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重院子转眼间只剩下萧萍儿、倾倾和严无谨三人,扬扬白雪终于渐渐退与尘土,在风亭之外二人交手的地方落出奇妙盘旋图案,堪称奇景。
萧屏儿看着严无谨背影,心里仍然一阵阵酸楚,这个男子的一生竟然真的一直活在别人的局中。上前去接过他手中修卢入鞘,她轻轻挽住他冰冷的左手:"走吧,去找方大夫。"
严无谨静静点头,拉住她的手,对她笑了笑。
萧屏儿低下头,她终于明白方才的严无谨为何要急着将尧长弓支走,这个笑容,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寂寥疲倦的笑,让人不忍再看。
严无谨走的很慢,萧屏儿拉着他的手,倾倾则影子一般跟在他们身后。
"倾倾......那个,叫什么名字?"
严无谨突然开口,倾倾愣了一下:"什么?"
"你的毒药总有好听的名字,'蔻丹','紫岚',它叫什么名字?"
"那是我新制的毒,还没有名字。"
"是么......?给它取个名字吧。"
"我想叫它'情人锥'。"
"这名字有趣,为什么叫这个?" 严无谨语气淡然随意,仿佛是在闲聊,萧屏儿却发现他的手开始发抖。
"这毒本不会致命,只是中毒之后人会身上剧痛,像是一把利锥刺入心口,寻常人过不了三天就会被折磨得活活疼死。"
"好像受尽情伤心痛相思而死么?这名字倒真贴切。"他像是极倦,停下脚步扶着廊柱慢慢坐下来。
"严无谨,你......"萧屏儿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执了他另一只手看,却见掌缘有两处正沁出细小血珠,显然刚才那颗毒针是透掌而过才打到快雪身上。
萧屏儿脑子嗡嗡作响:"倾倾,倾倾......怎么办?"
倾倾在一边早就看到那小小针孔,气得跳脚:"你怎么不告诉我?解药只有那一颗!"
"我这不是也才发现么......"
"狡辩!"倾倾简直怒不可遏:"我制的毒药我最清楚,一旦中毒就会痛楚难当,你故意撑到现在,你是故意的!"
严无谨已经坐不直了,呼吸也因吃力而逐渐粗重,却还是笑:"两个人中毒,解药只有一颗,如果给了我,你必定不会再费力配第二颗,若是反过来,也许就不一样了......"
"你算准了我一定会救你才这么做的对不对?"倾倾低吼,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我不救了,我不救了!"
"倾倾!"萧屏儿死死抓住她的手腕,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求你再帮他一次好不好?你帮他那么多次,就再帮他一次!"
倾倾甩开她的手:"三天的时间根本来不及配解药,更何况他现在有内伤,根本连三天都撑不到!"
严无谨已经等不到她们的争执,身体顺着廊柱缓缓滑倒。
严无谨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万剑庄,明晃晃的阳光照在他眼睛上,一时间头晕目眩,过了好一会才看清房内情形。
房间内很安静,只有萧屏儿坐在桌边,小心的吹凉一碗参汤。
"丫头......"严无谨试了几次才发出声音,嘶哑得好似不是自己的。
"啊!"萧屏儿吓了一跳,险些将手中参汤打翻,"你......你怎么醒了?"
严无谨看她眼下的青痕,对她笑起来:"我睡了多久?"
"三天,你睡了三天了!"萧屏儿走到床边,小心的看着他。
"三天......倾倾不是说我活不过三天么......"
"这几天倾倾很是辛苦,想尽各种法子让你......"
"多活几天?"看萧屏儿说不出口,严无谨干脆接口:"是我对不住她了。"
看着他灰白面色,萧屏儿偷偷从床边摸出一样东西攥在手里:"那个......你不疼么?"
严无谨揉了揉心口,深吸一口气,笑眯眯的看着背在她身后的手:"手里拿的什么?"
萧屏儿扭捏了一下,才将手伸了出来:"针。"
"拿针做什么?"
"......倾倾说,如果见你快醒了,就用针在你耳后扎一下,让你继续睡过去。"
严无谨哭笑不得:"这几天你们就是这么对我的?"
"至少能让你少受些罪,方大夫也说你内伤未愈,心脉本就虚弱,不节省些体力根本就撑不下去。"萧屏儿把参汤端到他面前:"趁你醒着,赶快把这个喝了,省得我灌你。"
严无谨一脸苦笑:"原来这几天你们就是这么对我的。"
萧屏儿板下脸:"还不是你自己害的?明明解药只有一颗,你居然就那么轻易让给别人。"
"吕家对我有恩,快雪与我一起长大,不管怎样,他都是我的弟弟。当哥哥的把解药让给弟弟,我不后悔。"
几句话说完,严无谨气息已见沉重,显然已经快受不住锥心痛楚,萧屏儿心急,赶忙拿了银针出来,却被严无谨拉住:"丫头,不急,陪我说会儿话。"
眼看严无谨面色愈加难看,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萧屏儿哪里还听他的:"不要说那些奇怪的话!大家都在努力,尧庄主正在动用万剑庄的力量搜集各种奇花异草,倾倾马上就会配出第二颗解药,到时候我们有的是时间说话。"
"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严无谨的身体因剧烈的痛楚开始不停发抖,萧屏儿不得不将他抱在怀中,好找准耳后那个穴位:"什么没关系!你答应过我要和我一起去关外看雪的,你还记得么?你答应我的,不准食言!"
