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枯的树木立在已经开裂的土地上,兴许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接受雨水灌注的缘故,这些树的表皮已经到了轻轻一碰就会剥落的状态,但即使如此,它也依旧是昂然立着,在这片黄褐色的大地上固执的坚守。
这片死去的树林稀疏而可怕,每一颗树木之间都间隔了至少二十余米,下方留下了许许多多的过道,足以供任何人,任何车队过身,但每一颗树又高大异常。
这里最小的的树干也至少需要七八个成年男子才能勉强合抱住,树皮因干枯而龟裂开许多裂缝,单凭这些裂缝有时都会比外面一颗小树要粗壮。
这片树林远远看去像巨大的荆棘丛,走近了后则会发现它们更像是地下伸出的长了刺的巨大触手,光秃秃的尖端高高耸起,几只异常肥大的乌鸦正在那些枝桠间梳理羽毛,只是由于它们的位置太高,一般鲜有人会注意的到。
即使有人来了这里,目光也只会放在地上。
头上青天,脚下白骨。
这里的骨头不算太多,但都很特别。
这里只有头骨。
缺了一半的头骨,眉心口有一个洞口的头骨,也有只剩下头盖的头骨…
稀奇古怪,各种各样,几乎是囊括了人的任何死法,这些骨头也不知道在这里放了多久,有些已经开始风化,有些是已经完全腐朽,只需要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它们杂乱的散步在各处,空洞的眼眶或直面着天空,或亲吻着地面,很难想象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人们老去后最在意的入土为安在这里只是一个笑话。
乌鸦在枝桠间安逸的呆着,在这里它们从不会去顾虑周围会不会有危险,就算是那些看起来很厉害的人类也不会过来。
但今天情况有些例外。
在这些巨大的树丛里,正有两个身影无声前行。
他们一前一后,相距不过五六米远,走在前面的是一道黑色的影子,仔细看去的话,可以发现这个人正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悬浮在空中,而后面的那位就正常许多。
一个年轻的白衣公子。
虽然面容看起来有些普通,但因为习武的关系,身姿算得上挺拔,白色的绸质衣物更为他添了一分光彩,只是他此刻看起来不太开心,脸上虽然没有什么阴郁之色,但眉头却一直皱着,从他在这里出现之时就是这样。
这两人自然是李长欢与徐生。
前者依然是那副冷淡的样子,地上的白骨再如何惨烈也引不起他丝毫注意,徐生却没法做到这样。
两人又在无声中走了一段路后,徐生终于按捺不住,停在原地看向前方那个黑影,目光有些坚决。
有些事情,他觉得必须要弄清楚。
“怎么不走了?”
半空中的黑色罩袍扭转身子,用空洞的兜帽看向白衣少年,“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应该不想多待吧。”
对于这话,徐生没有理会,他知道眼前这个人能看穿自己心思,现在不过是在装傻而已。
果然,李长欢见他没有反应,便又飘了回来。
“你想问枫桥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对。”
徐生点头,在红衣女子撕咬之时他的确愣住了,但那不过是一瞬,而后他马上反应过来,在身旁抄起一块断砖就扔了过去。
这一扔可以说用了他最大的力气,不要说是人,就算是块门板厚的铁,徐生都有自信能把它打出一个凹陷。
但红衣女子却仿佛没看见一般,只是继续撕咬,对这眼看就要砸到她头顶的断砖没有丝毫反应。
直到断砖穿过了她的头颅,将她身后一堵只剩半截的砖墙冲倒。
砖墙倒地,烟尘四起,这一幕足以说明了出手人的实力,但徐生却没有感到半分欣喜,那足以摧毁砖墙的一击没有对红衣女子造成任何影响,连一根头发丝都没被打断。
对方就像徐生一开始去摸的那堵墙壁一样,看着真实,但实际却并不存在。
而后,徐生来不及进一步动作,四周那些瓦砾废墟便纷纷裂开,一时间哔剥之声不绝于耳,像是无数颗豆子在炸裂,黑色的雾气从裂缝中涌出,再一次将他吞没。
世界又成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那些尘土与废墟都消失不见,一同消失的,还有红衣女子所传出的混着血水吞咽的咀嚼之声。
徐生只能停在原地不动,等待黑雾自行消散。
这一次过程有些久,直到黑雾散去,他便到了这里。
一片干枯的巨大树林。
“难道那些也是假的?”
红衣女子的事情虽然有些诡异,但有了遇见“完好的枫桥镇”的体验后,徐生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疑惑。
李长欢的黑袍动了动,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明明说过,你太安逸了,所以才带你来这些地方看一看,为什么你还会蠢到觉得那些事情会是假的?那些恶心的场面你的眼睛见到了,鼻子也闻到了,甚至你还亲自感受过了,可为什么,你会不相信?又或者是说,叫了你一声英雄,你就真的以为自己很聪明吗?”
