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萨科夫斯基
一
经过依稀的小道,在春天傍晚的时候,
死神偷偷地走到史吉邦的门口:
“史吉邦!你再用不着三心两意……
史吉邦!我已经前来捉拿你。
看样子,你已经没有那股劲——像铁——
你躺着,白吃白喝……”
“是实在就是实在,我确实害病。
是真的就是真的,我真的不能起身。
我早就不想住在这地方,
我早就离开了田野和农场……”
“那么,你就把有罪的灵魂预备好——
今天你的时辰到了。”
“我早预备好。棺材板也已刨好。
地方也已挑好……就等着上路走道。
可是能不能延期到秋天——
现在是可爱的春天,令人太流连。
我想在我到阴世长眠之前,
在阳世再好好地活一个夏天。
让我把一切活的东西看一眼,
告别之后,好在坟墓里安眠。
我很懂事,虽然年纪已老,
像我这样的人也想知道:
斯大林怎样把战局安排,
斯大林怎样把敌人更改。
等我知道了一切,我死也闭口眼,
无论是言,是行,我决不对你撒谎欺骗……”
死神回答道:“那就照你的请求,
我把死日延期到初雪的时候。”
二
夏天逝去了。麦子都已割好。
五谷打好。四周静悄悄。
地上盖了一层白雪,
河上也有薄冰冻结。
老头子张着窗户一看,很是悲哀——
那位熟客,经过院心,走过来
“史吉邦!拖延的期限已到……
史吉邦!当初我们曾经讲好……”
“对的,就是对的——我已到动身的时候。”
老头子说:“尽完了责任,应该退休。
有这样的事情,你可知道:
我现在死不了。
我的良心对一切都用血汗偿清,
可是现在我却非得等一等:
我家就要添一口人——
儿媳将给我养一个儿孙。
反正总得这样做,随你肯不肯,
允许我稍微在这里耽搁一阵:
我只要等到他生下的一天,
我想看看他的脸,见见他的面。
这难道需要许多年?
一个月,两个月……算得长时间?……
况且现在还没有和平,
你最好还是去讨讨德国人的命。
到了时候你再来。给我坟墩一垛。”
史吉邦已经没有什么别的请示。
他于是安安心心地躺卧,他知道——
他是活着,生命之火在燃烧。
死神也明白,他是一个退休的老兵——
让他一步,不会担当什么罪名……
于是死神回答道:“就依你的请求。
我不会把你放过,你可别耍滑头……”
三
寒气不再侵袭,风雪已经停息。
积雪已经失去了白的颜色。
每逢黄昏迷雾在河上流行。
少女们在街上呼唤春天来临。
小溪不知从那里跑到了路上,
快乐的年轻人舞蹈歌唱!……
史吉邦爬起来,但是很难支撑,
于是他修理马的颈圈,坐在长凳上。
史吉邦很高兴——他所以高兴,
是因为他在人间并不是籍籍无名:
你看,谁都没有指望他这病人,
可是他却出来做工,看他多精神!
无论什么工,他都能够,
史吉邦有双万能的手。
史吉邦把他儿孙称赞不停,
怎么不称赞,这孩子简直是只鹰!
他积蓄力量,恢复理性,
于是循着父先的足迹前进!
这老人深深地沉入思想……
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预备好没有,史吉邦?”
吉史邦回头一看:来了,那流浪女人!……
“实在说,我早已忘记得一干二净:
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老头子难把一切事情记牢……”
“嘿,你胡说,史吉邦!”那来人怒声叫喊!
“我好心待你,你却毫无心肝!
我以为已经预备好,他却装痴带懒,
坐起来,给自己收拾马的颈圈。
难道我这一阵路是白跑,
好人!真好得不能再好!
我还以为你说老实话,信以为真,
我还以为你不致撒谎骗人。”
老头子按捺不住:“以为!以为!
你去以为吧!——我已把诺言违背!……
你究竟为什么要来缠住我,
好像没有别的事情好做?
怎么,你追逐年纪大的人,有了瘾?
老是紧抓着人家的魂。
你就不知道我儿子快要凯旋回来,
他写信来,叫我一定要把他等待。
我怎么能不和他会见,
我怎么能不等到那盼望的一天?
心被最大的侮辱所损伤,
假使光明的节日来临没有我在场,
你早不来晚不来,这时来拿我,
我阳寿未满就要送我进坟墓:
无论如何,不管怎样,
史吉邦一定要比希特勒的寿长!
不管你怎样想,无论你如何做,
在我没有听说希特勒断气的时候,
你最好不要朝我的窗户看,
你最好不要跨进我的门槛!
这是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
这是我对你说的末了一语!……”
死神想了想,站了一会,缓慢不前,
把手一挥,当着你的眼,立刻不见。
原载《苏联文艺》第16期,1945年11月
署名: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