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江王活着回来了,让很多人放下了心,大秦朝这两年多灾多难的,真是再经不起一次刘易那样子的祸害了。
卫辉虽然出身军旅世家,卫家做了四代的山东威海卫指挥使,有卫家在,倭寇从来不敢进犯山东河北一线。
可他一直都是外官,他朝里没人。
要是当真宗室王爷的性命摆在跟前,他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好。
金显提拔他,他也打听过了,之前这个位置,金显看中的人是袁恭。
要论本领,他自问比袁恭要强多了,可要论背景,出身,还有资历,那袁恭就和他不是一个路数的了。
现如今袁恭拌在广东过不来。
他就禁不住写信去催。
可袁恭很客气地给他回了几封信,他还以为袁恭是和他真客气。
所以继续写信去催。
袁恭在京里和人虚与委蛇惯了,到了宣府才知道,真有那种一根场子捅到底的愣头青,没办法才让亲信的幕僚亲自过了浙江一趟,把话跟他说清楚了。
他袁恭在靖江王的事情上涉事过深,如今要避嫌。
海战又是他卫辉的强项,朝廷既然把你放到了这个位置,就只管大胆施为,打赢了一切好说,打不赢宁可不打,这就是袁恭的章程。
卫辉将信将疑的,原来以为是让自己替袁恭打仗,替袁恭赚功劳,怎么貌似不是这么个节奏?
不过袁恭说的也对,自己不打几个胜仗,那真是过不下去了。
现如今浙江水师就是个烂摊子,所有的人不是在推搪塞责,就是在想办法跑路,根本不能用,能用的就只有靖江王的半只福建水师。
靖江王逃得了性命,现如今在杭州养病,刚刚能起身,竟然是第一时间要回福建去。
卫辉去看他,他就说了一句,“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已经无力再战。那些我从福建带来的老兄弟,就拜托给你了。”
淡然交出帅印,就这么带着王妃回福建了。
卫辉愕然,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可人家要走,朝廷也没什么明言。他也就只能看着他就这样走了。
既然靖江王没死。
靖江王府就一下子消停了下来。
老王妃装病装得更彻底了,不过张静安觉得,大悲大喜什么对老人家真的不好。当年袁恭的祖父,袁家老太爷多硬朗的一个人啊,生生就是这么给折腾没的。
这老王妃经过这一番地折腾了之后,看着就跟个吹皱皮的苹果似的,萎靡得头都抬不起来了。
想来她纵然是能折腾,都折腾这么多年了,靠的就是靖江王这个儿子。
儿子回来了,她真消停了不少。
至于安氏,那就不用说了。
她是宗室的媳妇,当初她干的那些事,张静安已经具本报了宗人府,宗人府其实是个没好处不管事的破地方,靖江王都完蛋了,谁在乎他家的破事啊。到时候爵位一夺,人一流放,两年后一死就算完事。
可靖江王没死,这事情可就又不一样了。
而且刘梁虽然有着刘家人固有的执拗性格,但是手确实没他祖父那么辣。靖江王这一败,就把靖江王府两代经营的福建水师全交了出去。
这可极大的取悦了刘梁,所以他对靖江王这个堂叔祖的态度,立刻就明确了。不仅下旨抚慰,还专门拍了太医过来给他调养身体。
这个态度一拿出来,胡宪本来就被下了大狱,他手下和背后的那些人就再折腾不动了。
靖江王稍微恢复了一点,就这么带着程瑶轻从简护地回了福建。连给卫辉相送的机会都没有。
他如今彻底是个闲散王爷了,走的时候真是有点一身轻松的感觉。
到了福州的时候,也特意避开了官府的迎接,就趁着傍晚的时候,轻车简从的就将车驾停在了府门口。
刘冠小鸟一样地扑了出去,想扑到父王的怀里,可又不敢,就这么站在了台阶上。
倒是靖江王走上了台阶,抱了抱儿子。
反倒是将跟出来的张静安吓了一跳。
两家人在广东也相处过一段时间,程瑶是个严母,靖江王更是个不拘言笑的父亲,夫妻两个不协,他还要在儿子跟前端架子。
这么抱儿子,张静安可真的没见过。
靖江王抱了一下儿子,这就径自进了府门。
程瑶从车上下来,刘冠就毫无顾忌地投入了她的怀抱,扭股糖似的撒欢。
张静安走过去,“你可算是回来了。快进去歇会,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
程瑶却抱着儿子没动,只笑着对她说,“可惜,没给你将玛瑙带回来。”
张静安就问,“那玛瑙呢?”
