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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了解了三浦太郎的遭遇后,许有年对他产生了好感,而三浦太郎更是将许有年当成自己的亲哥哥,对他言听计从。这就给许有年的行动自由创造了很好的条件,没事时,他故意带着三浦太郎在车站内外到处溜达,让人们产生始终有一个日本兵跟在他后面的感觉。当他要和党组织联络时,就叫三浦太郎站在办公室外,不让任何人进去。而自己则借口到车站外去“买烟”与郑嫂联络。

8月的一天下午,太阳烤得站台的地面滚烫,车站来了一辆每节车厢都用红漆刷了红十字的列车,停在车站加水、检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运送伤员的专用列车。按照惯例,车一到站停稳,就会立即拉开所有的车门给伤员透气,并有一些穿白大褂的医生从车上跳下来忙碌着给伤病员打针换药。但是,这趟列车刚一停稳,从车上跳下来的不是医生,而是一百多个荷枪实弹的鬼子兵,他们一下车就如临大敌,背对列车,排成一条线,将列车团团围住,不让人靠近。

许有年觉得有问题,决定要看个究竟,他故意点燃一支烟,带着三浦太郎朝列车走去,还未靠近列车,一个鬼子兵远远地喊道:

“八嘎,不许吸烟!”

三浦太郎一下子火了,骂道:

“八嘎,这是本站站长!”

许有年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他掐灭刚点燃的香烟,来到那个鬼子兵面前,拍拍他的肩膀,用日语说道:

“你,好样的,很尽职。”

那个鬼子兵以为许有年是日本军官,“啪”地立正,小声地说:

“对不起长官,没办法,整车都是武器弹药,一不小心就会爆炸啊。”

许有年点点头,没说话,带着三浦太郎离开了。

回到办公室,他用最快的速度写了张纸条,出站交给郑嫂,只说了一个字:“快!”

郑嫂见许有年急迫的表情,点点头,左右看了看,二话没说,将纸条别在发髻里,转身快步离去。

又过了二十几天的一个上午,郑嫂带来赵华的一张纸条,让他晚上八点务必到联络点开一个重要会议,估计要四五个钟头。看了纸条后,许有年沉思了一下,出来笑着对三浦太郎说:

“三浦君,今晚有人要给哥哥介绍一个对象,估计回来得较晚,你在家守电话,记住,别让人进办公室,好吗?”

三浦太郎点点头:他知道这种场合有一个日本兵在场不合适,只提醒了一句:“哥,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晚上八点,当许有年走进秘密联络点时,屋里已经坐了三个人,除了赵华和李智外,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穿着长袍、戴着礼帽的中年人。他们见许有年进来,都笑着站起来,赵华快步来到许有年面前,握住他的手说道:

“许有年同志,来,我给你介绍一下。”他把许有年带到那个穿着长袍、中等个,浓眉大眼的中年人面前,“这位是刘云团长,是吕正操司令员手下的一员虎将。”

刘云团长紧紧地握住许有年的手,爽朗地笑道:

“许有年同志,你好!我们前些日子在石门附近,打掉了一辆鬼子他妈的装扮成医用列车的军用列车,缴获了大量的轻、重武器和弹药,我们利用这些武器最近在第二战区狠狠地打击了小鬼子,并使小鬼子这次在晋西北的‘大扫荡’彻底失败,为此,我们得到了党中央的嘉奖。许有年同志啊,这个功劳你占了一半,因为这次行动全靠你送出来的重要情报啊。在这里,我代表我们全体指战员向你致敬!”

