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语》作者6人，皆生于1954年，属马，1971年初中毕业从成都去了云南生产建设兵团，自此有了一段相似的青春遭遇。七八年后，我们先后返城，各自寻路，企图踩上国家的节奏，读书、出国、从商、弄文、下岗，到了想在一起做《马语》的时候，已经可以正眼笑谈所有挥霍和虚度的日子。
老兵三尺剑，拔亦然，收亦然。
我们是朋友，《马语》是朋友一场，这个朋友圈热腾腾都是酒肉气和书卷气。
传说郭小马像带了个内裤生产车间去兵团，穿一条往草房顶上甩一条，只弃不洗，阔气。熟悉以后问过这事，马儿本就羞涩，越解释越像是真的。这人的散淡从骨子往外冒，一点儿都不装，再大的事，不见他费啥劲，就做得字正腔圆；也不见他如何忙，一不留神就被国家选派去加拿大，拿回中国第一批MBA的学历。他执酒杯写文作诗，一出手便翩翩才子风，雅俗两道，顺风顺水。马儿善良温和，却暗含侠气，三教九流，在他心头生而平等，为一段青春友情，他会泣血蘸泪撰文，让早逝者如纪念碑一般活着。认识马儿三十多年了，前两个月才从别人口中听说，他的家族与沪上商贾、北平军调处、延安、开国某大人物等曾共一段历史。教养、谦卑，摔跟斗和从知青时代起对若干出版物的眉批与质疑，积攒成燃料，长麻细线供养了郭小马点石成金的一生。
有个高智商成语叫触类旁通，到了四川俗语里，变得有点刻薄，叫一踩九头翘，因为王大楠，这刻薄就与聪明失度无关了。大楠是头头翘头头都很难露怯的人。金融、地理、艺术、历史、体育种种，边边角角都有从头道来的底子，读杂书、走杂道和强悍的记忆帮了他大忙。我请教他，《东方红》的陕北原始民谣版怎么唱，他张口就来：“骑白马，跑沙滩，你没有婆姨我没有汉，咱俩捆成一嘟噜蒜，呼儿嗨哟，土里生来土里烂。”牛人不犟有矫情嫌疑，大楠的固执也有名有声，但他极理性。他给我发数千字的信件，论证对某社会热点争执的立场，也会在朋友圈里公开承认偶尔表态的失误。要说短板，据我所知，一是做家务，洗过几只碗，削完几棵菜皮，他就会兴冲冲扑进朋友圈，通告“我很有成就感地回来了”。再个是他手痒痒写下的头一篇旅德随笔，不忍卒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废话成行，读者也不客气，一番棒打。再过半天，他拿出修改稿，吓人一大跳，像找了九段枪手干出来的，而后一发不可收拾，刻人画事，利落朴素，板着脸把字码得活色生香。还想说大楠是个优质吃货，能吃善吃，不敢往下说，因为我和他有一比。
程裕华很会讲故事，地道的方言，直奔主题的节制铺垫，挽得紧紧的包袱，最后轰一松开水落石出的淋漓，经常听得我们倒抽凉气。若握一惊堂木，再配之身段手势，就是四川老茶馆里受追捧的说书人。他的麻婆豆腐，每次也都烧出如此欲罢不能的效果。老程曾在云南勐撒一寨子偶遇随卢汉起义、后到了云南省参事室的一位老军人，下放去的，放到西南最荒僻的山里，就被忘了。老人的言谈气度震慑了老程，再去看他时，老人竟已离世，生前穿戴的蓝色涤卡中山装和帽子，被一根竹竿挑起，竖在小卖部门口。原来老人的葬礼是老乡们资助的一大堆柴火，燃烧的5斤煤油是在小卖部赊的。老人的衣物被剥下来，指望卖了抵消煤油钱，可没人买得起这套中山装。队里便决定，挂在小卖部，供年轻人结婚时租用，两角一次，慢慢抵那5斤煤油。我听得肉颤，生怕老参事是被祼送上那堆烈火。老程没将这故事选入集子，他恨他的文字不足以道出数十年郁积难化的悲愤。
1990年筹备《青春无悔》纪念活动时，认识了在电视台做导演的陈晓元，小个子，大气场，文章豪放，文字暴力，书法狂野。忽然听说他多年前曾患重疾，却一直没事儿人样，该吃吃，该喝喝，该愤青愤青，啥都没耽误，一时相见恨晩。2004年秋天，他病情复发，我乱了方寸，去文殊院烧香，经声佛号尚在，晨钟暮鼓依然，晓元还是独自受苦。我去看他，跨进防辐射隔离铅板墙隔开的病房，蹲地上一边抽烟，一边读他电脑上痛批中国当代书法不是艺术是技术的长文。这个被父亲逼着练出一身书法童子功的男人，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但他坚持表达轻蔑。从病房出来，正碰上晓元的妻子晓红，晓红脸色不快，冲丈夫说，该隔（离）还是要隔，病人要有病德。晓红是晓元的福气，晓红性情豁达，厚道坚强，几十年晓元死去活来好多回，回回都是晓红陪丈夫共赴险境。与此同时，还和晓元一道，为他渐渐失忆的父母养老送终，一个女人该有多粗大的神经和多经扛的肩膀，才迈得过这么深这么密集的沟壑啊！晓元晓红的家，多年来一直是我们的茶室酒屋会所，什么时候去，不谈宾至如归，个个都像主人。
至于陈蔺，从初中我知道她起到现在，就是个又红又专又美丽的女人。在学校是学生干部，到兵团亦步步向上，用劳动和才华获得赞美羡慕不断。人家铁姑娘咽口水都嫌山不摇地不动的时候，她带领她能歌善舞的宣传队，争得了整个孟定几乎可以拿到的所有荣誉。她组织的男子篮球赛，客队球员崴了脚，经她搀扶下场，几十年后提起，葳脚男还心慌意乱念及“触电感觉”。最近还有人问我，如果某人狠起命追，陈蔺得不得松口。这话不好说，且不说名花有主，好多没主之花，不也绻紧花瓣宁凋不绽吗？陈蔺的叱咤在她一生优雅地坚持中，凡事心里有底，认准了，无论职业还是家庭还是茶余饭后，从不马虎。她一生经历不可谓不多磨，但从面容到内心，都是副乐观相，痛也痛快，爱也痛快，不叫苦。“文革”时，一同学曾以我父亲的“不洁身份”骄傲地羞辱我，我耿耿于怀好多年，陈蔺以她一贯的善意淡淡劝说，那时年轻不懂事，不该是故意的。陈蔺的宽容，令我心底那一小片顽固的阴暗开始不安。
我与朋友们的故事，可另辟章节，在这儿就不多话了。
2014年12月31日于成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