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显如今在朝中地位超凡,毕竟他是死守圣京捍卫大秦基业的头一人了。他之前一直在宣府前线和鞑靼对垒,所以虽然表现过对刘易复辟的不满,但是他人不在圣京,所以刘易一派一直刻意无视他的存在。
可现如今宣府一线已经稳定,他回到了圣京,那么那些反对刘易的人就有了主心骨。
更重要的是,那个已经被两派人完全忽略掉的,几乎毫无存在感的刘梁获得了一个极其强有力的后援。
刘梁是金显扶持上去的。
而且金显一回京,就毫不犹豫地站在了现任太子刘梁的背后。
因为他看得明白,刘璞刘易都不是好东西。
刘梁虽然是个小孩子,不能当家理政,可小孩子好歹还会长,总不能比就将江山社稷交给两个禽兽不如的来得好些。
他回京就力主否议复立太子之事。
当初废太子有因,立太子有理。还折腾干什么?折腾的都是别有用心的人,是坑害社稷的人!
他不仅人厉害,还十分老辣。
他这边打压刘易的势力,那边又写信质问刘璞在此番靖难当中的不当举措,当然刘璞是不会理睬他的质问的。可有一句话却是他不得不回答的,金显问他,你说刘易不能做储君,谁能做储君?
刘璞虽然想了一辈子,但是在这个时候,他也不好说,我来做储君。他是已经就藩了的亲王,虽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是明说出来了,这不是要造反是什么?
事情便是这样,你在心里想可以,哪怕你做了也没有关系,但是你说出来就大逆不道了。
只要敢堂而皇之的说出来,就必须面对千夫所指,万世骂名。
他憋闷了足足有三天,他才回信,昭告天下,他并没有不臣之心,他为江山社稷论,要拥立他的弟弟,现太子刘梁继续做储君。
这样以来,攻守之势逆转,以金显为首的正直之士守护刘梁的太子之位隐隐又占了上风。
就连刘璞这个时候,都有些困兽犹斗,变得行迹不堪了起来。大有要被金显骂回蜀地的迹象。
刘易何堪?刘璞何堪?
徐氏劝刘易忍耐,现如今上京的众臣怕的不是别的,就是刘璞那十万大军打到上京。
等金显带人将刘璞收拾完了,他们再来收拾金显。
可刘易等不及了,因为金显可并不是个当真只晓得满嘴之乎者也仁义道德的酸儒,他不仅刚直,他还老辣。
他这边用天下之势压制刘璞,这边也在清算他刘易的黑历史。
而金显老儿太厉害了,他刘易根本经不住他这样清算,更何况北大营的督统是金显最得意的弟子,死后脑袋被鞑靼人挂在枪尖上四处炫耀。
金显这一派,不仅和他不谐,简直是有仇。
金显不仅有手段,还是个狠辣的人。他不将刘易彻底打翻誓不罢休。
他根本等不到金显骂退刘璞,更得天下名望的那一天。
他自己立身不正,能倚仗的不过是父王的宠爱,还有袁恭镇守上京的那几万兵马,他怕刘璞,难道就不怕金显吗?金显在宣府那边募集的兵也有超过10万人了,金显固然可以用那10万人对抗刘璞,也能回京将他踩个稀巴烂。
说句实在话,别人都怕刘璞,可是他更怕金显。
他与幕僚私下商议,实在是不能再等下去,必须要提前动手了。
他们动手的底气,就是袁恭如今掌握着上京的兵权,而廖贵妃和徐氏,在厂卫中也有大量的心腹。
于是乎,就在这个盛夏的晚上,上京的上空,陡然出现了一片黑云,随着一阵急风里,大雨磅礴而下,几声巨雷劈得整个上京都震动不已。
当天夜里,锦衣卫提骑四出,东厂西厂如同黑云四散,宫里宫外一起动手……
在宫里小太子刘梁和老皇帝一起,被控制在玉阳宫。
宫外,金显为首的保现太子党呼啦啦滴的一下被抓了几十人,尤其是金显,竟然是全家被抓,连一只老鼠也不曾放过。
第二天一早,朝堂上风云变色,竟然突然出现了几十份折子弹劾金显。
有的说他擅权,有的说他跋扈,有的说他指挥失当,甚至还有说有人说他强抢民女,贪污敛财的。
莫须有的罪名,只要你昧着良心往上堆,就没有对不上去的。
那些支持金显的官员,要么被抓,要么受了恐吓,但是依旧有不少人敢于仗义执言的,双方就在朝堂上吵成了一团粥,一切都以东厂大都督安化出面让人廷杖那些敢于为金显说话的官员截止。
