚼着。对面椅子上的老头,一个人半躺在一个座位上,枕着包袱,被那青年吵醒了,见他大嚼着,敌对地瞪了他一眼,又无可奈何地闭上眼,抓抓头皮又睡了。

“谁能一辈子没错呢,改了就得!要是心窄想不开,可白找别扭。切!再说,你是得明白,要是你天天守着我,我也不能学坏啊!你瞧着吧!日久见人心,我这话要不是从心里说出来的,叫火车轧死我。”他已停止了吃东西,焦急诚恳地等着她的回答,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下说:“吃吧!馒头还堵不住嘴。”

“你不吃,我也不吃,趁早扔了它!”说着卷卷包食物的菜叶和纸包就要往窗外扔。

“你敢?那是阿巧送给我的。”她说着去夺那个包儿,被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抚摸着那长入肌肤的银戒指,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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