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玉龙冒着风雪,走回了家中,这大半宿的时间,究竟都经历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到家后,第二天就拖着发烧的身躯,乖乖的,随着母亲去相亲了。
父亲谷来福虽然没有从他口中问出什么讯息,但从他的表情和行为上完全象变了个人,也隐隐的猜出了七八分。从前无论怎么威逼利诱,这小子就是不去相亲,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作为父亲,谷来福的心里是一清二楚。今天早上,当儿子穿着崭新的一身衣服,任由母亲拾缀着,摆布着,眼中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完全没有要去相亲的羞涩和喜悦感。随着兴高采烈的母亲走后,谷来福坐在炕沿边上,脑袋里翻来覆去的想的,都是儿子临走时,眼光中所透露出的含义。
他感受到了这种含义,那是一种看透世间一切,是风是雨都无所谓的目光。这混小子,才二十四岁,居然就有了这般深沉的目光,这让谷来福的内心很是伤感。
屋子里已经被谷玉龙的母亲收拾得干净利落,那是为了准备给如果相亲成功后,姑娘来家里准备的。墙壁都被粉刷一新,至今屋内的空气中仍充斥着潮湿的白灰味道。东墙上,张贴着***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的挥手画像,画面上,红旗招展,红通通的一片。旁边的一张,是林副主席挥舞着语录,下面也是红通通的一片。这两张画像,让白净的墙壁和屋内,有了热闹的人间烟火气息。
他独自坐在屋中,心里想着老伴和儿子相亲的场面。但不知结果的他觉得这段时光很难熬,便将早晨吃剩下的饭菜拿了出来,倒上一杯酒,慢慢的喝着。
林娟是个好姑娘,他这样想着,心头的怅惘却如窗外的寒意,一天天的加重。他不知这句话该对谁来说,对儿子说,那是在打自己的脸;对老伙计林山东说,那该是怎样的苍白无力啊!连自己都觉得虚伪。
但你跟林娟不合适。他心头重复着已经说过一百遍的话。这句话他是对儿子说的,但每次儿子都理直气壮的问他,“我们哪里不合适了?”他说不出,嘟嘟囔囔的,翻来覆去还是这句话,“你们不合适。”
理由他是知道的,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他不能说,因为他知道,即使说了,儿子还有千万个理由来驳斥他。儿子还年轻,虽然眼下他不懂,但他总有一天会懂的。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
“找对象就该门当户对?”这是他唯一敢对儿子所说出的理由,也是自己可以挺直腰杆、理直气壮的理由。不错,林娟已经不是“盲流”了,有了户口,但这又能怎么样?她还是个知青啊!可你已经是工人了;工人和知青,那可是差了一大截呢!虽说年年单位都会有将知青转正的名额,变成工人,可那得天上掉下个多么大的馅饼,能砸到她的头上呢!就凭林山东的秉性,能从“盲流”中挣脱出来,就已经不容易了,不知上辈子积了多少的德,祖坟上冒了青烟哩,才有这样的机会。转正,他林山东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有着亲身体验的谷来福,深知知青转正,是多么的艰难。当年,为了能给自己和儿子转正,他们爷俩在刚开发不久的塔河林业局,付出了多大的艰辛!为了转正,主动申请去了生产第一线,住在工棚子里,每日太阳还未出山,就要扛着油锯进到原始深林中,每日没命似的采伐,月月的伐木数量都在局里名列第一。三年后,才终于有了转正的机会,爷俩都变成了工人。
这次给儿子介绍的,人家可是工人,在贮木场里干着人人艳羡的检验员;就这样,这混小子前些日子居然还不答应,肯定在心里惦念着林娟哩!但现在好了,这小子不知道吃了什么药,居然同意了去相亲,这就是好事,虽然那眼光有些怕人,但他还年轻,社会的经验还很少,不明白一个人的身份会对未来的日子,会有着多么大的影响。但总会有一天,会明白父母的安排,对他有多大的益处。
他想起了和林山东一家都是“盲流”时,在靠山屯居住时的时光,想一想,无忧无虑的,也蛮幸福的嘛!也没象现在这般的万事都让人头疼。
喝着小酒,坐在炕头上遐想的谷来福,若是知道了导致儿子发生了变化的原因,居然是林娟拒绝了儿子的心意,他又该怎么想呢!
此时的谷玉龙跟随着母亲,母亲跟随着媒人李三娘,三人向贮木场家属住宅区处走去。
李三娘是这一带很有名的媒人,个子不高,身材略微有些矮胖,手里常年不离一杆快半米长的烟袋锅子,据她自己说,这辈子做媒撮合成的夫妻最少也有一百多对了。
“俺这辈子,没做过啥大事,就喜欢做个媒,扯个红线。逢年过节啥的,看着小两口给俺来拜年,虽然都送些罐头、水果啥的,但俺不是图这个,俺就是看着他们高兴!说实在的,大妹子,看着他们,都比俺自己个结婚时高兴!”李三娘看了看身后的谷玉龙,对他母亲说道。
“那是!这是积德修福的大好事呀!不过话得说回来,这种事它不是谁都能干的,我想干,也干不了,也就是您老嫂子,热心肠不说,还有这份能耐。”
李三娘点点头,又回过头来看看跟在身后的谷玉龙。
“俺说老妹子,俺咋觉得你这孩子咋不高兴哩!”李三娘小声对他母亲嘀咕道。
“没事!没事!我这孩子,就是太老实了,头一次相亲,心头慌着呢!”
