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浅山与丘陵缠缠绵绵、互为风景的大巴山余脉地带,中坝无疑是一道比较醉人的风景。称它叫坝,并不是说这里有拦截或规范水流走向的人工或天然建筑物,而是因为它的地势平坦如坝。既像群山环绕中的一个幕天席地的农作物打晒场,又阡陌纵横,沟渠交织,田畴垄野,四季分明,宛若一座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米粮仓。一条发源于观紫镇梨树垭与丁石寨方向的小河贯穿坝身,像一条量身定制的玉带,紧紧地锁住了一坝的锦绣与丰饶。这在农耕时代的仪陇,基本上算是一个人见人爱人向往的地方。
中坝地处老仪陇县城所在地金城镇的西部。相距九公里的距离使这个东镶金城、西翥大仪、南面回春、北翔观紫的山中之坝占据了其他乡镇难以望其项背的天时、地利与人气。顶子山与凤凰山东西相向,大仪山与土门铺南北对峙,形成了这块春来麦浪簇玉黍、秋收满坝稻谷香的较为平坦的大沟坝。受地势影响,坝并非想象中的平坦如砥,而是从大仪山方向次第而下,形成上、中、下三坝,因中坝居中,乡政府驻地便选点于此,所以乡名也不言上下,而随之就叫中坝了。
那条像玉带一样的河,当地人称中坝河。作为仪陇河的上游,它饱灌了中坝的山山水水并武装了其清丽葱茏的秀色之后,最终在分界点依依不舍地注入了土门地段的仪陇河。新中国成立后,中坝人民在沿河两岸建起二十一处石河堰和三座小型水库,为中坝的一路走来并最终成为鱼米之乡提供了为有源头活水来的能源支撑。
中坝的水好,但风景更美。春来杂花生树,草长莺飞;夏至桃酥李熟,麦黍金黄;秋来稻菽满畈,天高地旷;冬至雪霁斜阳,腊酒飘香。散学归来早的儿童放飞的纸鸢;暮色中踏花归去的耕夫牛蹄;夕阳下河畔淘菜浣衣的村姑老妪;秋雨中躬身挖苕种菜的斗笠蓑衣……各种彰显农耕文化的乡土景象,因四时的不同而风景各异,移步换景,朴实如乡间老艺人手中的皮影戏或小儿眼里五彩缤纷的万花筒。
坝优雅,山更秀。红华村的笔山笔直耸起,特立独行,形如一柄以天为纸、信笔狂书的巨椽。山腰曾建有笔山庙,据说里面曾供奉过点斗的魁星。纸船明烛,高照一方文曲;香火袅绕,福佑八方文脉。前来朝圣者的香炷虽然插在了神仙的莲座之下,但其根基却在现实的崇文之上,彰显了传统文明在一地乡土的于斯为盛。相距不远的牛脚滩,相传古时曾有一巨型犀牛曾优哉游哉地下得大仪山来河畔饮水,其踏石留印的足迹至今仍留在滩前。虽然这些传说是因自然景物的象形而杜撰出来,但个中却映照了中坝先民盼望五谷丰登、牛羊成群的美好祈愿。天井湾的天井,井不知何时而建,水不知何处而来,但常年清澈,四季甘洌,鱼虾畅游,纯净天然。乡人傍井而居,无旱渴之忧虞,有保健之功能,臆想乃上苍赐福、天意神助,故谓之曰天井。大顶村的乌龟包,体形硕大,憨态天然。作为万物之精灵,龟历来是长寿的象征。曾在金城山上抱朴洞修炼的西晋名士葛洪在其著作《抱朴子·论仙》中记载曰:
谓生必死,而龟鹤长寿焉。知龟鹤之遐寿,故效其导引以增年。
大多数当地人可能不会熟稔什么葛洪,也大约不知道什么抱朴子,但对龟乃灵长、龟即寿的认识却是深刻的。自然景观由是在乌龟包上便包含了太多的人类情感,而人们渴望长寿的愿望也通过对龟的崇敬与膜拜中体现出来。至于蜀光村的花房子,并不是指房子四周曾盛开着许多四季不败的花或房子里出了什么堪称纨绔的花花公子,而是因为这里有一幢大户人家的房子曾经画满了彩绘,因在乡人眼里花花绿绿的印象,所以稀奇地称作花房子。今天,花房子早已湮没在岁月的长河中,故而留给我们的只能有名的称谓,却不能让我们去探寻它的身上是否有敦煌的遗风或盛唐的颜料了。
虽一乡多坝,但没法说就不与山川毗邻,如果从马家坝上沿着河岸小路踽踽前行,不一多会儿就走到了大仪村,这是一个以山名为村名的所在。西晋中叶,这里曾设羔羊县治,也就是仪陇县的前身。据清同治十年(1871)撰修的《仪陇县志》中《大仪山记》一文写道:
金城之西,三十里许有山焉,自秦中蜿蜒而来,拔地撑天,矗立二千余丈,亘数十里,离距群山之巅,突兀峥嵘,为西偏之巨镇,是曰大仪。大仪,邑中八景之一也。
虽然后来仪陇区划调整,大仪山多半划入了大仪镇,但其部分山体还是嵌在了中坝乡的边缘。著名的古仪陇八景“大仪叠翠”,现在虽已单指大仪镇里的大仪山,但其入山的主山门依旧在中坝之上,人们还是可以在中坝就分享山的雄浑伟岸以及那份可餐的秀色的。
印象最深的是夜号坪。第一次听其名时,误以为是野蒿坪,眼中甚至还出现了远处山峦莽莽、坪中野蒿遍地、人烟几无、蛇狼满地的想象。及至细探,乃是与金城镇相邻一侧的陡峭山梁上,有一块相对平坦的土坪。因居户太少,在晨昏时节就显得有些苍凉。古时坪上是大仪、中坝至金城镇的必经之道,故设有客栈,是一些贩夫走卒入夜时分的投宿之地。古时住店投宿曰写号,而白天人们忙于赶路,只有晚间才有人投宿,所以该地谓之夜号坪。今天,坪上仍是交通要道,且还有人居,偶尔也能听到几声狗吠,但夜店却在沧桑中走失并成了历史的记忆。每每经过此地,我的脑海里老是浮现电影里的十字坡、野猪林或龙门客栈与新龙门客栈那些人肉包子、大块牛肉、大缸美酒、朝野争斗之类的蒙太奇。当然,中坝民风素来淳厚,男人皆山一样的朴实,女人皆水一样的清澈,夜号坪上曾经发生过的故事肯定是可以像抓扯坪上的荒草一样随手就可以抓出一大把又一大把的,但其主题绝对应该与月黑风高、人肉包子、刀光剑影、神雕侠侣等情节无甚相关。
寒窗时有一朋友,名叫孟军。他的家就住在中坝乡的长青村。少年不识愁滋味,我们常偷偷从乏味的中学课堂里溜出来,经夜号坪到他家去玩。野花铺路,碧草满山,小河弯弯,莲叶田田,农夫勤耕之垄上,小姑浣衣在溪边……都是我对中坝最初的印象,我们一边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大声唱着《垄上行》:“蓝天多辽阔,点缀着白云几朵,青山不寂寞,有小河潺潺流过,若是与你同行,你会陪伴我,微笑在脸上闪烁……”一边天马行空地神侃一些关于长大后“苟富贵,勿相忘”和“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之类的人生理想。记忆中,他家的房子很老很旧,但很大,雍容富态,古色古香在平凡的乡间,很有一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派头。从品味与品相上看,其祖上应该算得上是有钱也有文化的人家,房里的家具样式已记不大清楚了,但他婆婆慈祥的笑容、母亲疼爱的目光和给我们做的腊肉面疙瘩与鲜海椒炒玉米面饼却记忆犹新,至今思来,仍舌有余香。
高中毕业后,他参了军,去了云南。时不时从老山或者阴山的猫儿洞边给同学们飞出一封硝烟扑鼻的书信,偶尔也捎些玉溪、翡翠、红梅甚至大重九之类当时内地有钱难求的香烟回来,让一帮同学大快朵颐,直叫过瘾,那将香烟夹在指尖的感觉就像时下人们说的拥有了土豪金。我离职去成都四川教育学院研修本科的时候,他还专门给我邮寄了军用棉被及四时衣物。将我在大学校园里武装得像个只差帽徽、领章的解放军,以致很多人都误以为我是转业军人。再后来,他说他要回乡结婚了,新娘子也是中坝人。他的父亲是个军队转业的牙医,虽然慈祥但总是一脸严肃,因自己长年在县城工作,不允许他结婚时在县城办喜酒。于是我和另一个同学一起凑了二十块钱,买了一个玻璃制作的装饰品,走路到他中坝的老家去祝贺。那一夜,清风微拂,秋月高照,我们都在月光下喝醉了,至今犹忆那时的快意人生。
从那以后,我再没机会去到他家。后来做了记者,才因采访需要去过几趟中坝,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中那里的变化也很大,但我的印象里除装满了一个在时代的大路上簇新的中坝外,更多的却是青春时期一边唱着歌、一边顽着皮、一边眨巴着好奇的眼睛观望中坝时装进记忆的那些已经远去的风景。浓浓的、酽酽的,愈品愈醉,犹如汉乐府里的《长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