自古当庭脱去下衣被廷杖,都是文官最怕的,因为不仅要命还丢脸。文人的脸皮再厚,也受不了被人拔了裤子当众打屁股。
安化的本意,是要用凶残和羞辱上这些官员退去。廷杖这一招基本上是屡试屡灵,却没有想到,在这一次,文官骨头硬起来并不比武将软弱,杀他们可以,你去羞辱他们,只能让他们更加群情激昂。
打伤了一个卫嘹,又上来一个徐刚,打杀了徐刚,又上来了白季饶,这廷杖从午后一直打到日晨西边,打人的锦衣卫都挥不动杆子了,这才匆匆结束。被打的大臣们则像英雄一样,被群臣抬了回去,大有第二天再来赴死的慷慨激昂。
刘易被这个情况,气得三尸暴跳,当晚就让人,把金显勒死在诏狱中,可是韩毅拒绝了,做人做事都是一个道理,多少要给人家留一点余地,将来才好说话,除非你能将天下人都杀尽了,不然光是打人杀人,解决不了一切的问题。
徐氏的父亲徐继也觉得这件事情行得太仓促,劝了刘易好半天,才将这件事情劝了下去。
再说了,金显一完蛋,城外还有刘璞的大军呢!
金显虽然压制的刘璞,和现在金显完蛋了,还真的没有谁能够压制得住他,金显在宣城的那10万人马,现如今是完全指望不上了。
果不期然的,金显一完蛋,刘璞堂而皇之的打出了清君侧的幌子。
他发了檄文,直指刘易之德行堪比桀纣,他要拥立弟弟刘梁做太子,杀刘易以谢天下。
10万大军北上,轻松就将圣上京被围了个严丝合缝。
这是这两年来,圣上京第三次被围了,区别只在于,前两次围城的,是外族人,这一次围城的,是皇帝的长孙。
而当年城里那些,刘易一派培养了多年的武将,大多数都被刘易带到宣城糟蹋掉了,现如今率领大军守城的,竟然是只有23岁的恩武侯袁恭。
不过刘易并不太怕刘璞所谓的清君侧,好歹你得自身够正才行,刘璞早就被金显骂成了一个卑鄙无耻居心叵测的乱臣贼子,他如今嚷嚷着清君侧,天下人多少都得打个问号。
只要他能够死守圣京超过一个月,他不信刘璞这个劳师远征的无根浮萍还能坚持得住,直隶可不比河南,他只要能拖住刘璞,刘璞就得不战自溃。
在这点上,他还是非常有信心的。
毕竟袁恭不是没有打过仗的人,而且袁家的身家性命都掌握在他的手中,从这几个月的观察看来,袁恭不仅有野心,而且识时务,再加上刘璞觊觎他的老婆这一条,就足够袁恭和刘璞拼命了。
可是他全然没有想到,就在他把金显抓进大牢的当天晚上,袁恭将一封信星夜送到了刘璞身边最得力的幕僚朱山的手里。
朱山和袁恭是忘年之交,也是过了命的交情,他提携过袁恭,袁恭救过他的性命,后来朱山落了难,是袁恭保住了他的妻子,还将他的妻子偷偷送来到他身边。
袁恭秘密写信过来,说要向刘璞投诚,以朱山对袁恭的了解,他是将信将疑的。
可这个机会对于刘璞来说太难得了。实在是不舍得放弃不用。
刘璞身边有些无耻的人,建议为了考验袁恭的真心,让袁恭先将他的妻子张静安献给刘璞以示忠诚。这就彻底点炸了朱山的怒火。
他或许可能跟袁恭站在不同的队列中,但是他并不允许别人这样侮辱袁恭,更恨那些欺辱妇孺为乐的卑鄙小人。
他冷然看着那帮杂碎,直接就将袁恭的来信撕个粉碎,冷笑道,“以老夫对袁恭的了解,你若敢跟他提这句话,他就算流尽最后一滴血,也是会死守在圣上京下。他若是真的把老婆送到了殿下跟前,那么这封信一定是写来诱骗殿下的,如若不是,我朱山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他这样说话,刘璞就犹豫了,毕竟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诱惑太大了,等他当了皇帝,再把静安弄到手的方法太多了,同样都是男人,他完全可以理解,袁恭在这个时候,死要面子活受罪,也不可能把张静安交到他手上的。
可是,他也并不全然信任袁恭,他让朱山写信,再去试探袁恭。
袁恭就给他送来了一个小小的包裹。
刘璞打开包裹一看,不由得大喜过望。
包裹里放着的是两张信件,便是当年刘易亲自写信,要求固守大同的韩毅放开城门,让鞑靼大军入关的信,两封信都是刘易的语气不说,关键是上面盖着太子之宝,
有了这两件宝贝谁还能说他刘璞师出无名?他大可以堂而皇之的拿出来,逼着刘易去死!