程瑶道,“跟她公公和丈夫走了。她说,她念着你的情分,但是,见还是都不要见了……”
张静安愣了愣,有些伤感,可又很快释然了。
最终结果也没变,她揭穿玛瑙身份的那一刻,他们的结果就都定了。她能念着玛瑙,玛瑙也能念着自己就好了。
玛瑙毕竟是刘璞的人,刘璞已经死了,可是他的余孽阴影还在上京并没有全然散去,刘梁做了皇帝,他又是刘璞的亲弟弟,可这亲弟弟,才最麻烦。
韩毅做到次辅,可是仍有个差事挂在身上,那就是清剿刘璞的余孽,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袁恭一直外任,很大程度上,也是不愿意掺和到这类型的事情上来。
他们的身边,更不能有刘璞的余孽。
玛瑙走了,是替自己想,也是替他们想。
这样才彼此都好。
张静安就和程瑶说,“赶紧进去吧,我们吃饭,我有好多话要和你说,我家袁恭自从知道了靖江王叔安好,就一直催我回家,可我必须等你回来啊,把这家交到你手上,我可就要回去了呢……”
可程瑶却抱着儿子,推开了她的手,“耽搁你了,我们就在这里说说话吧,这王府,我就不打算进去了……”
张静安愕然,这就糊涂了起来。
前天刘梁还下旨褒奖靖江王忠勇,不至于要夺爵的意思啊。
程瑶就笑着亲了亲儿子,“我和二郎说好了,他好些我们就去武夷山散散心,一刻都不想耽搁了……”
说话间,靖江王一袭青衫就这么从府里出来了。
对着张静安点头笑了笑,抱起儿子,牵起程瑶的手,上了车,就这么又启程离开了。
张静安足足愣了有一炷香的功夫才反应过来。
提着裙子往里头走,边走边吩咐红宝,“收拾东西,赶紧的,我们也走了……”
程瑶真是太绝了,家门都不进这就走了。
她也想袁恭了,想孩子们了,她不跟着走,难道留下来听那死老婆子哭吗?
二话不说,收拾了东西,跟逃也似的离开了靖江王府,风一样地卷回广东去了。
路上还不忘了给王文静写信,八卦所见所闻,“阿瑶且不去说她,可靖江王叔……变了个人似的……”
王文静就回信,“可不是变了个人?”
靖江王救回来的时候,人已经完全脱了形,一身的皮全晒烂了,瘦得只剩了个骨头架子,多亏那玛瑙眼神好,不然当真不可能认出来了。
他一回来,福建水师剩下的那些人都跑过来围着他哭。
他又只能支撑起来给朝廷写自罪折,自辩折。
这又一番折腾,人更是好不了了。
就跟着他的两个护卫,人家回来了,还倒下了一个。
就靖江王这么扛着,大家都担心他扛不过去。
好在朝廷那边松了松手,放过了靖江王不说,福建水师的那些人也没有获罪,现如今都跟着卫辉,重新编组了。
浙江水师是跨了,当年威名赫赫的福建水师中得力的干将都被留在了浙江重建浙江水师了。
相反福建水师这边,朝廷又派了个新人过来,还将袁恭在广东的搭档龙锦派过来做直浙总督兼任督建福建水师。
总而言之,靖江王是彻底轻松了。
收到旨意回到居所第一件事,就是和程瑶商量,去武夷山还愿的事情。
当初就是程瑶去武夷山进香和靖江王遇见了,才有了这段缘分。她们都不知道,当初靖江王见到了程瑶,当下就在菩萨跟前许愿,如果这辈子能娶此女子为妻一生喜乐,必然虔诚笃谨,回来为您重塑金身……
可后来出了那么多事情,两个人是成了夫妻,也成了怨偶,他竟然都没去还愿。靖江王说,之前都是他执拗,心不够诚,如今无官无职一身轻松,再不能敷衍菩萨了……
反过来王文静问张静安,“靖江王究竟是怎么搞掂那个老妖婆的……”
张静安当时也是好奇的,所以虽然走得匆忙,也没忘了打听那天靖江王究竟是怎么和老王妃说话的。
当下又绘声绘色地给王文静回信。
话说那天,靖江王是打定了主意来了跟老王妃交代一声就走的。
开始的时候,自然是母子抱头痛哭,好生发泄了一场。
发泄完了,靖江王也没等老王妃再撒什么泼,卖什么坏,这就直接说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话,简而言之就是,娘啊,儿子累的狠,挣来挣去挣不过命。儿子无能,守不住父王留下的基业,可儿子尽力了,儿子都死过一次的人了,真的是累了。儿子就想过几日清净的日子,这么多年,儿子的心里就没有一时一刻是舒坦的,就这个时候舒坦了,
儿子和媳妇孩子这番走,不是不要娘了,而是出去散散心。
还请娘保重身体,您好好的保重,就是心疼儿子了……
然后就走了。
最后两人综合起双方的情报总结了一句。
靖江王这是大彻大悟了。
之前他的日子过得也确实苦逼。
都是被头号宗室王爷这个身份给压的。他老是想面面俱到,这就变得忧谗畏讥得过于小心谨慎。
回头来在皇帝跟前战战兢兢,在差事上谨小慎微连安都这样的人都干拿捏他不说,更是被一顶愚孝的大帽子压得三十多岁了都翻不过身来。
好了,这一败,彻底解脱了。
王爷还是王爷,闲散王爷了。
福建水师提督还是提督,兵马都在别人手里了。
儿子也还是儿子,可是看开了。
他过好了,才是对娘好,要是为了老娘的执念,最后把日子过成天天纷争不休战斗不已,又有什么意思?
