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儿装模作样地又四下里看看,然后从内衣里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册子,“我都还没看,我也不晓得是啥子东西。”他说着把手往回里一缩,“你娃千万不要跟哪个说哦。”我赶紧鸡啄米似的点头,也很严肃地说:“晓得晓得。”
我俩头挨头地凑在昏暗的灯光下,心“砰砰砰”直跳。白狗儿慢慢打开那小册子,只看见上面有“516”什么什么“声明”等字样。
我俩恍然,但马上又多少有些失望,原以为从境外来的情报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
“516”是“文革”时期北京的一个造反派组织,“文革”期间有不少大动作,包括砸英代办什么的,“文革”中后期被定性为“反革命”组织。我在连队时,有个高66级的北京知青就曾是这个组织的。1971年7月,我们到连队不久,林彪坠机温都尔汗,接下来就是整天的政治学习。但他却除外,不仅不准许参加政治学习,连里还专门派了武装战士看守,包括他出工。那时他的工作是看守连队的玉米地,那地和傣族的一块玉米地紧挨着。后来他就逃跑到国外去了,据说是通过看守玉米地的那个傣族乌龙(即老大爷)帮忙跑的。我至今还记得那哥们儿姓米,叫若梦。这姓米的北京知青也怪,在连队里对谁都不怎么爱搭理,但我们来了之后,尤其是我和几个同学领头在连里闹了几回事之后,他就每晚端着杯子来我宿舍里小坐,每回来的借口都是要点开水。据说他是从浙江兵团转过来的,还结过婚,但来云南兵团后又给离了,那前妻也还在另一个连队待着。米若梦逃跑出国后,有一回连长还假装无意间问起,说:“听说米若梦和你关系不错呀,是不是?”我说:“没什么关系。他老来我们宿舍倒开水。”
说到“516”,我们这帮小知青其实知道的还真不多。
白狗儿叹口气,收拾好那小册子,站起身说:“也没啥子哦,最多在国外闹点球莫名堂的事,光打雷不下雨,又不是要打仗。”说完,他把枪重又裹进雨衣藏好,说:“走了。改天再来耍。”
我打开门,迎着雨季里的寒风冷雨,目送白狗儿冲出门,直到消失在雨夜。
(白狗儿大名叫白新民,从云南回来后就只见过两三回面,估计这小子还记得那个雨夜。)
姐告雨季里的故事(四):
凌晨枪卡壳
20世纪70年代初期,滇缅边境上有段时间很是紧张。风声多半是老蒋原李弥残部会怎样怎样地搞破坏,当然也包括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等,所以叫“敌情”。
与内地不同,边境上只要一有敌情就异常紧张,这种紧张是内地人体会不到的。
雨季刚至,团参谋长就到姐告连蹲点坐镇去了。我们知道最近一定又有什么情况,自然,这情况是又有了新的“敌情”。
刘崽儿的故事是在参谋长去姐告连蹲点之后的一个夜里发生的。
姐告连不论白天还是夜晚都设有固定或不固定的全配置武装岗哨,按当时的条例规定,夜晚若有人在十公尺以外不能准确回答当晚“口令”而行为诡秘不作声者,可以立即开枪射击。这命令就是“格杀勿论!”
这天夜晚下半夜,轮到刘崽儿值哨。他的哨位是暗哨。
值夜班最难过的是凌晨时分,到那时候你想要睁大眼睛都不行。迷迷糊糊中,刘崽儿猛然觉得不远处的草丛中有什么在晃动,他立即警觉起来。黑暗中,刘崽儿努力睁大着双眼,可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凭直觉,那一定是个人。背上突突冒出一片冷汗,刘崽儿顺过枪指向草丛,低喝一声:“口令!”只有微微的风吹在草丛里发出的“簌簌”声。
“是哪个?再不说话老子开枪了啊!”
还是无声无息。
“遇见鬼了!”刘崽儿故意把枪栓拉得稀里哗啦地响,然后“咔嚓”一声把子弹推上了膛,接着又一声暴吼:“口令!”
这时候,刘崽儿终于看清了,不远处的草丛里有个黑乎乎的人影正猫着腰伏着……准确地说深度近视眼的刘崽儿是感觉到的。这感觉绝对不会有错,他相信自己。刘崽儿汗毛倒竖,放低了身子举起枪感觉着瞄准。黑暗的草丛中,一个黑乎乎的身影猛然跃起,刺啦啦地朝着草丛深处射了出去。几乎在同一时刻,刘崽儿扣动了扳机——“啪啪”……暗夜里的寂静被清脆的枪声打破了。刘崽儿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打出了一个标准的点射。这也是平时训练时反复练习出来的:在规定时间内用三个点射打完十发子弹。
“站到!”刘崽儿暴吼着提着枪追了上去。
那黑色的身影跑得飞快。刘崽儿在跑动中又一次扣动了扳机,只听得“咔”的一声闷响,他知道狗日的枪卡壳了。
奔跑中,刘崽儿放声大叫:“有情况,有情况……”
远处有狗在狂吠。
隐隐感觉着,前面不远处飞奔的人影是朝着清水河的方向跑,只要过了浅浅的清水河就是国界的另一头:缅甸。
刘崽儿心里有个本能的意念:再咋个老子也不让你跑出国去!
