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奇瘫坐在地上,他看着面前这冰冷至斯巍峨如山的青色身影,全身上下都在抑制不住的颤抖着。
怕是不怕?
怕!骨子里的孤傲与尊严却无法让他在此做出让步来。
--如果我在这里向你妥协,我全村四十四口人家的血海深仇又该怎么办?那一条条无辜而沾满血的面孔时常入梦而来,你又怎会知道那昼夜难眠,寝食难安的痛苦,你们,又怎能知道这其中的滋味啊!!!
铁青着面的男人没有说话,他只是又一次攥紧了几分身后的手,然后,缓慢而又深沉的扬起了身前的另一只手来……
“你够了吧!”
一抹火衫的身影却在此时跳上前来,她的身影并不高大,却顶着两个包子发髻稳稳而又坚决的挡在了自己和男人中间,燕灵儿一手叉腰,嘟小嘴一手指着他道:
“老二,你且听好了……”
“灵儿!”
有人在身后冷喝,灵儿不做搭理,用最快的语速道:
“我的父亲乃这晓白山上昔日的二弟子,我的母亲则是魔都之中四大魔君之一……”
瘫坐在地的吴奇一愣,他向嘟着嘴脸上也有了几分委屈神色的小女孩看去。
燕灵儿沉默了好一会没有说话,似乎接下来的故事要花费她极大的气力,她深深吸了口气静静瞅着震愕中的吴奇。
“我从出生起因父母皆遭仙魔二道所不容,十年以来对于家的记忆……”
她阖了阖眸,因为那大大水汪汪的眼中已经有泪光了:
“十年以来对于家的记忆便是逃亡再逃亡,但即使是如此,约摸一年之前……”
身后的苏萧焕听到此处已是剑眉紧蹙,他踏上前一步伸出手去缓缓却紧紧搂住了女儿的肩膀,他阖了阖眸,道:
“够了,灵儿,不要说了。”
然而……小小的女孩抬头向为难中的父亲看了一眼,她又转回头来,向发怔中的吴奇瞧去--
“他们死了。”
极其缓慢而又坚定的四个字从那燕灵儿口中吐出,顶着两个包子一样小辫的女孩伸出左手去抓紧了义父抚在肩上的右手,她在颤抖着……
但她还是向前踏出一步,看着眼前的吴奇一字一句认真道:
“仙魔二道一起围堵我爹娘,都说我爹娘之举乃天理不容,是以都要……哼!”
小小的女孩咬了咬牙,她明明已经泪如雨下了,却依旧撇了撇嘴哼了一声道:
“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仙魔二道的意见如此统一过呢!”
吴奇愣。
神色微黯,燕灵儿的左手攥紧了几分,她死死攥紧了手中这只大手,用洁白的皓齿咬了咬嘴唇垂着头小小声道:
“但爹爹和娘死前却一再一再的告诉我,让我不要去怪罪也不要恨任何人,因为……因为……”
燕灵儿抬起头来,满含泪水的大眼睛向吴奇看了一眼慢慢道:
“他们最希望的是我能好好的活着,平安而开心的活下去……”
吴奇傻愣愣坐在原地,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来,只有大颗大颗无声的泪水溢出眼眶,原来,原来并不是只有我一人吗?
原来你也因这毫无道理的天道失去了世上最重要的人,原来这个世上不光是我一个人跻身在角落里在难过在悲痛,原来,原来我并不是,并不是,并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啊……
这年仅十一岁的孩子像是赌气一般狠狠,狠狠擦去了泪水,但,大颗大颗眼泪又一次让他泣不成声。他一时深深垂下头去,无法言语,不能言语。
“哼!”
同样也是泣不成声的揉了揉眼眶,燕灵儿抬起头来狠狠瞪他一眼道:
“都是你!若不是看你这臭小子一天苦兮兮的,义父又天天念叨我说我是你的大师兄,理应……”
“灵儿!”
冷冷一声喝,男人蹙眉向女儿看了一眼,小女孩闻言一滞,下半刻一擦泪水向吴奇做了个鬼脸,撇嘴道:
“瞧你!又拖累我挨骂了,才不要再陪你们了呢!”
这话说完,她竟是转过头一溜烟就从习武场中跑没影了。
男人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一时剑眉紧蹙,旋即转过首向垂着首坐倒在地的吴奇看去,那孩子垂着首静悄悄坐在原地着,一动不动,不发一语。
你懂了吗?
