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万籁俱寂。
傅瑾睿在归春苑的书房内给应无痕写信，忽然，窗外响起一阵咯吱声，他皱了皱眉看过去，不多时，就见某人利落地跳了进来，裙子却被挂住了一角。
嗯？爬窗户穿裙子，他倒是头一次见。
叶浅将裙子拽了出来，理直气壮地看向傅瑾睿：“看什么看？我这叫做礼尚往来。”
“嗯，我这叫做不看白不看。”
“……”
傅瑾睿笑得十分促狭，从案边起身，悠悠开口：“夫人半夜爬窗而来，莫不是决定要与为夫同床共枕了？”
“傅瑾睿，你想多了。”叶浅寻了把椅子坐下，面无表情的说道：“后天，你打算怎么做？”
“你想要我怎么做？”
“你猜纪临寒会怎么做？”
傅瑾睿挑了挑眉，她倒是懂得套他话，这丫头，是越来越精明了！
“浅浅，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没办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你，不学聪明点儿怎么行？”
“这话，为夫甚是爱听。”
“行了，快说。”叶浅斜了他一眼，怎么觉得这人废话一大堆呢？
傅瑾睿轻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开口：“纪临寒既然能说服叶笙去认罪，必然是许给了她救下叶将军的承诺，我猜，纪临寒一定是告诉叶笙，他会在叶将军被押往亓烽台的路上，用一招偷梁换柱，来将叶将军调包。”
“那你呢？”
“既然纪临寒都想了个现成的法子，那我不用，岂不是可惜了。”
叶浅微微蹙眉：“你能想得到，纪临寒同样也想得到，你就不怕他在亓烽台上认出破绽来吗？”
傅瑾睿含笑摇了摇头：“纪临寒是偷梁换柱，而我却是以假乱真。”
“什么意思？”
“一个和叶霆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有谁能认出来呢？”
有萧清疏的易容术，要弄个与叶霆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简直是手到擒来。
叶浅顿了片刻：“那你用来换叶霆的人……”
“是个死牢里的囚犯，受尽折磨，一心求死，我已派人送了一笔银子到他家里。”
叶浅点了点头，这才放心。
傅瑾睿盯着叶浅看了一会儿，方才悠悠问道：“叶浅，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何会想要救叶霆？他死不死，于你并无关系不是吗？”
叶浅愣了一愣，旋即笑道：“那你呢？你又为什么帮我救叶霆？”
“因为知道你想救他。”
即便她什么都没有对他说，即便她从未开口要他帮她，但他就是知道，她一定想救叶霆。
她想要的，他总归是会帮她的。
叶浅垂下眸，睫毛的剪影在眼下黯然一片，微微颤动，宛如碟翼。
“傅瑾睿，不能再有第二个流火寨了。无辜枉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浮游山上的几千冤魂尚未得到安息，如今，她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将军府亦是如此？
叶霆欠下的债，应当由他堂堂正正地还给纪临寒，而不是以如此方式，赔上整个将军府的清白和无数条无辜的性命！
“傅瑾睿，你说这世间，有什么是公平的呢？皇亲贵胄的命是命，土匪流寇的命也是命，三六九等，尊卑有别，又是谁定的规矩呢？凭什么有的人一出生就高高在上，有的人却连活下去都如此艰难？傅瑾睿，若我只是浮游山上的一个女土匪，以你堂堂永安侯府世子的身份，会娶我吗？”
“我娶你，与你是不是将军府的小姐，抑或是不是皇上亲封的清舒小姐以及沈从浔的义妹毫无关系。我娶你，只因你是你。”
“纵然你这样想，可是傅侯爷呢？皇上呢？他们会允许永安侯府的世子娶一个土匪吗？”
“呵……”傅瑾睿轻笑着摇头，眯起一双桃花眼看着叶浅，语气缓缓：“浅浅，你怕是还不够了解我。我傅瑾睿要做什么事，要娶谁，皆有我自己的心意来定，任何人都左右不了我。所谓的命数，只要你愿意去争，去抗，去斗，你就一定能够挣脱命运所带给你的桎梏。”
叶浅回味着傅瑾睿的话，久久不能回神……
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提起命运，大都是告诉她天命不可违，一切皆命数。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命运也是可以挣脱掉的。
良久，她微微抬眸，眸子里映着一抹清浅的笑意：“傅瑾睿，你这样的天之骄子，也会想着挣脱命运吗？命运给你的，已经够多了。”
“拥有的越多，背负的便也越多。我其实没出息的很，只想娶个两心相悦的媳妇儿，陪她看遍世间美景，潮起潮落，云卷云舒。”
“也就是说，你还没能挣脱命运的桎梏，只能认命地继续做你的世子？”