在这个时候,他又得到了一个更好的礼物。
在宗室和朝野中极有影响力的靖江王也派了幕僚私下与他联络。
靖江王答应和他携手,推翻刘易扶他上位。
天时地利人和阿,这样的机会怎么能错过?
刘璞的谨慎彻底被丢到了一边。
一个晚上的时间,瞬间风云变色,局势的天平就此发生了倾斜。
刘璞拿出了这两封信,一下子就把刘易钉在了耻辱柱上。
刘易别无出路,只能指望袁恭死守,甚至于想抓了袁恭的妻儿要挟袁恭必须死在城墙上,可却发现张家早已人去楼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张静安和两个孩子都不见了踪影。
他大惊失色之余,让人去寻找袁恭。
可就在傍晚的余晖中,袁恭打开了永安门,亲自将刘璞引进了圣上京。
也在同一时刻,从书信一出就消失了的锦衣卫指挥使韩毅突然就冒出来,连同宫中的侍卫一起,查封了东厂,幽禁了廖贵妃和东宫的徐氏,扶着病弱的皇帝重新坐在了龙椅之上,还将关在诏狱中的金显给放了出来。
刘易倒是还想跑来着,可没有想到却被姜文和姜武兄弟堵了个正着,连同他的岳父徐继,一起被抓回了皇宫。
袁恭不仅打开了城门,还亲自去将刘璞引到了皇宫里,据说当天晚上,玉林宫起了一场大火,先太子妃何氏被廖贵妃逼迫,抱着太子刘梁自焚而死了。
所以刘璞进京的时候,已经放下了大半的警惕。
刘易被抓,刘梁死了,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老皇帝在不喜欢他又如何?他已经没有别的子孙了,除了他刘璞,这天下还能交给什么人呢!
他得意洋洋,志得意满,将10万大军留在了城外,还是带了五千的精悍铁卫一同进京。
?
刘璞进京的当天晚上,一条小小的单桅小船停靠在了通州码头,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人,带着七八个彪形大汉,从小船上跳下来,坐上一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连夜赶路,偷偷地潜入了上京。
进了城,他们先进了一处小宅子,很快又一起出来了。
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衣服,竟然是全换了锐健营兵士的服饰。
他们堂而皇之的进入了袁家老宅,拿出了袁恭亲卫的令牌,说是奉了袁恭的命令,专门来看护袁家不受袭扰的,袁家的人也没有太在意,就任凭他们守在了袁家长房的附近,他们人不多,行事也十分低调。
袁家人完全没有管他们,毕竟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候,大家都要一起完蛋了,谁又还顾得上去盘问谁呢!
袁家三房四房已经搬走了,五房如今缩在府中一个角落根本不敢露头,下人们人心慌慌,躲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躲。这七八个人,不显山不露水的,就蹲在袁家大房的附近,除了偶尔冒个头出来惊吓一下大房的丫头婆子之外,并没有什么存在的感。
相反,大家都对这帮人敬而远之,毕竟大家都知道,国公爷和世子爷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最终还是站错了队,最后胜利的是二爷,二爷在最后的时刻,报了刘璞的大腿,将来飞黄腾达那是肯定的。
这些人是二爷派来的,所以绝对不能得罪。
国公爷在一个晚上头发就全白了,而袁兆在这个晚上,彻底的变成了一个疯子。
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谁都不见,除了喝酒,什么都不要,连伺候的下人都不要,唯一一个能跟他呆在一起的,竟然是失踪了很久又重新出现的表小姐方瑾。大约也就是这两个人,现如今有了同病相怜的情意,袁兆变成一个疯子,只有方瑾能体会到他心中的痛苦。
袁兆将身怀六甲的发妻小关氏打了个半死,差点要了贵妾曾文珊的命。现如今每日里疯疯癫癫的,根本失去了意识。
国公爷也有些疯了,就是守着这个长子,每日里就呆呆看着,不说话也不动弹,就这么带着全家的下人就这么守着。
下人们都胆战心惊的伺候着,他们都盼着世子爷能低一低头,和二爷求求情,说不定还能有一条活路。
自刘璞入城了之后,其实上京是乱的。
可安国公府却依旧一派的平静。
喝了好几日酒的袁兆突然清醒了过来,这就让人去请了袁恭回来叙话。
下人们都心情忐忑,但是也都充满了希望。
二爷这个时候能回来,也真的不容易,二爷毕竟是重情义的人,说不定还会拉世子爷一把吧!