离清水河越来越近,暗夜里的冷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
情急之下,刘崽儿在奔跑中从腰间掏出了木柄手榴弹。
70年代初期,建设兵团配备的武器多为中国造,刘崽儿掏出的木柄手榴弹也是。这种手榴弹的木柄底部有一个可以旋开的引弦盖,拧开引弦盖拉出引弦,将引弦末端的小铁环套在小手指上,然后投掷出去,投掷出去时的力度将拉响引爆弦。从拉开引弦到爆炸的时间是7秒,这是木柄手榴弹引爆的基本操作动作和原理。
在距离清水河不足30米的那一刻,奔跑中的刘崽儿“砰”的一下,猛然跌倒在地。这一跌把他的身躯直接平展展地给扔了出去,他的胸部、膝盖及面部在跌下去的那一刻发出一种被镇住般的疼痛,脑袋也同时发出“嗡”的一声响。那重重的一跌,似乎被猛然呛住了一口气。
迷迷糊糊中,前方暗夜里的人影飞快地跃过了清水河。刘崽儿在心里大叫一声:跑了!
背后有光亮在闪烁,同时响起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刘崽儿知道是救兵来了。跌倒时被憋住的那口气猛然间如被扎破的气球般泄了。刘崽儿直直地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黑暗中,有声音低声命令:“注意警戒!隐蔽搜索!动作要快!”
有急促的脚步立即向四下里散开。
有一团昏黄的光照射到脸上。刘崽儿刚想挣扎着爬起身,只听耳边一声大喝:“别动!”
随着喊声,刘崽儿的手臂被死死按住。
“电筒照过来。”又是那声音的命令。
几只电筒同时照射过来,顺着刘崽儿伸出去的手臂,大家清楚地看见:手榴弹引弦铁环处伸出去的那根引弦被拉绷得直直的。
有人蹲下,轻轻拿起手榴弹,又轻轻地从刘崽儿小手指上摘下引弦小铁环。
刘崽儿被几个人慢慢扶起仍坐在原地。那个声音说:“好险!力道再大些手榴弹就引爆了。”周围的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是怎么回事?”那声音问。
刘崽儿想站起身,可两腿软软的怎么也站不起来。
“不急不急,先歇歇。”还是那声音。
此时刘崽儿才知道是参谋长亲自带领着连里众人赶来的。
有两个人把刘崽儿架起来,他勉强站稳,伸出手想说什么,嘴角却哆嗦着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有人点了支烟塞到刘崽儿嘴边,刘崽儿猛吸了几口,镇定镇定情绪,哆哆嗦嗦地问:“老……老子的……眼……眼镜喃?”
立即有若干只手电筒的光四下黑暗里晃动。
“在这儿。”有人把眼镜给他戴好,刘崽儿这才长出了口气,也终于缓过了神。
参谋长问:“刚才是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刘崽儿说:“枪在关键时刻卡壳了,否则那狗日的跑不脱。”
参谋长扭头便走。黑暗中,甩过来那晚的最后一道命令:“全部回连队。”
写到这儿,我自己也在笑。等见着了刘崽儿非得问问他是否还记得那个夜晚?估计他不会忘记。若还记得就再接着问:“你娃当时咋个回答咋都是答非所问喃?”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刘崽儿来说,夜岗哨猛然间遇见这样的突发事,谁会冷静如常?
军人也不过如此吧。
但事后众知青兄弟们都庆幸:还好,摔得还不算太猛,若力道再大些,手榴弹一爆炸,刘崽儿就没了。
这是大实话。
第二天,众知青兄弟坐着聊天,说笑间有人问:“哎!刘崽儿,当时你遭吓欢了哇?”
