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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高老头(9)

“其为面粉也无异。”欧也纳替她说了出来。

“对啦!”公爵夫人说。

“啊!原来是她的父亲。”大学生做了个不胜厌恶的姿势。

“可不是!这家伙有两个女儿,他都喜欢得要命,可是两个女儿差不多已经不认他了。”

“那小的一个,”子爵夫人望着特·朗日太太说,“不是嫁给一个姓名像德国人的银行家,叫作特·纽沁根男爵吗?她名字叫但斐纳,头发淡黄,在歌剧院有个侧面的包厢,也上喜剧院,常常高声大笑引人家注意,是不是?”

公爵夫人笑道:“嗳,亲爱的,真佩服你。干吗你对那些人这样留神呢?真要像特·雷斯多一样爱得发疯,才会跟阿娜斯大齐在面粉里打滚。嘿!他可没有学会生意经。他太太落在特·脱拉伊手里,早晚要倒霉的。”

“她们不认父亲!”欧也纳重复了一句。

“嗳!是啊,”子爵夫人接着说,“不承认她们的亲爸爸,好爸爸。听说他给了每个女儿五六十万,让她们攀一门好亲事,舒舒服服的过日子。他自己只留下八千到一万法郎的进款,以为女儿永远是女儿,一朝嫁了人,他等于有了两个家,可以受到敬重,奉承。哪知不到两年,两个女婿把他赶出他们的圈子,当他是个要不得的下流东西……”

欧也纳冒出几颗眼泪。他最近还在家中体味到骨肉之爱,天伦之乐;他还没有失掉青年人的信仰,而且在巴黎文明的战场上还是第一天登台。真实的感情是极有感染力的:三个人都一声不出,愣了一会。

“唉!天哪,”特·朗日太太说,“这一类的事真是该死,可是我们天天看得到。总该有个原因吧?告诉我,亲爱的,你有没有想过,什么叫女婿?——女婿是我们替他白养女儿的男人。我们把女儿当作心肝宝贝,抚养长大,我们和她有着成千成万的联系。十七岁以前,她是全家的快乐天使,像拉马丁所说的洁白的灵魂,然后变做家庭的瘟神。女婿从我们手里把她抢走,拿她的爱情当作一把刀,把我们的天使心中所有拴着娘家的感情,活生生的一齐斩断。昨天女儿还是我们的性命,我们也还是女儿的性命;明天她便变作我们的仇敌。这种悲剧不是天天有吗?这里,又是媳妇对那个为儿子牺牲一切的公公肆无忌惮;那里,又是女婿把丈母撵出门外。我听见人家都在问,今日社会里究竟有些什么惨剧;唉,且不说我们的婚姻都变成了糊涂婚姻;关于女婿的惨剧不是可怕到极点吗?我完全明白那老面条商的遭遇,记得这个福里奥……”

“是高里奥,太太。”

“是啊,这莫里奥在大革命时代当过他本区的区长;那次有名的饥荒,他完全知道底细;当时面粉的售价比进价高出十倍,他从此发了财。那时他囤足面粉;光是我祖母的总管就卖给他一大批。当然,高里奥像所有那些人一样,是跟公安委员会分肥的。我记得总管还安慰祖母,说她尽可以太太平平的住在葛朗维里哀,她的麦子就是一张出色的公民证。至于把麦子卖给刽子手们[39]的洛里奥,只有一桩痴情,就是溺爱女儿。他把大女儿高高的供在特·雷斯多家里,把老二接种接在特·纽沁根男爵身上,纽沁根是个加入保王党的有钱的银行家。你们明白,在帝政时代,两个女婿看到家里有个老革命党并不讨厌;既然是拿破仑当权,那还可以将就。可是波旁家复辟之后,那老头儿就教特·雷斯多先生头疼了,尤其那个银行家。两个女儿或许始终爱着父亲,想在父亲跟丈夫之间委曲求全;她们在没有外客的时候招待高里奥,想出种种借口表示她们的体贴。‘爸爸,你来呀。没有人打搅,我们舒服多了!’诸如此类的话。我相信,亲爱的,凡是真实的感情都有眼睛,都有聪明,所以那个大革命时代的可怜虫伤心死了。他看出女儿们觉得他丢了她们的脸;也看出要是她们爱丈夫,他却妨害了女婿,非牺牲不可。他便自己牺牲了,因为他是父亲,他自动退了出来。看到女儿因此高兴,他明白他做得很对。这小小的罪过实在是父女同谋的。我们到处都看到这种情形。在女儿的客厅里,陶里奥老头不是一个油脂的污迹吗?他在那儿感到拘束,闷得发慌。这个父亲的遭遇,便是一个最美的女子对付一个最心爱的男人也能碰到,如果她的爱情使他厌烦,他会走开,做出种种卑鄙的事来躲开她。所有的感情都会落到这个田地的。我们的心是一座宝库,一下子倒空了,就会破产。一个人把情感统统拿了出来,就像把钱统统花光了一样得不到人家原谅。这个父亲把什么都给了。二十年间他给了他的心血,他的慈爱;又在一天之间给了他的财产。柠檬榨干了,那些女儿把剩下的皮扔在街上。”

