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仪陇人的印象中,秋垭很远。比如我20世纪末去的时候,就走得很恼火。
那时的行程,需从仪陇老城金城出发,经马鞍、柳垭两区,先下几个急弯后,过石笋河,再歪歪扭扭地爬上一串坡,才算到了思德,从思德场后再爬山,在松柏的簇拥与从思德水库架设而来的自来水管指引下直到山腰以上,继续前行良久到这个山梁的尽头,自来水管折身上了高坡的水塔,眼前出现一些密集地排列着的房子,差不多和公路一样宽的街道,人虽少,但几家门开着热卖那个时代很受农家欢迎的百货、农具、电器的干打垒商店,却此时无声胜有声地显示这个地方是一个场镇。而乡政府和学校就是其中最大的建筑集群。这就是我想要引你去的十多年前的秋垭。
秋垭背靠思德与柳垭,东连瓦子,西接大罗,北望巴中龙背。境内的大旗山海拔高达七百五十多米。拔地而起的山势,使小小的秋垭场能轻易地在大自然中找到白云身边伴、山高我为峰的快感。伫场头而远望,但见天际一线,乱云飞渡,群峰环顾,山色苍莽。山脚下丘峦重叠,沟壑纵横,田垄、房舍若儿时玩耍的积木,在葱茏间若隐若现。给人以极目长天,鸟瞰山野,视野开阔,逸兴湍飞的自在心境。
新中国成立前,这方水土隶属巴中,1952年才划归仪陇。数百或上千年前,它的名字叫秋树垭。我曾一度以为秋树垭是楸的错写,因为大自然中叫或音同楸的树只有楸树一种,所以臆断此垭应为楸树垭。但翻开百科一查,楸树乃名贵树种,且并不生长于四川,方知此秋非彼楸也。及至在故纸堆里认真查阅了地方志,才知道此处山垭上曾生有两棵高大的檬子树,每有农闲或节庆,当地人都要在檬干上扎秋千嬉戏玩耍。秋树其实也就是扎了秋千的树而已。在成立乡建制时,时人嫌秋树垭乡叫来拗口,于是凭借好恶抽思维“宝剑”,将秋树垭“裁剪”成了朗朗上口的秋垭,让一些像我这般欲知究里的后来人费上九牛二虎之力去探寻好一阵子。
秋垭地处高山,但既怕洪水又惧旱灾。这里山高路险,既无法形成大的集雨面,又无法修建大型的水利工程。夏雨时节,这里常常山洪暴发,并引发泥石流。一遇干旱,又禾苗枯焦,水贵如油。场镇用水完全依赖从思德水库延伸而来的那根水管,至于农村人畜饮用,就更为窘迫了。更多的年份是刚刚抗完洪,接着就抗旱,让人身心疲惫,无所适从。1998年,我曾到秋垭采访洪灾,时任乡党委书记杜勇和一帮班子成员全穿着过膝的统靴,一个个泥猴似的在滑坡地段奔走呼号,让人顿生一种紧迫感与景仰感。时隔不久,秋垭大旱,我又去了一趟,这次杜勇领着我到了苏家沟。从场镇往下,山路羊肠一线,笔直的陡,荆棘丛生高过人腰,一路走去,但见旱得一滴水也没有的沟渠在山岭间逶迤蛇行,时不时闪出一段,大都须人拴保险绳从山上空降而下,在绝壁之上砍凿而出。那场景,让我一边走,一边想起电影《红旗渠》里河南林县人那些可歌可泣、感天动地的情节。
秋垭是艰苦的,不必说心内如汤煮的抗旱;也不必说赴汤又蹈险的抗洪,单说地理,就让人望而生畏。除秋垭外,其余的村都地处山脚或山腰,人们外出赶场或劳作,其姿态都与攀登有关,如有负重,更是手足并用,形同猿猴,生存之苦,让人难以言尽。
秋垭也是美丽的,不必说它花香鸟语、四季分明;也不必说它峰峦起伏,雄浑险峻;单说这里的人们,纯朴而善良,负重而自强。他们生在秋垭之上,但从不像秋千那样前后摇晃,正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行踏实了秋垭人生活的梦想。
2005年11月,我又一次去了秋垭。只不过这次去的心情却只能用沉重来形容。是年,凉垭乡党委书记杜俊杰因为兴水而病逝在工作岗位上,县委、县政府在他的家乡秋垭禹王庙村举行了追悼会,相信这也是这个乡规格最高、堪称前无古人的一个追悼会。我和《华西都市报》记者汪仁洪共同采写了一篇新闻稿,记得标题是《院坝里开追悼会,乡亲们泪长流》。开篇应是这样的:
“花圈包围了土墙房子,低沉的哀乐在山乡回荡,戴着白花的乡亲们泪水在流。21日上午,仪陇县委、县政府在秋垭乡禹王庙村一农家院坝里,举行了一场特别的追悼会,凉垭乡、大风乡、秋垭乡三百多名群众含泪悼念为解决乡亲们吃水而操碎了心的凉垭乡原党委书记杜俊杰。县委书记任晓春,县委副书记、县长吴道军参加了追悼会……”
那以后不久,我离开了记者与新闻管理岗位,没有了采访的机会,以后也就没有再上秋垭。不曾想2014年秋天,我的一位雅安朋友的儿子考中了秋垭乡的公务员,朋友连秋垭在哪里都不知道,情急之间想起了我。为了朋友,也为了下一代,我只好铁肩担道义,请假为他带路去送儿子上班。因此之故,我又一次爬上了秋垭的高山之上。
时隔九年不见,秋垭让我深深地惊讶了。当年很受农家欢迎的百货、农具、电器的干打垒商店已全部旧貌换新颜了,高楼鳞次栉比,蓝色的玻璃窗、明亮的瓷砖墙、平坦的街道、各具特色的店招,让我恍若隔世。三条街道在三条不同走向的山脊上形成一个现代化元素装点而成的“Y”形,既似开放的发散思维,又像发展的魅力四射。单凭视觉冲击,就能得出这样的答案:时代已然让这个“秋千”上的乡镇荡得更高,梦想放飞得更远。
虽然时代偕我在与时俱进,但昔日那山、那人,包括那根顺公路而蛇行的水管与那故事中的秋千却早已拓在我记忆的拓片上。我相信,这些拓片加上眼前这些新的景象,都将如秋垭的山风,在我不断认知的世界里温馨拂面,并保持着恒久的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