说完,“啪”地立正,向许有年敬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军礼。

许有年没想到自己的工作产生了这么大的连锁反应。长期以来孤身对敌的紧张心情得到了回报,既激动又兴奋,更坚定了在隐蔽战线继续战斗下去的决心。

赵华招呼大家坐下后,刘云团长说道:

“我今天来,一是代表主力部队向地方党组织表示感谢和慰问,并带来了几十支缴获的长短枪、机枪和其他战利品,其中还有小鬼子的服装和罐头。二是向咱们的铁道专家‘铁魂’同志请教难题来了。”

许有年向前凑了凑,非常专注地看着刘云。刘云笑着说道:

“最近,我们的八、九、十军分区在河间、高阳、安国、大成、献县等地打了一个又一个的大胜仗,我们的十八团在白洋淀地区打得鬼子嗷嗷叫。我们得到情报,小鬼子从东北调集了大量的军队和武器,将在最近用火车运送到这里,妄图消灭我们冀中的主力部队。上级指示我们,破坏敌人的所有运输线,而铁路运输线是我们的重点打击对象!”说到这里,他的右手握成拳头有力地捶了一下桌面,接着说道,“过去,我们的游击队时时刻刻都在破坏敌人的铁路,这确实给小鬼子制造了不少麻烦,但是现在还是用老办法搞的话收效不大了,为什么呢?因为鬼子他也学精了。他们现在采取的对策是:

“一、采用铁甲列车运送兵员和物资。他们欺负我们没有重武器,你的机枪、手榴弹对他没有威胁,你打你的,他走他的,他根本不理睬你。

“二、在铁甲列车前面五百米左右,还有一辆配备了轻、重机枪和小钢炮的装甲车给它开道,一旦发现有被炸毁或被拆卸的路段,就立刻停下来进行抢修,并在短期内将被破坏的路段修复。

“这样,我们只能对他们进行骚扰,拖延他们的时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也是我们最头疼的事。许有年同志,我想请教一下,从铁路‘安全’的角度考虑,您能否给我们一点建议,怎样才能不费一枪一弹而让小鬼子的列车不安全?”

大家的视线一下子集中在许有年的身上。

许有年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他想起上次和伊藤到山西去的火车上也遇到过铁轨被拆的经历,确实是很快就被小鬼子修复了。是得想个更好的办法来打击鬼子的运输线,他嘴里喃喃道:“从铁路安全的角度考虑……铁轨……道钉……机车……装甲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里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大伙儿都不说话,生怕打搅他的思路。十几分钟后,许有年眼睛一亮,一拍大腿站了起来,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兴奋地说:“有了!”说完,拿起纸笔来,在桌面上一边画,一边讲解起来。

就在他们开会后的第四天,一辆满载着武器弹药的铁甲列车在徐水以东出轨,并发生了大爆炸,致使这一段铁路瘫痪了近半个月。鬼子的铁道专家们来勘查了半天,也没找出原因来。最后的结论是:“运输过程中,由于气温太高,列车内弹药自燃引起爆炸……”

原来,游击队采用了许有年的“偷梁换柱”之计,以“木钉”取代道钉的办法。他们在铁轨转弯的地方拔掉道钉,换上同样大小的“木钉”,为了不让巡逻的鬼子发现,他们又用油漆在木钉的顶端涂上和道钉一样的颜色。当前面较轻的装甲车碾过去时,这些木钉还勉强可以承受,顺利地过去了。但是当沉重的铁甲列车一上来,木钉一下子全部被震断。列车在倾翻时,强烈的碰撞又使车内的弹药发生爆炸和燃烧,铁轨和枕木已被炸得面目全非,而那些木钉早已被烧得不见踪影。难怪那些鬼子专家们查不出原因来。

许有年回到车站时已经是半夜一点过了,车站外一片死寂,昏暗的街灯在风中摇摆着,给人一种怪异、恐怖的感觉。但是年轻的许有年此时的心情却和眼前的景象截然不同,他心里充满了阳光,真希望有人来分享他此刻的欢乐。这时,他想起了远在北平的郭蕴,他想:“小郭蕴现在在干什么呢?她睡了吗?她也在想我吗?”

此刻,郭蕴那温柔而略带稚气的神态占据了许有年的整个脑海。过不一会儿,许有年便使劲摇摇头,心想:“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等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以后再说吧。”

回到办公室,只见三浦太郎趴在桌上,三八大盖平搁在大腿上,已经睡着了。许有年没敢惊动他,轻轻地走进里屋,上床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许有年醒来,感觉神清气爽,好久没睡过这么好的觉了,他伸了个懒腰,来到屋外,只见三浦太郎已经在门外站岗了。三浦太郎见他出来,对他笑了笑,关心地问道:

“哥,昨晚的姑娘怎么样,相中了吗?”