"......去关外......看雪么?"严无谨呢喃着,银针还没有刺进他的耳后,就已经昏死过去。
这之后严无谨一直没有醒过,身体也一日比一日憔悴虚弱,只能靠着参汤吊命。倾倾的解药试了一次又一次,却终究少了一味,给严无谨喝下去只能起到短暂的作用,过不了两个时辰锥心的疼痛就又会回来,,纵使在昏迷中也会疼得浑身发抖。那一副虽是解药,里面也包含太多毒物,无异于饮鸩止渴,倾倾斟酌再斟酌,每日只得一次,能得两个时辰恢复一点体力,也是好的。
这一日又飘起雪花,萧屏儿正在煎药,那个叫木仰天的少年突然出现,骑着快马直接杀到干将厅才停下,原来解药中一直缺少的那味药材终于在蜀中一片峡谷中找到,只是尚未成熟不敢采摘,木仰天派人守着,自己快马赶回通报消息。
众人听到消息欣喜不已,倾倾觉得等到那味药材成熟之后再送回万剑庄太过耽搁时间,遂请尧庄主备下马车,几人带着严无谨一起赶赴蜀中,待到药材成熟好立即炮制入药,不然严无谨拖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尧长弓当即应允,着手下立即准备马车,不多时便已准备妥当。
可是当萧屏儿回厨房取煎好的药时却发现已经被人取走,打听了一圈,终于从一个劈柴的小童那里得知,将严无谨的药取走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公子爷,这位公子爷还说自己是庄主的亲戚,还说要和严公子到后山河边谈些事情。
萧屏儿心里"咯噔"一声,那个人......难道会是快雪?
果然,等她赶到房里时,严无谨已经不见了,修卢剑也不见了,床沿上还放着喝了一半的药。
"严无谨!"
萧屏儿心中慌乱,脑袋里嗡嗡作响,快雪,一定是快雪!解药都已经让给他了,他还想把严无谨怎么样?
抽出还放在房间里的血刀用的剑,萧屏儿咬牙冲向后山,若是严无谨有了三长两短,她萧屏儿今天就用这把血刀将快雪劈成两半!
后山树林中经鸟纷飞,严无谨与快雪已经斗做一团,纷飞雪花被剑气震成白雾,围在二人周围,萧屏儿只看得见一片剑光闪烁,想提剑上去却发现他们二人剑招太快太密,自己根本插不上,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萧屏儿回头,见是尧长弓,仿佛遇到救星,急道:"前辈,求你帮帮忙,严无谨他......"
"不急,"尧长弓眯着眼看向二人,语气意味深长:"先看看再说。"
尧长弓说看看再说,她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站在旁边,眼睁睁的看着严无谨用剑。
仍然是那般酣畅淋漓,她相信严无谨是当世最好的剑客,只要那双修长干净的手一拿起剑就会变了一个人,那些伤痛和阴险的毒仿佛都不能影响他丝毫。
突然只听"叮"的一声,快雪手中长剑竟然脱手,钉在树干上兀自摇摆不定。
萧屏儿想趁机出手,却仍被尧长弓拉住。
"拿起你的剑。"严无谨面色冷峻,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我不用你让着我!"快雪眼睛通红:"解药也好,剑也好,我都不用你让!"
"拿起你的剑,"严无谨仍然不为所动,剑尖直指快雪:"我这个做兄长的,今天要代义父好好教训教训你!"
快雪拔出长剑,咬着牙再次涌身而上。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缠斗的声音中突然出现"噗"的一声,仿若是在用剑脊敲打衣料。
"这一下,是罚你不听祖训私自下山。"
旁边的萧屏儿愣住,尧长弓却微笑起来。
又是"噗"的一声。
"这一下,罚你妄用神弩队,软禁我义兄!"
然后,"噗,噗,噗"连着三声。
"这三下,罚你自作聪明,玩弄人性,祸及太多人命!"
接着,又传来"噗"的一声。
"最后一下,是罚你目中无人,不认我这个兄长!"
白雾渐渐退散,两个人仍然相对而站,青白衣袍冷冷剑辉。落在他们头上的残雪已经融化,头发被雪水打湿,一缕缕黏在脸侧。
严无谨脸色煞白身体挺直,快雪则是一脸狼狈。
"你、你竟然打我?"
严无谨却挑眉笑出声来:"长兄如父,我教训你天经地义。"
快雪气急败坏,只是瞪着他:"你、你、你......"
"不服?不服我们就接着打,打到你服气为止。"
快雪不说话了。
尧长弓眼中的欣慰控制不住,笑着向严无谨点头赞许。严无谨侧过脸,对他的义兄微微一颔首,眼睛里面满是笑意。
注意到这一幕的快雪扭过头来,恨恨地瞪着他们两个,却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严无谨又用手里的剑好好实行"兄长的职责"。
刚才,他使尽平生所学专注一战,却怎么都无法撼动严无谨的绝对优势。他明白自己在武学上的天赋一直以来都不如严无谨,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反败为胜的机会。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那个人的存在,对自己而言,究竟是何种意义呢?
尧长弓说,严无谨是父亲留给他的一个榜样,一个朋友;严无谨却说是他吕家收留的孤儿,是吕逸海的义子,也是他的兄长。
虽然不甘心,但是他早该知道。即使那个人身受重伤,即使他一直被自己陷害卷入层层阴谋,却依然能轻易地让自己再一次尝试到挫败的滋味。
但是这种挫败的感觉,比起被当众当作孩子一样被教训,显然是不值一提的。
好,竟然敢打我!等着瞧!
他咬牙切齿了半天,一甩袖子,"铿"的一声把软剑摔在地上,跺着脚重重地走了。
仔细看,还能看出,他走路的姿势有微妙的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