两人感慨了一番,各自都感觉欣喜,觉得浙江大败也有好处,起码程瑶的苦日子终于看到了头。
袁恭就笑着叹气。
“就这点事,你们用八百里加急讨论了这么久?”
张静安有点不好意思,就笑着撒娇,“八百里加急也不算什么嘛,你看我八百里加急送浙江要三天,文静回信用她家自己的人马,也是三天啊。”
袁恭就把她抱过来,抚摸着她手臂上细嫩的肌肤,“所以才说南边这些豪强的可怕,幸亏是郑圭有归化之心,要不然投了倭寇,或者是当真化外为王了,也是朝廷心头大患……”
说起来刘梁这人虽然看着不甚大度,不过好在并不真的心狠手辣,每每私下里来信,都要痛陈金显等人的不是,可是都十几年了,金显还在首辅的位置上吹胡子瞪眼睛。
要知道,自本朝立国起,这内阁不是和皇帝斗得头破血流,就是成了皇帝的一只狗,咬得朝野一片血雨腥风的。
能好像如此斗而不破的,还真算是国家之福了。
也正因为没有内耗,所以这几年国家休养生息,也算是太平时日,有了些许的中兴之相。
要不是早几年的时候,都城都被人围了,一副亡国之相。
恐怕郑圭也没有那归顺的心思。
现如今郑圭跟了龙锦,虽然只封了个游击大统领,可是以郑圭的实力,福建的水师根本不在话下。
袁恭甚至可以假设,郑圭要是能和卫辉合得来,那么沿海倭寇之患,大约用不了十年,五年就可平息。
南下的海路也可保太平。
只可惜,这都不是他的差事了。
他问张静安,“你说我要调职,再调到哪里去比较好?”
张静安不解地看他,觉得广东呆的也还不错,怎么又要走?
袁恭心想,武将不比文官,驻扎的时限虽然长,但是也不是无限期的。他叹了一口气,“广东恐怕还要再开埠,我在这里涉及太深,还是腾开位置的好。”
广东越来越富,又北有南岭,东临大海,自隔于内陆之外,龙锦走了,朝廷势必还要派要员过来。
自己做了六年的两广总督兼任广东总兵,还是不要给新来的压力的好。
他自己轻松,朝廷也不纠结。
张静安想了想,这就摸摸他的脸,“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袁恭铺开地图,“你来挑。”
这个时候,张静安抱在怀里最小的女儿穗穗突然小手一拍,就拍在了四川,袁恭就笑,“好啊,天府之国,会给你爹找地方……”
——
我是时光的分界线。
平顺的时光总是匆匆。
阴差阳错的,袁恭这些年都是在外任,一次都没留京任过职。
转了一圈回到宣府最后走了一任外任之后。
大约刘梁是真的觉得这个表姑父忠心得太辛苦了,终于大笔一挥,把他调回了圣京,掌管五军都督府。
要说起来,放眼这大秦朝望去。
战功赫赫的战将未必没有比袁恭厉害的。
可好像他这样走遍了大将南北,祖国山山水水的,还当真是不多。
更不要说,他出身本来就好,还跟皇帝沾亲带故的。
因此他接任这个虽然不掌兵,但是却是天下兵马枢密机要之所在,就远比他爹当年要实至名归的多了。
而且他小二十年没回京,如今孩子都大了,也要安家乐居,说说亲事了。
张静安和他的长子袁谨,今年都十八岁了。
早先觉得男孩子反正是娶媳妇,就在任上找也没关系,结果找来找去,偏生袁谨自己不甚配合,猴天猴地的就没个定性。
整天嚷嚷着什么大丈夫不曾建功立业,就把心思花在闺房之中实在没出息。
还教导弟弟袁敦,“你着急找媳妇吗?”
