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里正有一条长长的灰影在移动。
这是一条蛇，只看身子的话，它能有成年男子手臂那么粗，在这附近，它几乎说得上是蛇中的王者。
因而它胆子也比较大，此刻，前方的不时传来奇怪的声响，它们有时像蜜蜂一般嗡嗡，有时又像山顶滚落的巨石轰隆作响，其他夜行者早已躲得远远，唯有它例外。
突然，它停了一下。
前方的世界里突然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影子，看起来有些细长，像是叶子换了个颜色。
这是以前从没有见过的东西。
这条蛇伸出舌头在空气里仔细感受了一下，不管是刚出生蚯蚓那样大的小蛇还是巨蟒，它们的视力普遍都不好，唯有舌头所捕捉的气味以及身下地面传来的震动之感为它们确定方向。
还有那令人羡慕的，感受热的能力。
眼前的白色影子身上并没有热，比夜里的卵石还要冷，闻起来和沙子有些区别，但绝对不会是活物。
空气里还有松柏木的味道，不过今天夜里，它似乎要浓上许多。
这条蛇终于放下心来。
手臂粗的蛇身往上抬起，被鳞片裹着的身子在银白影子上扭动而过，如同平日里穿过石子地一般，它很享受这种带着粗糙的摩挲之感，即使是蛇王也会被鳞片里的小虫子所困扰，而凹凸不平的石头会起到一些缓解作用。
身下传来的震感越来越强烈了，与此同时，它闻到了一股气味。
这味道蛇王并不陌生，它来自于一种巨大的两足生物。
这条蛇停了下来，瞬间对前方没了兴趣，这种生物并不可怕，它咬过几只，而对方的反应也和其他动物一样，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倒地。
这种两足生物如果作为食物来看，确实很充足，如果能享用，它大概今年都不用再吃东西了。
但它吃不下。
毒牙能吞噬灵魂，却对灵魂寄居的肉体毫无办法。
蛇王想转身离去，毒液在丛林里是很宝贵的东西，它不想浪费，但突然，它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蛇王楞了楞，此刻，它感受到一股带着冷气的血腥味在四周弥漫，正将自己泡在其中，它用尽力气，扭转了头部。
一回身，先是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圆，然后是圆后正在扭动的麻绳一样的东西，这东西跟它的身子一样粗。
麻绳的下方，是之前见过的那道银白影子，此刻，它也不那么白了。
几道暗红的印记正沿着它的身子流下。
这白色的东西正是摇光门的飞刀，虽然被抽的老远，但它无疑是幸运的，至少它已经饮血。
而此刻，在徐生四周，正有着密密麻麻的银白光点。
飞刀与银针以各种各样的姿势插在地上，分布在营地四周，月亮给它们洒了一层冰寒的光。
原本是林地的四周，此刻已经狼藉一片，方圆百米内再没有一棵直着的树木，只有五道身影悄然站着。
其中一道身影异常巨大，幽蓝的光彩正在它的周身缠绕着，这正是那铁甲骑士。
在扫平敌人的藏身之地后，它又重新合在了一起，黝黑的枪头斜斜指着前方的四人。
秦川看了眼周围胡乱倒着的树木，又看向一旁虎视眈眈的铁甲骑士，面色飘忽不定，许久之后，才幽然道，
“小兄弟这就有些不讲理了。”
徐生面上露出笑意，四柄金色锋刃此刻又回到了他身边，即使是经历了那么多飞刀的冲击，它也没有丝毫的损坏，甚至连一道印记都没留下。
“怎么不讲理？”
秦川苦笑，摇头没有回复，在他身侧，李幽幽与杨凡面色有些不太好看，尤其是李幽幽，她方才差点被那骑士刺中，此刻见了对方的威力，更加有些后怕。
比起他们，谢安则要好上许多，一双眼睛盯着远处的骑士，目中似有所思。
双方一时陷入了短暂的僵持，没过多久，左侧传来的一声大喝将沉寂打破。
“好！”
粗犷的嗓音跟雷声一般，一道巨大的颤音响起，两道身影分开。
这声音出自十三，此刻，他已经退回到摇光众人身边，一双粗大的臂膀正牢牢握着大刀，刀身还有些发颤。
徐生定睛一看，那柄钢刀上已然出现了一个洞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扎穿了一般，而十三的情况也没有多好，在他左臂膀上，也有一个小洞，血液沿着洞口冉冉而出。
“给你药。”
李幽幽见状，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瓶扔给十三。
瓶塞打开，带着苦味的药粉将手上洞口敷住，十三一手持刀，刀尖垂到地上，他一手捂着伤口，眼睛却看向仍在场中的紫衣女子。
“姑娘真是好身手，若没有老祖的帮衬，我只怕在你手上撑不过几招。”
而后，他又叹了口气，
“只是可惜了这把陪我十三年的刀！”
刀身的洞口比起人身上的要大的多，在铁甲骑士将四周密林摧毁之后，摇光门的众人皆没有再出手，自然也没人帮衬他，没了牵绊的紫衣女子展现了她的实力，不过几枪，就让十三不得不退出了场中，还差点留了一条手臂。
对于这些，紫衣女子没有理会，只是慢慢走回徐生身旁。
自己说的话没有被理会，十三也不恼怒，只是自顾自的捂着伤口，丝毫没有受了轻视的意思，与前几日在客栈中比起大有不同。
“各位还不走吗？”
徐生看着前方众人，金色的锋刃在他身旁绕了一个圈，方才正是这东西挡住了所有攻击，不然，任凭谁来了，只怕都已经被扎成蜂窝。
“我这把武器想必你们也知道了它的厉害，眼下又没了藏身用的树林，出手时你们势必会被我看到，被人预知了的暗器可没有多少威力。”
秦川叹了口气，道，