“社会真卑鄙。”子爵夫人低着眼睛,拉着披肩上的经纬。特·朗日太太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有些话刺了她的心。

“不是卑鄙!”公爵夫人回答,“社会就是那么一套。我这句话不过表示我看透了社会。实际我也跟你一般想法,”她紧紧握着子爵夫人的手,“社会是一个泥坑,我们得站在高地上。”

她起身亲了一下特·鲍赛昂太太的前额,说:

“亲爱的,你这一下真漂亮。血色好极了。”

然后她对欧也纳略微点点头,走了。

欧也纳想起那夜高老头扭绞镀金盘子的情形,说道:“高老头真伟大!”

特·鲍赛昂太太没有听见,她想得出神了。两人半天没有出声,可怜的大学生愣在那儿,既不敢走,又不敢留,也不敢开口。

“社会又卑鄙又残忍,”子爵夫人终于说,“只要我们碰到一桩灾难,总有一个朋友来告诉我们,拿把短刀掏我们的心窝,教我们欣赏刀柄。冷一句热一句,挖苦,奚落,一齐来了。啊!我可是要抵抗的。”她抬起头来,那种庄严的姿势恰好显出她贵妇人的身份,高傲的眼睛射出闪电似的光芒。——“啊!”她一眼瞧见了欧也纳,“你在这里!”

“是的,还没有走。”他不胜惶恐的回答。

“嗳,拉斯蒂涅先生,你得以牙还牙对付这个社会。你想成功吗?我帮你。你可以测量出来,女人堕落到什么田地,男人虚荣到什么田地。虽然人生这部书我已经读得烂熟,可是还有一些篇章不曾寓目。现在我全明白了。你越没有心肝,越高升得快。你得不留情的打击人家,叫人家怕你。只能把男男女女当作驿马,把它们骑得筋疲力尽,到了站上丢下来;这样你就能达到欲望的最高峰。不是吗,你要没有一个女人关切,你在这儿便一文不值。这女人还得年轻,有钱,漂亮。倘使你有什么真情,必须像宝贝一样藏起,永远别给人家猜到,要不就完啦,你不但做不成刽子手,反过来要给人家开刀了。有朝一日你动了爱情,千万要守秘密!没有弄清楚对方的底细,绝不能掏出你的心来。你现在还没有得到爱情;可是为保住将来的爱情,先得学会提防人家。听我说,米盖尔……(她不知不觉说错了名字)[40],女儿遗弃父亲,巴望父亲早死,还不算可怕呢。那两姊妹也彼此忌妒得厉害。雷斯多是旧家出身,他的太太进过宫了,贵族社会也承认她了;可是她的有钱的妹妹,美丽的但斐纳·特·纽沁根夫人,银行家太太,却难过死了;忌妒咬着她的心,她跟姊姊貌合神离,比路人还不如;姊姊已经不是她的姊姊;两个人你不认我,我不认你,正如不认她们的父亲一样。特·纽沁根太太只消能进我的客厅,便是把圣·拉查街到葛勒南街一路上的灰土舐个干净也是愿意的。她以为特·玛赛能够帮她达到这个目的,便甘心情愿做他奴隶,把他缠得头痛。哪知特·玛赛干脆不把她放在心上。你要能把她介绍到我这儿来,你便是她的心肝宝贝。以后你能爱她就爱她,要不就利用她一下也好。我可以接见她一两次,逢到盛大的晚会,宾客众多的时候;可是绝不单独招待她。我看见她打个招呼就够了。你说出了高老头的名字,你把伯爵夫人家的大门关上了。是的,朋友,你尽管上雷斯多家二十次,她会二十次不在家。你被他们撵出门外了。好吧,你叫高老头替你介绍特·纽沁根太太吧。那位漂亮太太可以做你的幌子。一朝她把你另眼相看了,所有的女人都会一窝蜂的来追你。跟她竞争的对手,她的朋友,她的最知己的朋友,都想把你抢过去了。有些女人,只喜欢别的女子挑中的男人,好像那般中产阶级的妇女,以为戴上我们的帽子就有了我们的风度。所以那时你就能走红。在巴黎,走红就是万事亨通,就是拿到权势的宝钥。倘若女人觉得你有才气,有能耐,男人就会相信,只消你自己不露马脚。那时你多大的欲望都不成问题可以实现,你哪儿都走得进去。那时你会明白,社会不过是傻子跟骗子的集团。你别做傻子,也别做骗子。我把我的姓氏借给你,好比一根阿里安纳的线,引你进这座迷宫[41]。别把我的姓污辱了,”她扭了扭脖子,气概非凡的对大学生瞧了一眼,“清清白白的还给我。好,去吧,我不留你了。我们做女人的也有我们的仗要打。”

