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一旬走的时候，苏瑾若还在睡梦中，其实他真的很想像以前那样，每天被她叫起床，然后有热腾腾的早餐，最重要的是餐桌上有她。
他多想再吃一次她做的早餐啊，然而这里没有厨房，他还是五点多的飞机。
路一旬悄悄去了苏瑾若的房间，把便利贴贴在苏瑾若的床头，然后看着熟睡的她，轻轻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
等苏瑾若醒过来的时候，她应该会看到那张辞别的便利贴，像苏瑾若曾无数次做的那样，离开却没有亲口说再见。
安生在校门口等路一旬，然后一起打车去机场。
“她还没睡醒吧。”
安生觉得路一旬是何其幸福啊，可以那么勇敢，可以看到她的睡颜，可以肆无忌惮地向她提出各种无赖的要求。
而安生羡慕路一旬，路一旬又何尝不羡慕安生呢，羡慕安生是苏瑾若心里的那个人，就算苏瑾若如何都依着路一旬，可是那只是友情和愧疚。
“想看她，你咋不自己站到她面前。”
安生苦笑了一声，他该怎么站到她面前，他在她面前，只会让她想到仇恨，他从来没想过，季渺会用这样的方式，来一个彻底的鱼死网破。
以至于，等季渺做完这一切之后，她才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高调地示威。
安生也没什么好质问她的，也没力气跟她斗了，事已至此，苏瑾若，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说的好像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敢站到她面前一样。”
路一旬愣了一下，然后才问安生：“你真的是因为知道真相才接近她的吗？”
安生笑啊，大概所有人都会这么以为吧，可是他对苏瑾若好，甚至喜欢她，是在知道那些事以前啊。
“如果我说不是，可能没人相信吧，可是我喜欢她，从始至终都和那些事没关系，只是后来知道了真相，反而让我不敢靠得太近。”
路一旬看着安生，日渐消瘦的他此刻的脸苍白到一种地步，其实他也深受折磨吧，所以路一旬才会把消除对安生的敌意。他们两个，对苏瑾若爱的程度都不会少。
“她昨晚好像发现你了，是你给她发的短信吧，我看到她回拨了，还响了两声，声音发出来的位置，是你的位置没错。”
安生笑，“被她发现了又如何呢，她现在对我，应该只有恨了吧。我不是害怕被她发现，我只是害怕，她看我的时候，眼里只有恨。”
“放心，她和沈慕白没什么，就是因为爱才会恨啊，可是她对我，仅仅止于友情。”
路一旬也怅然，总归都是爱而不得，各自有各自的难处，彼此羡慕，却也彼此痛苦。
两个人坐了离开巴黎的飞机，飞机起飞的那一刻，苏瑾若突然间从梦里惊醒，匆忙跑到隔壁房间，发现床上已经没有了路一旬的身影。
她趿着拖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看到了床头上那张路一旬留下来的便利贴。
他说：“请原谅我不辞而别一次，下次见面，不知是什么样的场合，你身边又是谁，但是，不要再抛下我了。”
最后一句话，再次让苏瑾若哭笑不得：“有种你抛下我啊，我看你甩不甩的掉我这个牛皮糖，我就是赖着你了，不服你咬我啊，要我忘掉你，下辈子都没可能。”
所以说，苏瑾若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路一旬忘不掉她，这不是一件好事，可是他偏偏要把这样一件悲伤的事说成一个笑话，仿佛他毫不在意，却偏偏叫人心疼。
苏瑾若洗漱了一下，下楼买了一点早点，便开始为今天的面试做准备了。
她已经申请了留校，但是国外不一样，他们需要先通过苏瑾若的申请稿件，然后再进行面试，面试过了才有资格笔试。
她那封用法语写的申请稿件，就是让苏瑾若持续吐血，熬了无数个夜晚写的。期间沈慕白一直说，让苏瑾若写中文，他帮忙翻译，然而苏瑾若偏是拒绝，仅仅在写好之后让沈慕白纠了错，她再修改了几下，便上交了。
也正是她的诚意，让她顺利通过了申请稿件，直接进入到面试环节中。