“你这武器确实厉害，但我摇光这四象交征倒转阴阳之阵并非不可破你的防守，怎奈，这四象少了两象，因而才让你拖了过去。”
徐生眉头微挑，却并没有反驳，他自然知道，刚才的进攻里，有一些飞刀的攻势并不那么凌厉。
李幽幽微微垂首，而一旁的谢安则是冷冷哼了一声。
显然，秦川所说的丢了两象并不是真的缺失了，而是这两人并不熟练，所以给了徐生机会。
“还是我准备不周。”
秦川似乎有些自责，徐生对此没有搭话，在他看来，对方的准备已经很充足了。
先是顺着自己调走了对暗器最为克制的柳乐生，随后又拖着自己，带来了这么多人，而且都是摇光门的精英，要不是自己拿出了这把武器，又带来了铁甲骑士，最后更是无意中获得了紫衣女子的帮助。
那这场仗，他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秦川又一次开口，话语里有些询问之意。
徐生看了眼一旁的铁甲骑士，对方此刻一直没有动作，那两团幽蓝的火焰似乎也小了些许，紫衣女子虽然身手了得，但面对这样的四个人只怕占不到什么优势。
而自己虽然有着金色锋刃的帮助，却也已经到了差不多的程度，防守有余，但进攻却绝对不足。
于是他道，“什么问题？”
对方愿意拖一会儿，那自然是好的，徐生只希望他多问点，时间越长越好，最好是等到柳乐生回来。
当然，他知道这不太可能。
对于徐生的心思，秦川自然知道，但他当作不知道，
“你这武器……”
徐生抢着回答，“是柄篆器。”
秦川摆手，“我当然知道是柄篆器，也知道它不凡……”
“那前辈就没有先针对它做一些打算？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面对徐生的再一次打断，秦川连连摇头，道，“你少说些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即使不可以拖延，也有不少时间给你准备了。”
徐生不说话了，静静等对方发问。
见他这样，秦川再一次将目光放到了那些金色锋刃之上，
“你这匣子我第一次看见，就知道它是一件不凡的篆器，可我也知道，这些东西一般都有封印，越厉害的篆器，封印便越强，解开时，波动也就越大，这不是说离开了多远就能解决的问题，这块地方就这么大，你走不了多远，可我却没感受到这东西的动静。”
“你想问为什么它已经打开了，却没有被你察觉？”
“是。”秦川点头。
徐生看着这个上了岁数的老人，道，“你不应该不知道的。”
“我确实有一些猜测，可猜测终究只是猜测，当不得真，”
秦川再次点头，随后又摇头，枯白的胡须在下巴上吊着，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晃动，“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徐生又看了眼铁甲骑士的方向，此刻对方仍没有动作，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于是他道，“那我从什么时候说起？”
“你这小子，让你说句话，怎这么磨磨叽叽的，比娘们儿还不如。”
一旁的十三开口，满眼都是不屑，一到徐生身上，他的脾气就不那么友好了。
徐生对此没有理会，对方此刻已经没了多少威胁，他只需要关注秦川即可，反倒是一旁的李幽幽皱起了眉头。
“娘们儿怎么了？”
“呃…娘们儿…”
十三挠了挠脑袋，结果一松手，伤口立马开始涌血，吓得他赶紧捂了回去，竖着大拇指道，
“娘们儿…好！真的好！是个好东西哇！”
“东西？什么东西？”
李幽幽眉头更皱了，而在徐生身旁的紫衣女子闻言，也是朝着十三看了过去，拿枪的手似乎都紧了一些。
“好了师妹，先等…师傅听完，再说不迟。”
最后，还是杨凡开口，将这可能发生的一点小闹剧摆平。
弟子不再吵闹，秦川终于可以回答徐生的问题了。
“从什么地方说都可以。”
徐生眼睛一亮，对方愿意拖，那自然是最好的。“那我从离开之后说起如何？”
对此，秦川淡淡道，“请便。”
“好。”
徐生盘膝坐下，紫衣女子看了他一眼，没有动作，营地一时又回复平静，众人寂静无声，铁甲骑士默默燃着火焰，并没有打扰。
只有徐生一字一句的讲述他离开后的经历，秦川负手而立，中途没有说一句话，哪怕场中的少年故意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他也没有打断。
只是，他那双藏在身后的干枯手掌却在动作。
枯瘦的指节无声息的动作着，像是随意的掐动，又像是在结着一个个手印。
远处，一只硕大的蛇头正牢牢咬着银白的飞刀。
三角的头，黑长的牙，褐色的毒液。
身子已经被截断，这是它最后的生机所在，濒临死亡的蛇王要发泄它的怨气。
只是如今，这怨气它也发泄不了了。
银白之光一闪，飞刀拔地而起，蛇头化作两段。
它离众人很远，并不怕让人察觉，因而肆无忌惮，而在场中，徐生对这动向一无所知，他正侃侃而谈，讲述着那天发生的一切。
秦川不时点头，像是对少年讲述的细心表示肯定，在他身后，那双手从没有停过，也没有被场中的人看见。
唯有远处，两道阴冷的目光稍稍眯起。
杀手的眼睛要比鹰还锐利，在这方面，他们无疑是佼佼者。
枯瘦的指节在两人眼中清晰的可怕。
“这是…”
“御器之术…”
两道黑影相视，眼中第一次露出凝重之色。
唯有他们知道，场中那个少年错了，这个叫秦川的老人，或许根本不是摇光中人。
但徐生并不知道，他还在继续讲着那天所发生的一切。
继续，拖延着。
为自己，也为对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