刘崽儿豪爽地笑着回答:“老子怕个球!唉,我承认,是紧张得很。但是老子真的没怕。啥子嘛?一个对一个哪个怕哪个?要是老子眼睛看得清,那狗日的早就遭老子一枪给弄翻了。”
这也是大实话。
我信。
姐告雨季里的故事(五):
强行偷渡
姐告地处瑞丽江东南岸,背靠瑞丽江,三面与缅甸接壤,是边境上的一块飞地。去姐告的人若从县城出发,沿公路步行三公里,下公路便走上田间小道,待路过一座傣家寨子,再前行约一公里,就上到了瑞丽江堤坝。
江边堤坝上,自然生长着一排一排一蓬一蓬茂盛的凤尾竹。高大的凤尾竹直耸入云,再把茂密的枝叶从半空里弯下腰来,随着微微的江风摇曳,便发出一阵阵“哗啦哗啦”声。在堤坝铺满细沙的软软的小路上,时不时会冒出几树野酸果,暗紫色如指头大小的野酸果散落地点缀在枝上,任人采摘,入口酸涩回甜。
去姐告的人到了渡口,如果船还在江对岸,便站在渡口放开嗓子长长地“哦嗬”一声,然后坐在江边的草地上等待。若在雨季,江面水大,江面也会比旱季时宽出许多,从江面看过去,江对岸的人都显得极小。“哦嗬”声和着江水的“哗哗”声顺着江风悠悠地传过去,过不了一会儿,江那边就会传回来一声长长的“哦嗬”声。
只要不是赶街天,渡口就不繁忙。来来往往的多是姐告寨子里的傣族人和农场姐告连队的人,从姐告国界对面木姐来的缅甸边民也少,摆渡的傣族乌龙(即大爹)也就轻松了许多。往往来了需要过江的人,傣族乌龙并不着急,只坐在船头悠悠地裹着毛烟抽,待三三两两地再来些人,好歹把细长的小木船坐得满些,才拿起竹篙长长地吆喝一声,从从容容地把船撑出去。
常在渡口过往的人相互间大多有些熟悉,至少也是看着面熟。偶尔出现个面生的人,尤其是对要去姐告的,摆渡的傣族乌龙就会客客气气地询问:“你从哪点来,要克哪点?”傣族人在说汉语“去”时,发的音是“克”。“你克哪点”的语尾音声调向上扬去,那个“点”的音便渐弱渐远。无论男女,只要不是吵架,那口吻都是软软的,很是受听。被问及的人于是客客气气地回答:“我从农场来,克姐告找老潘。”这回答是能过关的。老潘是农场姐告连队的领导,江两岸都知道。如若被问及的人回答不出个来龙去脉,摆渡的乌龙就会收起客气,严肃地告知:“哦,你是哪个我晓不得喽,姐告你不得克不得克。”往往这时,傣族乌龙都会很认真,而同船的傣族人也会紧紧看住被询问的人。
毕竟是在边境,边境的人会生出本能的警惕。因为只要到了姐告,抬脚不过几百米就是缅甸边境重镇木姐。
这天午后,几位傣族比郎(即大嫂)挑着竹筐从田埂上了堤坝,一路说笑,时不时还会委委婉婉地唱几句傣歌。行进间,在离渡口不远处,她们猛然看见有几个陌生的汉族男女站在一大蓬凤尾竹阴影里,共有五人。看模样,是两位中年男女和两位老年男女,还有一个是年轻些的男子。领头的比郎于是一愣,上前一步正待发问,陌生人中的那位中年女士已经走过来,用普通话很礼貌地问:“老乡,请问这儿哪能过江?”被问到的傣族比郎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又扭头看了看她身后的那几个人,用生硬的汉语问:“你们从哪点来?要克哪点?”“哦,我们就想过江去……”“你们要过江搞哪样?你们格是农场的人?”此时,那位中年男士也走上前,有些急切地说:“我们……没什么,我们就是想过江。”几位傣族比郎警觉起来,几乎同时放下肩上挑着的竹筐。领头的比郎提高了声音,尖利地大声问:“过克就是外国,你们要搞西么(即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你们,不得克不得克!”这态度很坚决。
中年女士也有些急了,也大声说:“我们真的没什么,就是想过江去。老乡能帮帮我们吗?”
那位比郎后退几步,猛然仰天发出一声悠长的啸叫,啸叫中混杂着汉人听不懂的傣语。这使得中年女士吃惊不小,但看这阵势就知道已经没有了退路。猛然间她红了双眼,似有泪要滴下。她摇着头颓然长叹一声,涨红着脸朝身边的中年男士大声说:“没辙了,我只能渡江游过去!”
此时,远远地从掩映在凤尾竹林中的寨子里冲出来一些人,边跑边发出叫喊声。
几个比郎立时从竹筐上抽出竹挑子,横在手里围定了这行陌生人,同时尖声大叫着:“不得克不得克!”
那位中年女士转身猛然跃下了堤坝朝江边冲去,几个比郎见状也尖叫着几乎同时冲下了堤坝。
下了堤坝就是沙滩,不过二三十米就是瑞丽江。那中年女士脚踩在软软的细沙上跌跌撞撞地朝江水扑去,几个穿着紧身筒裙的比郎也歪歪斜斜地在身后紧追不舍。
还站在堤坝上的数人此时都惊得呆呆的……
在一片尖利的叫声中,那中年女士已经飞身扑进了江水中。紧跟在她身后的数名比郎旋即也不顾一切地扑了进去。
从远处飞奔而来的傣族男女已经冲上了堤坝,有人还提着步枪。此时见江水中扑扑腾腾的好几个人都放声大叫。
江中,一个身影奋力游在前面,从姿势看得出她有着良好的游泳技能,但紧跟在她身后的数名傣族比郎显然也不是庸手,她们是临近寨子的傣族女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