苏瑾若觉得，她大概此生都不会忘记这次面试了。
因为是申请继续在学校学习，就不可以呆在以前那个全是国人的班级了，所以夯实的法语基础必不可少，苏瑾若恶补了整个寒假，才能让自己的口语尽可能流利。
之所以不会忘记这次面试，是因为面试里有个问题，改变了苏瑾若一生。
“苏瑾若同学，请问你为什么一直用长长的刘海挡住半边脸呢？难道你不知道这样的着装在学校里是不规范的吗？”
苏瑾若愣了一下，却不自觉地在座位底下捏紧了拳头，这个问题，仿佛像一个禁忌，苏瑾若希望永远都没有人提起。
可是这次不同，她必须直面这个问题，把伤疤掀给别人看，还有笑着说不痛。
苏瑾若说：“因为这里有一道丑陋的疤痕，我不想吓到别人。”
可是面试官何等犀利啊，他问：“你是自己无法直视这道疤痕对吧，你不是害怕别人被你吓到，而是害怕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你，但是我觉得，至少我不会觉得一道疤痕有什么。”
苏瑾若坐得笔直，声音不卑不亢：“我不是不可以直视这道伤疤，我只是不喜欢把伤疤展示给别人，从中获取不必要的同情心。”
面试官略有考量，才问：“你介意把刘海掀开让我看吗？”
苏瑾若愣了一下，她不知道面前这个面试官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她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但是理智告诉她，如果她拒绝，她就会错失这次机会。
苏瑾若愣了好久，才缓缓把刘海掀起来。
掀起刘海的那一刻，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样的场景，所有人看着她丑陋的疤痕，指指点点，猜测着她疤痕的由来，猜测着她发生过什么不幸的事，然后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她。
苏瑾若还看到了什么，看到了季渺指着她的疤痕，对她说，安生只是因为同情她才用爱的方式弥补愧疚，安生看着她的眼神里，再也没有爱，而是一种深深的悲悯。
最后一个场景，苏瑾若看到的是父亲死在自己面前的样子。他伟岸的身躯挡在苏瑾若面前，钢条从父亲的脑颅穿过，尖锐的前端穿透整个脑袋，从眼睛里面穿出来，划破了苏瑾若的脸颊。
血肉模糊。
此时的苏瑾若已然浑身颤抖，冷汗直冒，脸色逐渐泛白，而这一切一切的表现，都靠在面试官眼里。
面试官很平静地说：“你看我，其实对于你的疤痕，我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看客，他们对别人的伤痕，多半采取的是冷漠的态度，所以，你不需要在意别人的看法。”
“我相信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你内心的恐惧肯定不止是来自于外界的干扰，但是心理障碍都需要克服，因为你没有办法守着伤疤一辈子。”
“疤痕也会好，就好像，苏瑾若同学，你申请的是政法专业，当你站在高台之上，你确定要用长长的刘海挡住你半边脸，我想你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你的伤疤，我要说的就是，去掉这道伤疤，其实很简单。”
苏瑾若不知道自己最后怎么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只记得面试官说的最后一句话：“很好，你通过我们的面试了，无论是法语基础，还是人格方面，你都很优秀，当你勇敢地把刘海掀起来的时候，就证明你愿意改变自己。”
“期待未来与你合作，期待下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能摆脱心理阴影。”
苏瑾若狠狠甩了甩脑袋，可是有些话却如何也挥之不去。
苏瑾若想象了一下自己站在高台上的样子，她或许会成为一位领导人，可是她真的可以用这副面容号召别人吗？她的形象，真的可以成为一位领导人吗？