许有年愣了一下,但马上反应了过来,哈哈大笑起来:

“哎,算了,别人嫌我个子太矮,看不上我,别提她了。走,吃饭去。”

说完,带着三浦太郎到站外吃早饭去了。

就在这时,从北平到太原的一趟客车进站了,车上塞满了乘客。车刚一停稳,立即从车门和车窗跳下好多挤得满头大汗的人,站在站台上惬意地乘凉。

最引人注目的是两个十七八岁,学生打扮的姑娘,她们一下车,就朝着正在给列车加水的水管跑去,跑在前面的姑娘,齐肩的短发和漂亮的花裙子被风吹得飘了起来,圆圆的脸上充满了调皮的笑容。跟在她后面的,是一个穿着月白色衬衣和蓝色长裙,扎着小辫儿,左手提着蓝色挎包的秀气姑娘。她们跑到水管旁边,就着往外渗漏的清水洗起脸和手绢来,一边洗,一边打闹着,完全不知道一场噩梦正悄悄地向她们袭来。

侦缉队长何凤志这几天内心忒不痛快,日本人的一辆装满军火的列车在石门附近被八路抢光,并炸毁了机车头。时任日军驻华北方面军司令长官多田峻中将把铁路沿线的佐级军官招来,一个个被骂得狗血淋头。渡边和山本挨骂回来后,又将一肚子窝囊气撒在侦缉队和伪军头上。

这几天,何凤志整天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又得罪了日本人,成天带着十几个汉奸像疯狗一样到处乱窜,祸害了不少老百姓,今天,他们又来到了车站。

何凤志一走进车站,两只贼眼就向站台上的人群扫来扫去,人们远远地看见一群带枪的汉奸向这边走来,都吓得纷纷挤回了车厢,本来喧哗的站台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只有远处两个正在嬉戏的姑娘一点都没察觉,还在打闹。何凤志一挥手,领着汉奸快步向姑娘走去。

扎小辫儿的姑娘首先看见汉奸们向她们走过来,赶紧小声地说道:“小凤,别闹了,有狗来了,咱们回车上去……”

话还没说完,何凤志已来到她们身边,他乜斜着三角眼,看了看两个姑娘,阴阳怪气地说:

“哦,狗来了?你们见过这么大的狗吗?哼,干什么的?”

穿花裙子的姑娘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是乘火车的,你们想干什么!”

何凤志将手里的烟头往地下一摔:“乘火车的?给我搜!”

一个戴墨镜的汉奸一把抢过扎小辫儿姑娘手里的蓝色挎包,从包里一下子掉出一本书来,他不识字,交给何凤志:“队长,这是什么?”

何凤志接过书朝封面一看,立即眼睛一亮,兴奋起来:“好哇,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是两个共党分子。给我带走!”

两个姑娘张嘴正要喊“救命”,两团破布立即塞进了她们的嘴里,她们挣扎着被汉奸们架出了车站。

许有年和三浦太郎回到车站时,客车已经开走,只有几个铁路职员还围在那里悄悄地议论着什么,看见许有年过来,就一下子散开,各走各的了。许有年感到有些不对劲儿,正要找人问清楚,只见厨房的小翠向他走过来,悄悄地对他说:

“他们说你是汉奸,不让我和你说话,但我知道你不是坏人……”

许有年急切地打断她的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翠你快说!”

