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狡猾的狐狸，也有猎人治他。”程依静静而言：“杨骁，我是那个猎人么？”
我是那个能把你牢牢抓住的猎人么。
“或者说，我能抓住的，只有杨骁。”程依看着他，轻声说：“你现在到底是谁？到底想干什么？”
她说这话，眼睛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大雾。
像是森林里的独狼，在终年不散的大雾里穿行，眼睛也被蒙上了尘埃。
“……”
“疼么？”程依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眼皮，轻声问。
他知道自己想问什么。
跟他在一起，甚至不用多说。
心里轻轻嗯一声，他也会听到。
曾经的他，是这样珍贵的一种存在，而现在……
程依甚至不敢去深思。
因为恐惧，本能地抗拒去探究他的动机。
“不疼，以后，你别叫我杨骁了，我不配。”他轻声说。
所有的一切，都能伪装，唯独心藏不住。
“关心则乱，我知道你会有危险的那一刻，我彻底乱了，不管我是什么，不管我是什么身份，我甚至没想过，会不会被你认出来，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你！救你！”
他深吸一口气，喉头往下滚了一下，用孤独的嗓音，默默道：“如果你不幸遇难，或许我也会跟着去，天堂找不到你，追到地狱，也要找。”
“那我以后叫你什么？”程依把目光从他侧脸收回来，投向空旷的荒野：“总要有个称呼吧，我不想叫你孟先生。”
“为什么？”
“因为孟先生是属于李医生的。”程依摇了摇头，很久之后，才叹一声说：“孟先生跟我，永远也不该有交集。”
她眼睛里的迷雾，越发浓重了。
本来打算好了，什么也不想，就这样，静静地待着。
可大脑本能地运作着。
她脑海里闪过与孟先生相处的每一个瞬间。
至少……
“孟先生，你希望我讨厌你，你希望我憎恨你。”程依慢慢说：“所以我不想叫你孟先生。”
外面开始下起了小雨。
在蓝色的薄雾之中，雨点像是灰尘，弥散在天地间。
为了安全，车速降了下来。
一条路，一辆车，一场雨，一团浓雾，一片寂静。
即使孟先生不再回话，程依也丝毫不觉得慌张。
在世上，你总会找到这样一个人。
即使多年不见，即使长久不语，即使你不知道他做过什么，不知道他心中所想，相见之时，依然自在如初。
无关情感，无关道德。
甚至无关乎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就算他被世人唾弃，就算他大奸大恶，他双手沾满鲜血，他该下十八层地狱，可他仍能在见你的时候，没心没肺地，有孩子般满足的笑意，那就够了。
在黑暗里，相互凝望，能看到对方拥有这世上最亮的眼眸。
在孤独时，互相拥抱，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沸腾的热血。
这就足够了。
每个人的一生中，总会碰到一个这样的人。
程依的手，始终没试着挣脱，孟先生也始终没试着收紧。
“下雨了，那次我去接你，也是下雨。”
“嗯……”
“雨水弄湿了你的脸，却没掩住你的笑。”
“我没笑，我冷得发抖。”
“你笑了，我看到了。”
只有我能看得到。
你那得意的胜利，你那鲜红跳动的心，只有我才看得到。
“我当时一定很丑，很狼狈。”
“在我心里，你没有丑的时候。”
就像是我在你心里，永远是干净的。
“现在是杨骁在跟我说话，还是孟先生在跟我说话？”
“有区别么？”
“杨骁说这话，我会偷笑，如果孟先生说这话，我可能会一拳揍扁他，油腔滑调的孟先生。”程依说完，凝视着窗外的雨。
这雨不会下的更大，也不会变小。
它就慢慢地，缓缓地蒙住人的视线，把人困在视野所及的地方。
它让你别想太多，享受当下。
“为什么叫孟雨良？”程依问。
是因为更平凡，没人会注意到么？
“家人给起的，起初是雨凉，只因生在雨凉时节，后来为了工作之便，改了良字。”孟先生回答得一本正经。
“那为什么姓孟？”程依看着他，轻声说：“是因为你为人孟浪，所以才……”