或者是把刘海掀起来，让所有人看到自己丑陋的面容，苏瑾若不敢想下去了，她觉得，如果不去改变自己，那么她可能一辈子也完成不了自己想要完成的事。
所以苏瑾若给沈慕白打了一通电话。
苏瑾若问：“沈慕白，你是医生对吗？所以，你知道，怎么可以去掉我左脸的伤疤吗？”
沈慕白整个人震惊在电话那头，他不知道是什么让苏瑾若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是他一直以来都想要消除苏瑾若那道伤疤，却不敢开口，如今，竟亲耳从苏瑾若口中听到。
“你想清楚了吗？”
“沈慕白，我觉得我没有任何一刻能比现在还清楚，我不想让这疤痕陪我一辈子，我不是觉得自己丑，我只是觉得，如果它一直在，会阻碍我前进。”
沈慕白想了好久，才问：“苏瑾若，如果是整容，你能接受吗？”
其实不管苏瑾若能不能接受，整容就已经是唯一的办法了，那道伤疤的时间太久，让左脸已经变形，就算去除疤痕，整体上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唯有整容，可以让左右脸恢复成一样。
苏瑾若觉得只要是可以尝试的方法，没什么不可以尝试的，她对整容没什么偏见，又不是整成别人的样子，没什么接不接受的。
“我接受，只要可以让左脸恢复，不管什么我都接受。”
“好的，明天我就带你去找整容医生，我有认识的专家，肯定不会有风险。”
苏瑾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盼到第二天，她有多迫切就证明她有多想改变自己。
所以苏瑾若几乎没有管什么风险，就在那张纸上签了字，而且很快的，苏瑾若就进了手术室。
苏瑾若想，她可能永远忘不掉自己躺在床上被送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刺眼的白光让她的双眼极其不适应，然后她在麻药的作用下逐渐睡去，合上眼的那一刻，仿佛还能看到白光下，那个崭新的自己。
也就是这一刻，苏瑾若便再也不是她了。
她改变的又岂止是容颜啊。
手术进行的过程中，苏瑾若处于昏厥状态中，那些刀割的疼痛她全部感受不到，只是每一刀，她都感觉像切在她心口一样，明明在昏厥过程中，苏瑾若却痛苦地流下了泪水。
泪水逐渐从苏瑾若的眼角滑落，仿佛是一种纪念，纪念苏瑾若再也回不去的容颜，还有曾经。
好像还丢了什么，可是苏瑾若已经记不得了。
手术结束后，沈慕白在病床前看着苏瑾若，看她脸上厚厚的纱布，心里好像缺了一块儿，他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他只知道，对于此刻是对的。
只要现在没有错就好，至于未来，管他的呢。
苏瑾若睁开眼的第一刻，表示照镜子，然而裹得像个粽子一样的脸，比以前还丑，苏瑾若恨不得立刻拆线，看到伤疤从她的脸上消失。
可是这还要等很久，她没那么好的耐心，只是掰着手指头，不停地数着再次去医院的日子。
拆线的那天，苏瑾若异常激动，也异常失落，她一直在问沈慕白一个问题，沈慕白原本孩子哭干脆地回答她，可是到最后，也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苏瑾若问：“沈慕白，如果我变漂亮了，你说，这究竟是福是祸呢？”
对啊，究竟是福是祸呢？但是谁能说得清呢，祸福，本就相互依存啊。
当纱布解开的那一刻，苏瑾若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果然，她的左脸像右脸一样好看，光滑，白皙。
她变得很好看，很好看，只是苏瑾若却觉得，这样反而不像她了，她甚至，不习惯这样的自己。
但是苏瑾若潜意识里却在麻痹自己，不习惯只是暂时的，她脸上刚留疤的时候，她也不习惯。
苏瑾若转过头问沈慕白：“沈慕白，我好看吗？”
“好看，很好看，你在我心里，一直都那么好看。”
可是啊，好看的你，真的还是原来的你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