小翠看了看周围,小声地说道:“刚才侦缉队的人在车站抓走了两个女学生,说她们是共党分子。”

“共党分子?两个女学生?”许有年的呼吸有点急促,他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小翠,你说清楚点,到底是怎么回事?来,到我办公室慢慢说。”

小翠跟着许有年来到办公室,一五一十地讲了事情的经过,最后说道:“听当时正在旁边给列车加水的谢师傅说,他们从一个女学生包里搜出一本什么书,就把人给抓走了。”

小翠走后,许有年内心非常着急,心想:“一本书?到底是什么书?被抓的两个女学生是不是我党的同志?一定要想办法打听清楚!”他冷静地思考了一会儿,提笔飞快地写了一张字条,交给了在站外卖烟的郑嫂,然后带着三浦太郎向宪兵司令部走去。

渡边见许有年到来,高兴地迎了上去:

“有年君,好久没来了,这几天没人和我下棋,憋死我了。来,我们先杀两局再谈别的!”

许有年笑着说:

“好哇,渡边君有兴趣,我奉陪到底。”

说着,漫不经心地从办公桌上拿起一本书看了看:

“哦,《七月诗派》。渡边君还有这个雅兴?”

“不,我对诗不感兴趣,也不懂。这是侦缉队刚送来的,说是抓了两个女共党。他们正在审讯。”渡边眯缝着双眼,看了看许有年:“有年君对诗也感兴趣吗?”

“当然感兴趣。”许有年翻了翻书,“这本书现在的大学生几乎都读过,我在铁道学院读书时也有一本,我最喜欢牛汉的《鄂尔多斯草原》,伊藤老师也喜欢这首诗。”

许有年将书往桌上一扔,用眼睛的余光瞟了渡边一眼,只见渡边懊丧地拍了拍额头。他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来到棋盘边:

“来吧,咱们杀两局,看谁胜谁负。”

现在的渡边已经没有兴趣下棋了,他本来以为抓了两个共党可以向上司邀功,听许有年这么一说,看来希望不大了。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对不起,有年君,我的头突然有点疼,唔,下次吧,我们下次再下吧。”

许有年笑了笑:“哦,渡边太君不舒服,那可要好好休息一下哦。那,我今天告辞了。”

其实,《七月诗派》是由国统区出版的一本爱国诗刊,它的代表诗人有艾青、田间、绿原、牛汉等人。《七月诗派》的政治色彩非常浓厚,它主张抗日,是当时千千万万的爱国志士和进步青年十分喜爱的刊物之一。许有年欺负渡边不懂诗,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通。

许有年回到车站,接到郑嫂带来的回条,上面写道:

“今晚八点到老地方见。”

晚上八点,许有年刚走进联络点就吓了一跳,只见四五个鬼子兵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其中一个曹长军衔的鬼子两眼一瞪:

“八嘎,什么人的干活!”

他还没回过神来,这些“鬼子兵”一下子都笑了起来。许有年仔细一看,也笑了起来。原来,这些“鬼子兵”都是武工队员化装的,那个“曹长”就是队长王大壮。

赵华和李智从暗处走了过来,两人握住许有年的手,赵华道:“许有年同志来了,来,咱们商量一下今晚的营救计划。”

大家都坐下后,赵华站起来,低声说道:

“最近,侦缉队像疯狗一样到处乱咬,特别是那个何疯子,我们早就想干掉他,正好,今晚一来救人,二来打击侦缉队,现在,由李智同志说说今晚计划。”

李智站起来,双手撑着桌子,兴奋地说道:

“刘云团长昨天才送给我们的礼物,今天就派上用场了。咱们今晚这样干……”

晚上十二点,侦缉队院里。

这里离车站较近,在夜里可以清晰地听见火车排汽和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音。在靠北的一间阴森森的屋里的两根柱子上,分别绑着两个女学生。扎小辫的姑娘名叫吴萍,她嘴角流着血,头上的小辫儿已经散开,月白色的衬衣上布满了鞭子抽过的血痕,她怒目瞪视着站在暗处的两个汉奸。绑在另一根柱子上的是十七岁的小凤姑娘,她的花裙子上半身已被撕烂,一对丰满雪白的乳房露在外面,她此时正在抽泣着,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站在暗处的两个汉奸正淫亵地看着小凤露在外面的乳房,一个龅牙的汉奸淫笑地走到小凤面前,用一把匕首刮了一下小凤裸露的乳头,阴阳怪气地说:

“别哭了,咱们队长已经将你许配给山本太君了,再有一会儿,队长就把太君请来了,嘿嘿,你这对宝贝今晚可就要享福了。”说完,哈哈淫笑起来。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皮鞋声,龅牙汉奸赶紧小声说:“这不,太君来了。”两个汉奸“啪”的一声立正。

门开了,进来的不是山本和何队长,而是一队鬼子兵,前面的一个留仁丹胡子,戴着眼镜的矮个儿的军官用日语说了句什么,一个翻译模样的人说道:

“太君问,你们何队长呢?”

龅牙点头哈腰地说:“队长去请山本太君了,马上回来,马上回……”

话没说完,一把刺刀从他背后直插心脏,他两眼一翻,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见阎王爷去了;另一个汉奸见势不妙,正要拔枪,一把刺刀也从他后面透心而过,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两脚抽搐了一阵,也断气了。

被绑在柱子上的两个姑娘看着这一切,也惊呆了,还没回过神来,只听耳边有人说道:

“姑娘别怕,我们是八路军武工队员,是来营救你们的。”

话没说完,绑在姑娘身上的绳子已经被刀割断。两个姑娘吃了不少的苦头,绳子刚被割断,小凤就瘫软在地上。化装成日本军官的许有年取下粘在唇上的小胡子,扶起小凤,脱下日本军装,披在小凤裸露的身上。这时,两个武工队员提着一挺机枪进来说道:

“都搜遍了,没有其他人了,他妈的,何疯子又漏网了,但我们在何疯子的屋里找到了这个,嘿!一挺崭新的歪把子机枪!”

那个化装成“翻译官”的李智爱抚地摸了摸铮亮瓦蓝的枪身,笑着点点头。他一眼看见早已毙命的龅牙皮带上挂着一把匕首,他灵机一动,将龅牙的匕首从他腰间皮带上抽出来,狠狠地插入另一个汉奸尸体的背上,低声说了声:“撤!”一个粗壮的“日本兵”(王大壮)将龅牙的尸体塞进一条早已准备好的麻布口袋里,扛起就走,另两个武工队员背起两个姑娘跑出门,大门边,还有两个侦缉队的汉奸倒在地上,早已断气。

整个营救过程只用了八分钟不到,街面上,依然平静。

出门后,许有年将鬼子军裤和皮靴脱下来,交给王大壮,和同志们握手道别,匆匆往车站走去。谁知许有年刚一转弯,就看见前面一户大户人家的石狮子后面一对阴森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他内心打了个激灵:“这不是那天晚上在渡边院里看见过的那双眼睛吗?不管是敌是友,今晚不能让他跑了。”

他迅速拔出安度士手枪,一个箭步冲过去,但那人的身手比他快多了,只见黑影一闪,那人已跳上高墙,在墙上几蹿就不见了踪影。许有年只是在星光下隐隐约约地看见那人有一副瘦小的身躯,头上除了眼睛外,其他部位都被黑布裹得严严实实。许有年站在那里愣了几秒钟,满怀狐疑地正要转身回车站去,这时,他突然发现那人刚才蹲过的地上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赶紧过去俯身拾起仔细一看,大吃一惊,充满疑惑地想道:

“怎么,难道会是他?!”

又过了五分钟,山本醉醺醺地随着何凤志来到侦缉队,一迈进大门,山本就淫声大喊:“花姑娘的,我的来了……”

话音未落,就被一堆软绵绵的东西绊了一个狗吃屎,还没爬起来,跟在后面的何凤志就嚎了起来:

“太君,有八路!”