李长欢的话语很尖锐,也很刻薄,但徐生不为所动,反而愈发镇静起来。
李长欢的镇静更多是漠然,徐生不是。
一开始见到枫桥镇沦为废墟时给他的冲击确实很大,也因此让他忘记了思考,但当徐生冷静下来后,便发现这事情无论如何,看起来都不是那么正常。
不说三百里外的主城圣符军,就凭借着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千军令”,也就是落云山脉的所谓“天宝”一事所吸引来的众多门派,枫桥镇在无形之中便已经有了一股极为强大的武力。
虽然门派间彼此是竞争关系,但他们并不会去对无辜人下手,如果真有人要行灭绝之事,那这些门派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而徐生自己离开枫桥镇也不过才短短两天,第一天自己还受到了天鹰帮的侵扰,这至少说明在当天,镇子是绝对没有事情发生的,这样一来,留给对方毁灭的时间便只剩下一天。
一天时间,除了军队之外,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一个镇子推翻?
而且就算如此,那看现场的模样,事情显然发生了一段时间,那些残肢断臂甚至都已经开始发暗腐烂,又怎么会再有活人在那里?
徐生心中愈发坚定起来,枫桥镇没有毁坏,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也许并不是真实。
李长欢在他身旁静静飘着,如同水里的一株浮萍,眼前少年在想些什么,他全都知道。
良久之后,他道,
“跟我来吧。”
说罢,便继续朝前走去,见李长欢这幅模样,徐生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对方一定是用来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把自己给蒙骗了过去。
两人继续朝前走着,徐生开始四处打量,但很快的,他又迷蒙起来。
龟裂的大地就在脚下,那些因为干枯而打开的裂缝像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水源就是它的血液,只是如今已经流干。
地上有着许多枯叶,徐生走过之时,脚下不时会传出一阵脆响。
这是极不正常的一个现象,周围这些树早都枯死了,连树皮都已经快要掉落,地面上怎么可能还会留有树叶呢?
它们本该早就要腐烂到一点影子都见不到才对。
徐生回头看了一眼经过的地面,那些被他踩过的枯叶仍安静的停在原地,一点都没有损毁。
这一个发现让徐生很是惊讶,毕竟叶片断裂时所产生的咔擦响声是他亲耳听到过的,他看了一眼前面的李长欢,没有再跟上去,而是就近走到了一颗枯死的巨树旁边。
树皮上裂开的缝隙看起来比寻常树木的树干还要宽阔,有些区域整块都被裂缝分割开来,一端树皮高高翘起,在风里止不住的颤动。
可地上那些树叶都没有被风吹动过。
前方的李长欢早已停下,身后少年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里。
徐生看了他一眼,随后慢慢将手伸向那些仿佛一碰就要掉落的干枯树皮。
咔擦。
一声轻响自粗壮的树干内传出,一直安静立在树顶的乌鸦抬起头四下张望了阵后,扑打着翅膀飞了起来。
随后,整颗巨树寸寸断裂,从底端开始往上分崩离析,化作枯黄的粉末,整个树干开始往下沉降,最后,这颗需要十来个成年男子才能合抱住的巨树在徐生面前化成了一团小山高的粉末。
“呱,呱!”
乌鸦在空中发出刺耳的叫声,显然,栖身之地发生了的事情让这只乌黑的大鸟很不乐意。
徐生听着这声音,心里竟然觉着有些莫名的渗人。
好在叫声并没持续多久,这里的树木多的是,乌鸦在空中叫了几声后又跑去了另一颗树顶,这回徐生没再去打扰。
“你弄坏了一个好东西。”
李长欢开口,语气里带着戏谑的味道,徐生不满回头,方才自己伸手时他本可以阻拦,却偏要在事情发生之后出言讥讽。
“难道什么事情都要人提醒吗?你还没成为英雄,但也不再是小孩子了,我也不是你的父亲,没必要提醒你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
李长欢冷笑,徐生的心思在他面前等于没有。
“不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吗,这些东西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徐生反驳,对方的话令他有些生气,但李长欢并不认同这句话,他摇晃着兜帽,道,
“做错了事情不去反思自己,而只是一昧的怪周围的环境,想着如果换个熟悉的地方就能避免这些错误,这是非常可怕的想法。”
而后,他话锋一转,没有理会徐生的目光,突然抬起头,指着树梢上那些肥硕的乌鸦道,
“聪明的人,你现在能告诉我,它们是吃什么才能长这么大的吗?”
“毕竟,你是看到那个已经成为废墟的小镇后都能在心里列举出一条条十足有力的理由,觉得它是假象的人啊。”
“那你能告诉我,在这片看不到生命的土地上,这些乌鸦,它们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