孟先生严肃地说：“姓当然是父母给的，这样问也太奇怪了。”
程依说：“我没问孟先生啊，我问杨骁呢。”
孟先生知道她玩心起了，跟着配合说：“哦，因为我要扮演一个孟浪之徒，做些孟浪之事，所以姓了孟……我与你第一次肌肤之亲，多亏了一场寒凉的大雨，所以，取名雨凉，后来觉得自己作恶太多，改成善良的良，用以自勉，你满意了？”
“那我以后叫你浪儿。”程依说。
“我怎么成了儿？不好。”孟先生皱眉，说：“辈分不太对。”
“那我叫你浪先生。”程依说。
“好吧，你叫我什么，我都乐意。”
“为什么浪儿不行？”
“因为辈分不对。”
“我跟你，是什么辈？”
“至少是平辈吧。”孟雨良摇了摇头，说：“不能是儿跟娘的关系。”
“为什么不行？”程依问。
“你比我聪明，你自己想。”
“我比你聪明，怎么会被你给骗了。”
“因为我混蛋。”
程依终于沉默了，她点了点头：“确实。”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驾车，到了海边，在海边的小酒店，开了一个海景房。
程依拉开窗帘，推开窗，走到阳台上，看着一望无际的海。
天仿佛是从海里直接升起来的。
天气不好，没有日出可以看。
“过来坐下，我看看你的伤口。”
孟雨良找酒店前台要来了药箱，里面有些碘酊和创口贴一类的东西。
程依不去，只说：“小伤而已。”
“听话好么？”孟雨良轻声说：“在我眼里，你所受的伤，没有什么小伤。”
听话，别让我心疼。
程依缓缓地走到他面前，膝盖还无法绷直，走路的样子，像是老太太。
她没有低头看自己的伤。
夜里太昏暗了，始终没能看清。
被孟雨良逼迫着坐下，低头看到膝盖上的伤口，程依默默地低下头，拉过裙摆，掩盖着鲜血凝结的伤口。
她觉得委屈。
说不上为什么，她不是那么矫情的人，练功的时候，受的伤，比这重多了，心里也从没有过这样的酸楚。
孟雨良在她面前蹲下，把她及膝的裙摆往上翻起。
“是他弄的？”他压着喉咙问：“你怎么不打他一顿。”
竟然这样对你，我去晚了，要是看到这一幕，或许会忍不住，当头给他几拳。
程依说：“我忘啦。”
当时她什么都忘了，几乎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除了难过，其他的一切，全都忘了。
孟雨良仍然带着帽子和口罩，只是在入住登记的时候，拿下来过，之后又戴上去了。
程依伸出手，把他的帽子拿掉了，揉着他短短的头发，她要把他的口罩也拿掉。
孟雨良握住她的手，说：“别。”
“为什么？”
“你讨厌这张脸。”他轻声说，睫毛轻轻地颤抖着。
程依心里一震，说：“你现在是浪儿，我不讨厌。”
她把口罩拿掉了。
“怎么又成儿了。”孟雨良皱紧了眉头，一边给他呼伤口，一边擦碘酊消毒，抬起头，轻轻地问：“疼么？”
“不疼。”程依说：“我自己来吧。”
孟雨良握住她的手，说：“我来。”
他依旧是轻轻地，一边给吹着气，一边把创可贴贴上，“伤在这个位置，怕是要疼许多天。”
程依说：“没关系。”
何止疼许多天，要疼一辈子。
想起慕思凡当时的那样模样，心里就抽搐着疼。
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在干什么。
程依的目光，落在了手机上。
“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吗？”孟雨良问。
“不。”程依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是跟他在一起，话就会变得特别简短，一切都能用单字和语气词就回答了，都不用多说，因为他懂。
“你打吗？”她反问。
孟雨良摇头。
他出来之前，跟李宓发生了一次异常激烈的争吵。
李宓甚至威胁他，敢出去，就从窗台跳下去。
孟雨良赌她不会，有所求的人，绝不会寻死。
“浪儿，我饿了。”程依说：“雨停了，我们出去吃好吃的，借酒店的自行车去，你会骑么？”
“会。”孟雨良说：“只要是你希望我做的，我都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