山本的酒劲一下子醒了一半,仔细一看,绊倒自己的是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笨拙地爬起来掏出手枪,对着黑洞洞的屋里“啪、啪”开了两枪,枪声在夜里特别刺耳。枪响后,山本见屋里没动静,拔出指挥刀嚎叫着冲了进去,刚冲进屋,“扑通”一声,又被一具尸体狠狠地绊了一跤。这一下把山本气得发疯,爬起来,抱起尸体就是一个“大背”,“咚”,尸体摔在地上毫无动静,接着又是一下。

枪声引来了渡边和大批鬼子、汉奸,他们迅速包围了侦缉队大院。当他们冲进屋里,十几把电筒一照,一幅恐怖的画面映入他们的眼帘:浑身是血的山本像疯子一样在和一具尸体较劲,而那具尸体已经被摔得完全看不出是什么模样了,山本瞪着通红的双眼,嘴里还叼着那具尸体血肉模糊的耳朵。

渡边气得“八嘎”一声大骂,过去狠狠地扇了山本两耳光,这才把山本打醒过来,“嗨”的一声,站在那里直喘粗气。

这时,屋里的灯亮了起来,只见屋里一片狼藉,上午抓的两个女“共党”也不知去向。渡边的眼光在屋里横扫了一遍,从地上捡起一把血淋淋的匕首,他拿起匕首仔细一看,匕首把上刻了一个“冯”字。渡边抬眼看见刚从屋外溜进来的何凤志,他一把揪住何凤志的领口,眼冒凶光,咬牙切齿地问道:

“你的,说,怎么回事?”

何凤志吓得浑身哆嗦,口吃地说:

“是……是八…八路干……干的……”

这时,另一个汉奸跑进来,不长眼地对何凤志大声嚷道:

“报告队长,冯龅牙家里也没人。”然后放低声音,“是不是跟八路跑了?”

渡边一听,将何凤志狠狠一搡,拔出指挥刀,高高地举起来,正要向何凤志的脖子劈下去,突然转念一想:

“现在正是用人之际,还不能杀他。”

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慢慢放下刀,插进刀鞘,回身狠狠地踹了何凤志一脚,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日语,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去。王翻译官看了看远去的渡边,对还躺在地上发抖的何凤志说道:

“太君说,上次出了个王麻子,这次又出了个冯龅牙,你们侦缉队他妈的已经成了一个八路窝子。留你一条狗命,限你三日内破案,否则……”

说到这里,王翻译官顿了顿,放低声音说道,“唉,何队长,你知道下场是什么。”

这时,还没缓过劲来的山本,因为刚才挨了渡边的两耳光,一肚子气很想撒在何凤志身上,苦于浑身脱力,只能边喘粗气边恶狠狠地吼道:“八嘎,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三天不破案,死啦死啦的!”

烈日下,保定城西门外。天上没有一丝丝云,树上的蝉没完没了地“咝咝”鸣着,偶尔还能听见不远处火车放汽的“哧哧”声,两种声音混合着,搅得路上的行人昏昏欲睡。离城门不远的大树下,一个西瓜摊前围着几个路人正在吃瓜,卖瓜的中年汉子不时地用一条已不知是什么颜色的毛巾擦着直冒汗的光头,并大声吆喝着:

“哎,卖瓜啦,又沙又甜的大西瓜,吃一口,甜掉牙,快来买哎。”

侦缉队长何凤志醉醺醺地摇摆着走出城门,他穿着一件敞开胸襟的白绸子上衣,腰间的宽皮带上斜插着一把盒子炮,嘴里骂骂咧咧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城门的岗哨上,四个正在盘查老百姓的伪军看见何凤志走过来,赶紧谄媚地向他点头哈腰,带班的伪军李三撩起衣襟擦了把脸上的汗水,从衣兜里掏出一包哈德门香烟,抽出一支讨好地递了过去:

“何队长辛苦了,抽烟,嘿嘿,抽烟。”

何凤志哼了一声,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大大咧咧地从李三面前走过去,李三递烟的手僵在那里,尴尬地站着,眼角瞟见几个伪军和百姓正在窃笑。他见何凤志走远了,朝地下“呸”地吐了一泡口水:

“什么东西,神气个啥,迟早挨八路的黑枪。”