“要不要一个死心塌地的人替你去点炸药?”欧也纳打断了她的话。

“那又怎么样?”她问。

他拍拍胸脯,表姊对他笑了笑,他也笑了笑,走了。那时已经五点;他肚子饿了,只怕赶不上晚饭。这一担心,使他感到在巴黎平步青云,找到了门路的快乐。得意之下,他马上给自己的许多思想包围了。像他那种年龄的青年,一受委屈就会气得发疯,对整个社会抡着拳头,又想报复,又失掉了自信。拉斯蒂涅那时正为了你把伯爵夫人家的大门关上了那句话发急,心上想:“我要去试一试!如果特·鲍赛昂太太的话不错,如果我真的碰在门上,那么……哼!特·雷斯多夫人不论上哪一家的沙龙,都要碰到我。我要学击剑,放枪,把她的玛克辛打死!——可是钱呢?”他忽然问自己,“哪儿去弄钱呢?”特·雷斯多伯爵夫人家里铺张的财富,忽然在眼前亮起来。他在那儿见到一个高里奥小姐心爱的奢华,金碧辉煌的屋子,显而易见的贵重器物,暴发户的恶俗排场,像人家的外室那样的浪费。这幅迷人的图画忽然又给鲍赛昂府上的大家气派压倒了。他的幻想飞进了巴黎的上层社会,马上冒出许多坏念头,扩大他的眼界和心胸。他看到了社会的本相:法律跟道德对有钱的人全无效力,财产才是金科玉律。他想:“伏脱冷说得不错,有财便是德!”

到了圣·日内维新街,他赶紧上楼拿十法郎付了车钱,走入气味难闻的饭厅;十八个食客好似马槽前的牲口一般正在吃饭。他觉得这副穷酸相跟饭厅的景象丑恶已极。环境转变得太突兀了,对比太强烈了,格外刺激他的野心。一方面是最高雅的社会的新鲜可爱的面目,个个人年轻,活泼,有诗意,有热情,四周又是美妙的艺术品和阔绰的排场;另一方面是溅满污泥的阴惨的画面,人物的脸上只有被情欲扫荡过的遗迹。特·鲍赛昂太太因为被人遗弃,一怒之下给他的指导和出谋的计策,他一下子都回想起来,而眼前的惨象又等于给那些话添上注解。拉斯蒂涅决意分两路进攻去猎取财富:依靠学问,同时依靠爱情,成为一个有学问的博士,同时做一个时髦人物。可笑他还幼稚得很,不知道这两条路线是永远连不到一起的。

“你神气忧郁得很,侯爵大人。”伏脱冷说。他的眼风似乎把别人心里最隐藏的秘密都看得雪亮。

欧也纳答道:“我受不了这一类的玩笑,要在这儿真正当一个侯爵,应当有十万法郎进款;住伏盖公寓的就不是什么走运的人。”

伏脱冷瞧着拉斯蒂涅,倚老卖老而轻蔑的神气仿佛说:“小子!还不够我一口!”接着说,“你心绪不好,大概在漂亮的特·雷斯多太太那边没有得手。”

欧也纳道:“哼,因为我说出她父亲跟我们一桌子吃饭,她把我撵走了。”

饭桌上的人都面面相觑。高老头低下眼睛,掉转头去抹了一下。

“你把鼻烟撒在我眼里了。”他对邻座的人说。

“从今以后,谁再欺负高老头,就是欺负我,”欧也纳望着老面条商邻座的人说,“他比我们都强。当然我不说太太们。”他向泰伊番小姐补上一句。

这句话成为事情的转折点,欧也纳说话的神气使桌上的人不出声了。只有伏脱冷含讥带讽的回答:

“你要做高老头的后台,做他的经理,先得学会击剑跟放枪。”

“对啦,我就要这么办。”

“这么说来,你今天预备开场啰。”

“也许,”拉斯蒂涅回答,“不过谁都管不了我的事,既然我不想知道旁人黑夜里干些什么。”

伏脱冷斜着眼把拉斯蒂涅瞅了一下。

“老弟,要拆穿人家的把戏,就得走进戏棚子,不能在帐幔的缝子里张一张就算。别多说了,”他看见欧也纳快要发毛,补上一句,“你要愿意谈谈,我随时可以奉陪。”

饭桌上大家冷冰冰的,不做声了。高老头听了大学生那句话,非常难受,不知道众人对他的心理已经改变,也不知道一个有资格阻止旁人虐待他的青年,挺身而出做了他的保护人。

“高里奥先生真是一个伯爵夫人的父亲吗?”伏盖太太低声问。

“同时也是一个男爵夫人的父亲。”拉斯蒂涅回答。

“他只好当父亲的角色,”皮安训对拉斯蒂涅说,“我已经打量过他的脑袋,只有一根骨头,一根父骨,他大概是天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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