“那就好,那就好。”李三娘点点头。又继续说道:“老妹子,有啥事,你可要先跟俺说呀!别再有啥事瞒着俺,演砸了,弄得俺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丢了俺的名声啊!”
“没事的,没事的,您老就放心吧!”他母亲赔笑着说完,回过头来喊道:“玉龙,你可精神着点啊!你要是给弄砸了,回去我可饶不了你。”
谷玉龙点点头,看了看前边烟雾缭绕中的家属区。一切都过去了,今天的太阳和昨天的,已经不一样了。他挺直了腰杆,跟上了她们的步伐。
相亲的对象叫梁凤青,中等的身材,长着酷似男人的一张脸。此刻,她正用似笑非笑的眼光看着谷玉龙,这让谷玉龙感到很不自在,全身都在刺痒。他遵循着李三娘的教导,问一句,回答一句,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场面显得尴尬时,便拿起杯子喝水,弄得梁凤青的母亲不停的往他杯子里填水。
谷玉龙的心里充满了恼怒,此刻的他,想到了供销社里卖的猪肉;自己就象被摆在案子上的猪肉,被人家挑来捡去的,一点也没有抗议和回旋的自由。
快结束吧!谷玉龙心想,最好是自己没有被人家姑娘相中,这样自己就可以给父母亲一个交代了;不是我不想结婚,而是人家不同意。如此一来,他们再也不能整天对自己唠叨了。
真是人生的事,都是十之八九不如意啊!一心想让姑娘相不中自己的谷玉龙,愿望落空了。根据这里的习俗,相亲时,女方家里若是留了男方吃饭,就代表相中了;反之,就是没相中。
李三娘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母亲的胳膊,示意着,亲事成了。谷玉龙的母亲幸福的笑了,眼中都要沁出幸福的泪花,心中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骄傲。这深山僻壤的地方,不缺树木,不缺熊瞎子,就缺待嫁的大姑娘,尤其是成分是贫农,身份是工人的姑娘。
两个月以后,谷玉龙从山场上请了五天的假,回到家里,结婚了。
婚后,有一次谷玉龙问梁凤青,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相中了自己。梁凤青笑眯眯的说道:“也没啥,就是看你老实、憨厚,不象是有花花肠子的人。”
对于这种回答,谷玉龙并不满意,“啥花花肠子啊!这山里的人哪个不都是象我这样嘛,哪个不憨厚!哪个不老实!”
“其实吧!就是因为你的眼里,和我以前相看的对象都不同,怎么说呢!就是你的眼里有一股忧郁的味道,让人看了,很心疼。”梁凤青这样说道。
靠!原来忧伤还能吸引人哪!谷玉龙忧伤的这样想。
快过年时,谷玉龙下了一个决心。当时他的心里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仿佛鬼使神差般的,举起了自己的手。
一个工组二十多人,举手的,只有两个人。除了他,还有个驾驶拖拉机的黄师傅。
为了援建新建成的松涛林业局,地区革委会决定从已经建成的林业局中抽调一部分有经验的人,去帮助新建局,有自愿去的,更好。
当生产主任将他们这个班组召集起来,向他们宣传了革委会的通知后,大家都沉闷不响,谁都知道,去一个新建的局,意味着一切都将重来,而这里的大部分职工,都是从本局的新建过程中走过来的,扒冰卧雪吃过的苦,他们心里一清二楚。
“怎么!就没有人自愿去吗?如果是这样,那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其实你们的心情我也能理解,我也舍不得让在座的任何一位离开,你们都是有经验的生产骨干,培养你们,也不容易啊!但我也是没办法,地区下的命令;每个生产班组至少抽调两人。来时我就想好了,也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只有抓阄了,谁抓到也别埋怨我,这都是天意,……。”
就在这时,谷玉龙举起了手,就在生产主任吃惊的望着他时,另一双手也犹犹豫豫的举了起来。
“好!人数够了。”生产主任大声的喊道,他真怕还有别的职工也热血起来,都要去援建新局,那他这里的生产任务,可就难完成了。若是劝阻,可就显得他思想落后了。谷玉龙的自动请缨,让他着实感到可惜,因为谷玉龙的能干劲,那可是全班组有目共睹的。工棚子里的工友们,私下都叫他“兴安铁人。”曾经有一次手指头被铁丝绳绞得皮开肉裂的,都没能阻止他,照常出工。
谷玉龙举起了手后,他也有些懵懂,半天才醒悟过来,知道了自己在干什么。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了后悔,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话已经说出去了,事已经办出来了,后悔也没辙了。当大家都嘻嘻哈哈的散了后,他还坐在那里,一阵心疼又涌上了心头,难道自己还是没有忘了林娟吗?竟鬼使神差的举起手,想要去林娟所在的地方。这种想法让他感到惭愧。
但他有些不理解的,是那个黄师傅怎么也和自己一样,举起了手,在这里干的好好的,从哪个方面来看,他也不应该去遭二茬罪啊!莫非他真有高尚的革命大无畏情怀。他想问问黄师傅。
黄师傅名叫黄洪顺,个子不高,有些矮胖,刚刚四十岁的他,头上就秃顶了,因为常年在山林中工作,脸上的皱纹很明显,这让他在工棚子中获得了“老大哥”的称号,即使一些年纪比他大的,也是这般称呼他。他性格腼腆,很少说话,在众人的印象中,是个老好人,也是大家常常用来开玩笑的对象,他却从来不恼,只是自嘲的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