何凤志此刻的心里正不是滋味。昨天上午抓的两个北平的女学生到了晚上莫名其妙地失踪,自己的三个部下不知被谁用刺刀捅死,而自己的亲信冯龅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三把短枪和一挺机枪不翼而飞。还有渡边太君“赏”他的几个大耳刮子……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到现在还火辣辣的脸,心头无名火起,忍不住大骂了一句:

“他妈的小鬼子,浑蛋!老子替你们卖命,没功劳还有苦劳……”突然,他心里一紧,想起山本太君的吼叫:

“八嘎,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三天不破案,死啦死啦的!”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顿时感到口干舌燥,两只三角眼向四周巡视了一番,看见正前方有个西瓜摊,他的舌头情不自禁地舔了下干裂的嘴唇,径直向西瓜摊走去。

围在西瓜摊前的人们见他走过来,有些人早已认出他就是远近闻名的恶人“何疯子”,于是都像是看见瘟神一样,赶紧躲开。

何凤志来到西瓜摊前,二话不说,抱起一个大西瓜掂了掂,一拳头砸得稀烂,凑在眼前看了一眼,嘴角一撇,狠狠地摔在地上,又抱起一个瓜,一拳砸烂,还是不满意,又摔在地下。瓜摊前顿时一片狼藉,鲜红的瓜汁流得到处都是。

卖瓜的汉子见何疯子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又见他腰里别着一支大张着机头的盒子炮,早已吓得浑身打抖,说不出话来。见何疯子又砸开一个大瓜,抓起一块红瓤子哧溜哧溜地啃了起来。

卖瓜人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用无助的眼光向人们求援,但大多数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他只好镇定了一下发颤的双腿,壮着胆子颤抖地说道:

“何……何队长,给几个瓜钱吧,家里等着我买米下锅啊……”

何凤志乜斜着三角眼,看了卖瓜人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

“嘿,你个王八蛋,不识好歹!要钱不是?好哇,待会儿跟老子到侦缉队拿去!”

卖瓜汉子哪敢跟他到侦缉队去要钱,只得忍气吞声地小声嘀咕道:

“唉,吃瓜不给钱,这是什么世道啊!唉!”说着,懊恼地摇了摇头。

何凤志昨晚挨了日本人的打,正在气头上,双眼一瞪,一下子站起来:

“你说什么?什么世道?皇道乐土!你不满意是不是,老子怎么越看你越像是八路!”

说着抓起案板上的西瓜刀,回身架在卖瓜人的脖子上,左手摸着他的光头,狞笑道:“老子看你的这个瓜像是熟透了,砍开看看是红瓤子还是白瓤子!”

说着,举刀就向卖瓜人头上砍下去。围观的人们吓得“哗”的一声,向四处奔跑,胆小的人赶紧闭上了眼睛。

许有年从宪兵司令部出来,往车站方向走去。他身后跟着三浦太郎。昨晚成功地营救出两个进步女学生,杀了四个汉奸,并将渡边的视线引向侦缉队。刚才听说,渡边当着所有人的面,几个大耳刮子打得何疯子两眼冒金星,当场瘫倒在地上。想到这里,许有年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这时,他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一对阴森的眼睛,他不自觉地摇摇头,苦笑一下,心想:“管他是敌是友,迟早会露原形的。”

刚走出城门,远远看见一大群人正在慌乱地东奔西跑,他定睛一看,只见侦缉队的何疯子抓着一把西瓜刀正架在一个中年汉子的脖子上,举刀正要向那人头上砍去。说时迟,那时快,许有年大吼一声:

“何疯子,住手!”

何凤志愣了一下,条件反射地回头看了一眼,还未看清楚是什么人,举在头上的西瓜刀已被那人夺了下来。这时他才看清楚夺他刀的是车站站长许有年。何凤志瞪着已被酒精烧得血红的双眼,愣在那里。许有年将夺下来的西瓜刀往地下一扔,大声说道:

“好哇,何疯子,你不去破案,跑到这里来发什么酒疯!”