“眼下确实如此，但我正在努力，争取先把两心相悦的媳妇儿找到。”
“嗯，不错，有志气！祝你成功！”
“呵……”
两日后。
巳时三刻，由刑部与兵部二位尚书亲自将叶霆从牢中带出，押往亓烽台问斩。
一路上风平浪静，连只鸟都见不到，更别说有人前来劫人了！
直至入宫，抵达亓烽台时，已经过了午时一刻，距离行刑，已不足半个时辰。
亓烽台，建在宫中东校场之上，乃是大衍开国之初所建，专门用来举行祭天仪式的。只是开国之初，曾在此斩杀过两名奸臣，故而这一次，才决定于此地将叶霆处斩。
叶浅装扮成傅瑾睿的护卫，与明重一起跪坐在傅瑾睿的身后。此时的亓烽台下，座无虚席，文武百官皆有到场，除了年底祭天时，很难看到亓烽台这么热闹了。兵部和刑部的士兵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气氛压抑沉重，无一人敢开口说话。
亓烽台上，纪云桓面容严肃的坐在高位之上，叶霆跪在亓烽台正中央，头顶上高悬的铡刀闪着逼人的寒芒。
而纪临寒，他就坐在皇上的身侧，幽深的眸子里翻涌着可怕的暗潮，目光灼热的盯着叶霆，几乎要把他灼得粉碎。
可即便如此，也比不上十二年前的那场大火来得汹涌。冲天的熊熊大火燃烧着他从小长大的凤澜殿，他绝望地看着大火越烧越凶，他知道他的母妃就在里面，可是两名太监死死地架着他，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看着火舌在眼前嚣张地舞蹈着，一点一点地吞噬掉他心中所有的希望……
最后，凤澜殿变为了一片废墟，他甚至他母妃的尸体都找不到……
那一晚，黑色的浓烟遍布了整座皇宫，就连他的梦里，都充满着烧焦的气味……
那个时候，他就告诉自己，他一定要让害死他母妃的人不得好死，以最屈辱的方式死去！
而现在，他做到了。他让堂堂镇国大将军以通敌叛国的罪名被处死，他让叶家顶着谋逆卖国的骂名被世人唾弃！叶霆为之骄傲的赫赫战功，如今全都被捻碎到了尘土里！
母妃，你看到了吗？寒儿为你报仇了！那些诬陷于你的人，终于被寒儿一个一个地杀死了！而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也终将付出惨痛的代价！寒儿失去的，都会一步一步的拿回来！母妃，你且看着吧！
“午时三刻到——”
“行刑——”
一阵冗长沉闷地击鼓声响起……恍如来自远方的呜咽声……和着瑟瑟的寒风……奏成一曲哀鸣的乐章……
厚重的铡刀缓缓落下，斩断骨肉的声音仿佛充斥在每个人的耳边……
曾经风光无限，不可一世，立下赫赫战功，令塞外异族闻风丧胆的大衍王朝镇国大将军叶霆，就在此刻，于大衍历九十年，十月十一，午时三刻，死于亓烽台之上。尸首弃于乱葬岗，不得下葬。
叶浅定定地看着台上的鲜红，顺着地板的纹路缓缓延伸，像是一直流进了她的心里。
傅瑾睿的手忽然伸过来握住了她，宽大的衣袖将二人相握的手很好的藏了起来。
叶浅弯了弯嘴角，心底蓦然一暖，划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亓烽台上，纪云桓重重地吐了口气，看向身边的纪临寒。
“临寒，你可满意？”
这句话，纪云桓说得很轻，却足够纪临寒听得清楚。
纪临寒面上不为所动，心里却是一片暗潮翻涌，他不明白纪云桓为何会这样问他？难道他所做的这一切纪云桓都知道吗？不，不会的，若是他知道叶霆是被陷害的，那他为何还要杀叶霆？
或许，纪云桓这么问，只是为了试探他！
“皇兄能够为大衍除去乱臣贼子，臣弟自然满意。”纪临寒避开纪云桓的目光，面无表情的答道。
纪云桓看着他，心底一片萧索……终究，他还是没有原谅自己……即便自己为他杀了叶霆……
“你满意就好，如此，朕便能安心了……”
“起驾，回宫！”
“臣弟恭送皇上。”
“臣等恭送皇上。”
一片恭送声中，纪云桓扶着王公公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御撵。
他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生辰，他带八岁的纪临寒和九岁的倪雪舞偷偷出宫去看灯会，纪临寒问他有什么生辰愿望，他告诉纪临寒，他向往宫外自由恣意的生活，想像个普通人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纪临寒听罢，拉着倪雪舞，眼里傲气逼人，自信满满地对他说：“大哥，待日后我成为皇上，雪舞成为皇后，我便下一道圣旨让大哥出宫，给大哥自由。到那时，大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好，多谢六弟！”
年少时说的话，总是那般天真和嚣张，那时，只觉得一切都不会变，可慢慢地，才知道原来说过的话都可以不作数，爱过的人也都可以变为恨……
叹少年，可笑又可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