袁敦是个老实孩子,且才十五不到十六,当然回答他,“不着急啊。”
于是袁谨就搪塞袁恭和张静安,“你看,我们哥俩自己都不着急,您也别着急啊。”
这说的是张静安,袁恭其实也不是太着急,他总是在儿子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话说当年,他还不是一门的心思建功立业什么的?结果呢?多亏了他命大,大同没死,黑山口没死,跑去鞑靼腹地还没死。
当然建功立业是必要的,可就袁谨这个态度,就知道不稳重,不踏实,当真娶了媳妇,也难以安心。
这可是娶长媳,将来要管家做表率的。
这小两口要是过得跟当初他和张静安似的,那可就吃苦喽。
他不乐意相亲,就等两年呗。
他娶张静安的时候都快二十了,还不是不懂事?
从长远看,拖拖也不是坏事。
再说了,囡囡袁熙被他自己最得意提拔的一个混账小子给勾搭走了,如今嫁在了南京,简直让他痛彻心扉,悔不当初,现在心灵的创伤都没好。再看到花样年华的小姑娘就想起和张静安酷似的长女,简直浑身都不好了。
可张静安不这么想啊,她离开京里这么多年,生了个这么漂亮的儿子,必须拿出来展示才有人知道啊。
有人知道了,才会有行情,才有人来送消息相看啊。
女婿差不多是她看着长大的,可儿媳妇不可能啊,以后要和儿子过一辈子的,不放心要怎么办?
袁谨简直要被他娘折腾疯了,好在他的好哥们。程瑶的儿子刘冠如今刚刚进京来给皇帝贺寿。
他没事就躲在刘冠那里。和刘冠诉苦。
他小的时候,简直和袁恭是一个模子出来的,长大了之后,那一双眼睛看着就越来越像张静安了。
浓睫凤目的,天然带着几分妩媚。
总而言之,长得太漂亮了一点。
以至于他一到圣京,马术,拳脚,兵器,兵法的名声没有传出去,却全圣京的妇人太太小姐奶奶都晓得袁家又出了一个绝世风流的美男子。
他都要撞墙了。
偏生他娘还很骄傲,出入都要把他当叭儿狗似的牵着给人看。
苦逼,太苦逼了。
长得漂亮真的好郁闷。
他哪里风流了,他是志向高远的好男儿,不过是长得漂亮了一点,错了吗?
这一日,他又被张静安拖去庙里上香。
趁着张静安下车的工夫,他一看见前头有几个年纪刚好的太太就吓得仿佛惊弓之鸟,跳下马就逃到了白云寺的后山。
寻了个僻静的所在,这就翻到一棵树上靠着乘凉。
树下偶尔还有人往来,并不算清静。
可树上清静啊。
袁大少爷翘着腿靠在老榕树的树丫上俯视众生,难得的偷了半日的闲,都要闲出鸟来了。
昏昏欲睡之间,突然耳边就听到了什么,让他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是个少女在轻柔地说话,隐隐约约的,似乎是在教导弟弟要懂礼恭敬。
声音由远及近,温柔,清脆,又带着那样一股子说不出道不明的韵致,依稀是熟悉的,又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侧耳倾听。
听着听着,依稀那说话的人就到了树下。
袁谨不由自主地就一手勾着树枝坐起来,半侧过身子想要看看来人是谁。
结果一个不小心,就勾断了一根树枝。
树枝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吓了那个牵着弟弟的少女一跳。
她抬起眼来,就和袁谨打了个照面。
袁谨坐在树枝上,很不雅地被那个少女看了个正着。
然后一下子就从树上掉了下来,就落在了那个少女的跟前。
那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梳着简单的小凤髻,吃了他一吓,不过是耳朵上那一对淡粉色的明珠铛微微晃了晃。
她拉着弟弟看他,“你是谁?”
袁谨就微微红了脸,赶紧回答,“我叫袁谨,我爹是……”
话没说完,就看见那少女微微地挑挑眉,嘴角也流露出若隐若现的酒窝,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
袁谨的自报家门就没有报下去。
倒是那个少女如烟如醉的声音开了口,“原来你就是那名满京华的袁大郎啊……”
袁谨就有些痴,连愤怒都没能激发出来。
那少女就微微一礼,“袁公子,请让让路……”
袁谨赶紧闪开,“……我并不是有意的……”
少女就跟没听见一样,倒是她牵着的那个小男孩回头,皱着小眉头十分的不满,奶声奶气地斥道,“登徒子,走开!”
袁谨瞧着他们远去,不由得摸了摸头上隐隐冒出的汗,叹息道,难怪都说小舅子都是债……,可这到底是谁家的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