何疯子平时就知道这个许站长是渡边太君身边的红人,他也知道这个人轻易得罪不得,但此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下不来台,再加上酒劲和疯劲一上来,就什么也顾不得了,他乜斜着三角眼,脱口骂道:

“你他妈的是什么东西,管到老子侦缉队头上来了!”

说着伸手从腰里拔出手枪,还没来得及将枪举起来,只听得“八嘎!”一声,脸上已被三浦太郎狠狠地揍了一拳,他仰面一倒,只觉得眼前金星乱窜,不自觉地扣了一下扳机,只听“砰”的一声,一颗子弹朝天上飞去。许有年敏捷地一把拧下他手中的枪,心想,这正是惩罚这个狗汉奸的好机会,立刻用日语对三浦太郎命令道:

“打,给我狠狠地打!”

早已被激怒的三浦太郎举起三八大盖,用枪托向倒在地上的何凤志劈头盖脸地一顿乱砸,打得何凤志抱着头在地上乱滚,嘴里哀号着:

“太君……太君,饶……饶命啊……”

周围的老百姓刚开始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见一个鬼子兵用枪托暴打一个人人痛恨的恶汉奸,而另一个“汉奸”则在旁边大声喊打,这场景实在罕见。老百姓平时都十分痛恨日本鬼子打中国人,但此时却都感到非常解恨。大家都情不自禁地大喊:“打!打!打死这个狗东西!”

何疯子这时已被打得奄奄一息,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太……太君……饶……”

满头是汗的日本人又抽出皮带,对着何疯子一顿乱抽,眼看要将何疯子打死。许有年用日语对三浦太郎嘀咕了几句,三浦太郎这才收手,还不解恨地朝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何疯子的头上狠狠地踢了一脚。

许有年回头朝四个感到莫名其妙的伪军看了一眼,说道:

“还愣在那里干什么?把这条死狗抬回侦缉队去,就说是我许有年打的!”

说完,带着三浦太郎扬长而去。

何凤志被抬回侦缉队的当天晚上就一命归西,据说,他死之前还在不停地哀号:“哎哟,痛啊……太君啊,冤枉啊……我是你们的一条忠实的狗啊……”

第二天,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保定城和周边的几个县,“日本兵毒打铁杆汉奸”的话题被编成几个版本流传着,离保定城不远的清苑县和高阳县还有人放起了鞭炮。一些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卖命的汉奸都感到抬不起头来,很长时间都不敢像过去那样猖狂地欺负老百姓,路上看见日本兵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点头哈腰地迎上去,而是尽量躲着走。

渡边大佐总觉得这件事有点儿不对劲,暗中找来三浦太郎调查,可三浦太郎一口咬定是何凤志先拔出手枪对着他和许站长,并且居然开了枪,所幸子弹打偏了,才没有伤着人。而最具有说服力的是四个当班伪军的证词。伪军班长李三由于何凤志曾当众让他下不了台而对他心怀不满,故在渡边找他们问话时添油加醋地说:

“何队长那天出城门时嘴里就一直在骂太君,我听得真真的,不信您问他们。”

他身后的另三个伪军见渡边的目光向他们投来,赶紧点头说:“是,班长说的一点儿都没错。确实是这样。”一个伪军还补充说道:“是的,那天我也听见了,何队长还骂太君是小鬼子,是浑蛋。”

渡边眉头一皱,“嗯”了一声,接着两眼一瞪:“八嘎!”

吓得说这话的伪军打了个寒战,赶紧点头哈腰地说:

“那是何队……不……是……是何凤志说的,不是我说的。”

见渡边的态度慢慢缓和了下来,李三又接着说道:

“当时何凤志正在一个西瓜摊前发酒疯,许站长和一个太君叫他赶紧去破什么案,他掏出枪来就要打许站长和太君,还开了一枪,才被太君打了一顿。其他的我们就不知道了。”

渡边眯缝着双眼,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回想起那天晚上自己当众打了何凤志几个耳光,何凤志肯定心怀不满,如果他不死,说不定还会闹出什么更大的事来。想到这里,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挤出一丝笑容对着伪军们说:

“你们的,良心大大的好,许站长的,太君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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