可二爷回来,并不是去见世子爷的,他直接就往老太爷的屋里去了,下人们都躲得远远的,只有袁恭前几日派回来的那几个人,远远的跟了上去。
袁恭急匆匆的朝老太爷那边走,但是在半道上,袁兆突然闪了出来,拦住了袁恭的路。
袁恭愣了愣,叫了一声大哥。
袁兆就唔了一声答应道,“祖父的病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是我有话想跟你说。”
袁恭又愣了一愣,冷肃着脸不耐烦道,“大哥,要是祖父没有事,我就先走了!”
袁兆又冷笑,“我现如今落到现在这个样子,你就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袁恭跟他这个哥哥,自然是有千言万语要说的,可是仔细想想,却根本无话可说,他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成王败寇,各有命运罢了。
更何况现在并没有到最后的关头,如果不是有人匆匆来告诉他,老太爷到了最后的时刻,他绝不可能放下手里的事情跑这一趟。
他冷下心来,脸上的表情在落日的余晖中也显得格外冷淡,他淡淡地对袁兆说,“我并没有什么话可以对大哥说的。”
袁兆一步一步的走近他,脸从蔷薇花下的阴影中渐渐显露出来,袁恭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自己的哥哥身上,看到这样狰狞而扭曲的神情,这样的面孔,他只在对阵的时候,那些被他捅死的鞑靼人脸上看到过。
大哥这是要干什么?
也就是在这发愣的一瞬间,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有些熟悉的尖叫,他本能地向后一缩,也就是在这一瞬间,袁兆的手中突然亮出一把刀来,对着他当胸就捅了过来。
就在刚刚,他们兄弟之间的距离,也就是一臂的长短,袁兆出手极快,袁恭就算是躲了,也并没能躲开多远,这一刀直直就捅到他的心口上。
几乎就在同时,三四条身影冲了上来,一下子把袁兆掀翻在地,袁恭就是退了三四步才站稳脚步,又有人突然从背后冲了过来,他本能的反身格臂一挡,却硬生生的收住了架势。
那个人痛哭着像一支离弦的箭,一下子冲到他的怀里,一边哭着,一边去摸他的胸口,哗哗的眼泪下来,印花了她脸的油墨,她死命扒着袁恭的衣服,要去看他胸口的伤口。
而袁恭在这一愣神之间,则开始拼命地用手去摸那个兵士脸上的油墨,其实只要轻轻的一擦,那脸上的油抹易容改装用的面粉块儿,就呼啦啦地落下来,露出里面像小花猫一样雪白的脸庞,哭得梨花带雨,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一样。他紧紧的抱住这个突袭他的,小兵,情不自禁的就把她紧紧揽在怀里,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安儿啊,你怎么在这里?你可知道我差点要疯了……”
张静安在他的怀里挣扎着,已经找不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了,一心只想着他胸口挨了一刀,好半天的才呜咽出声,“让我看一看,要不要紧,要不要紧,你千万不要死……”
袁恭却不肯放开她,只捧着她那还满布油彩的脸不停的亲吻,直到看到她哭的要闭过气去了才放开她,顺势撕开了被袁兆一刀划开的衣衫,“看,我没事,穿着你给我的甲呢……”
他在刚才那一瞬间,真的仿佛又活了一世,这一世不堪重负的一切,突然就放开了。
在大哥一刀戳向他心窝的那一瞬间,他竟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他一边闪避着,一边就在想,他这一世,最幸运的,就是娶了张静安。
若不是为了思念她,他怎么可能天天将这软甲穿在身上呢?
如果不是为了想她,也许他就该死在这一刻的吧。
那刀捅在心窝里,有软甲隔阻,他又就势退了几步,压根也就是如挨了一记重拳而已,连皮都不曾蹭破,哪里会有什么事?
张静安呆呆地看着他撕破的衣服里,那泛着白色荧光的软甲,呆呆地看了好半天,才缓缓地抬起头来,突然就破涕而笑,猛然抱紧了他。
袁恭没死,袁恭没死,这一世没有死,她竟然是成功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