你的固执,你的愤怒,你的仇恨,这些都不是所谓的坚强以及尊严……
这个世上每个人都在忍受或大或小或多或少的痛苦行走着,这些痛苦或许来自于身,亦或许来自于心,它们像是一阵血腥的暴雨,一场又一场打砸着人生路上那些那些最宝贵而又温暖至斯的灯火。
小到梦想,大到挚爱,人的一生面临着无数又无数的彷徨无奈与失去,但正是如此,你才更应该坚强到不屈不挠,为了曾经爱过的一切,为了曾经失去的一切……
因为真正的坚强--并不是不会哭泣,而是能够哭泣着走下去,只要你愿意走下去,总有洒满阳光的地方,在悄悄等待啊……
……
叫女儿如此一闹腾,男人的心绪也渐渐平复了下来,他又一次向眼前这小小的孩子看了一眼,微蹙剑眉--即使我作为一个师父是该教训你,但如果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执意如此,那么我……
“刷啦”一挥衣袖,收回手来,青衫的身影转身即离,既然无缘无分,那就到此为止了吧。
“师……父……”
极轻极慢的两个字从那缓缓起身的孩子口中吐出,男人背着身,止下了步,但他不曾回首,他一动也不动。
小小的孩子深垂着首,他几乎花费了全身的气力才让自己勉强抬头向男人看了一眼,继而,他低下头去,缓缓,慢慢,走到了短棍前弯腰捡起,又拿着短棍低着头走到了男人面前。
他的膝盖抖了抖,显然想是跪下身来,几番尝试后却到底没能跪下身来,到了最后,他不由是闭上眸狠狠一咬牙欲要强迫自己跪下身去!
一只手,却稳稳托住了他的身子,吴奇傻傻抬头看去,青衫男人的面容一如既往平静似水。
“男儿膝下有黄金,一生只跪这天地师长。然为师者,需传道授业解惑,为师于你,至今只有传道解惑之恩,这授业二字尚有待权商,为师有愧,你无需拜我。”
吴奇愣了愣,他没有答话,良久,只是轻轻,轻轻点了点头。
“但……”
男人从他手中拿过了短棍缓缓道:
“既然担待了这师者之称,为师有愧在先,你可以不拜为师,却绝不能在为师面前满口脏话摔东摔西,是以为师如今定要罚你,你可有什么话想说?”
吴奇垂着头,想了好一会方才缓缓抬头认真道:
“您什么时候才愿意开始教我……教弟子仙法?”
男人沉默着,许久才道:
“等你能真正放下这个问题时。”
十一岁的孩子蹙紧了眉头,什么叫做“等自己能真正放下这个问题……时?”
不是太长的沉默之后,男人面无表情用短棍点了点他的肩膀道:
“转身。”
吴奇看了男人一眼,这一眼中的情绪是极为复杂的,全然不像一个十一岁孩子的眼神中想诉说的是什么呢?
男人没有问,但很多年后他时常觉得,他其实应该问问,问问这个孩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他到底没有问,因为吴奇已经垂着头转过了身去站直了身子。
男人这才发现,这有几分瘦弱,有几分刚硬,更有几分执着的小小身影从来都是站的笔直笔直的,似乎他的心中永远立着一把剑,这把剑寒芒四射,时常在不经意间刺伤了别人更刺伤了吴奇自己,剑名--桀骜。
男人不得不又一次承认,他开始渐渐,渐渐欣赏甚至喜欢上这个孩子了,这个一步不退,情深肺腑……不会向大人撒娇,更不愿看他人眼色而非看不懂的小小身影啊……
几数年前,是不是同样也有这样一抹桀骜至斯的身影,而彼时那如冰一般寒冷的少年,若无两位师哥时时包容,若无师父以子相待,又怎能会有立在此方响彻在仙道乃至整个六道的苏谛君呢?
“嗖”的一棍打了下去,敲在吴奇的身后,这小小的身影趔趄了一下,向前迈了一步后继而又将身子骨挺的笔直。
不哭,不闹,甚至连头也不曾一回。
男子汉大丈夫,若是错了,打碎的牙齿和血沫我都会自己咽下去,今日这错我既然认了,那么我一个字都不会说也一声饶都不会求!
年仅十一岁的孩子,瘦小的身躯却似要担起这天地万物,苏萧焕捏了捏手中的短棍,不知为何,这即使杀人时也毫不颤抖的手此时竟微微有些举不起来了。
他想平静一些,于是持着短棍问:
“错哪了。”
吴奇久久没有回答,就在男人以为也许他再也不会开口时:
“您不用问,弟子不会再犯。”
这是十一岁的孩子回答给他的十个字,字字铿锵,一字一顿。
这倨傲如此的小小身影,便是于自己也不留一分一毫的退路吗?
男人一时间有些可气又有些想笑,更多的却是深深,深深的叹息,到底要经过怎样的心冷与痛苦,这孩子才会用桀骜的外壳一层又一层的将自己包裹了起来?甚至他再也不愿意打开心扉,是因为,害怕受伤吧……
所谓无爱无恨,爱则生恨,那这样的满腔恨意,却又曾以怎样的爱意来承担……呢?
男人握紧了手中的短棍,下半刻说出口的话却吓了他自己一跳,他破天荒的问:
“你会吹笛子吗?”
吴奇傻傻转头。
丢了短棍拍拍手,伸手取出了腰际的翠绿竹笛,他面无表情突然屈身坐在了孩子的正面,力求跟这孩子一般高,他道:
“想听什么?”
吴奇傻傻不知如何是好。
男人本也没指望他能回答,已将笛子递到了唇边阖上眸来--弄潮奏。
蓬头稚子泛轻舟,黑石诱祸奈若何。
泣血稽颡丹心抔,铮铮傲骨萧蔷瑟。
而今一曲弄潮奏,往事如烟希君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