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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我有小事大如斗

站在桂花岛山脚渡口处,陈平安轻轻跨出一脚,便踏上了倒悬山。

桂姨事先就跟陈平安说好,在桂花岛靠岸的那一刻,就是渡船最繁忙的时分,那些来自宝瓶洲、俱芦洲和桐叶洲的货物卸载,不能有丝毫差错,否则老龙城范家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所以她和老舟子以及马致三人,需要亲自盯着每一手货物的交易,没办法带他去倒悬山客栈下榻,原本桂姨想让金粟领着陈平安,去往那间与桂花岛世代交好的客栈下榻,被陈平安婉拒,惹来金粟心中微微埋怨,这座倒悬山,无奇不有,让人游历再多次都会觉得新鲜。

结果这位正郁闷的桂花小娘,看到那背剑少年朝咧嘴一笑,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金粟狠狠瞪了一眼,少年跟桂夫人老舟子三位老神仙挥手告别,似乎不敢金粟眼神对峙,已经转身快步跑向渡口。看着少年路荒而逃的背影,金粟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平安行走在人头攒动的人流之中,深呼吸一口气。

终于到了。

通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除了一枚进入倒悬山的青木通关牌外,需要再过一关的桂花岛百余人,多领了一枚玉牌,同时得到告知,他们在三天后的子时通关,一炷香后就要轮到下一拨人,过时不候。

陈平安走下船,腰间悬挂着那枚只篆刻有一个“涯”字的白玉牌,桂姨告诉他,倒悬山上风景各异,商铺林立,趁着这三天功夫,可以多走走,若是相中了心仪的法宝器物,手中钱财不够,可以跟客栈掌柜借,十颗谷雨钱以下,那位掌柜都会答应,而且按照老规矩,记在桂花岛头上。

山崖畔的这座渡口,名为捉放渡,源于渡口附近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古亭,悬挂匾额“捉放亭”,是某一脉道统前任老掌教的亲笔手书。

倒悬山上有九座建筑,隶属于此方天地的道家,其余高楼庭院商铺等地皮,早已卖给八方来客,其中八座,捉放亭,敬剑阁,上香楼,雷泽台,灵芝斋,法印堂,师刀房,麋鹿崖,分别屹立于倒悬山八方,加上中央的孤峰,总计九块地盘。

相较于方圆百里有余的倒悬山,道祖二弟子这一脉道统,无论是地盘大小,还是徒子徒孙的人数,在倒悬山都不算太夸张。

“陈公子,陈公子。”

有人在陈平安背后急乎乎嚷着,陈平安回头一看,是那个自称刘幽州的绿衣少年,后者一路小跑到陈平安身边,竹筒倒豆子,问了一连串问题,“陈公子,你在倒悬山上住哪儿?有约好的地方吗?没有的话,不然去我那边?我家在这边有栋宅子,靠近一个叫敬剑阁的地方,据说宅子还挺大,我一直想要谢你呢,不然给我个机会?”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用,桂花岛帮我安排好了,去鹳雀客栈住。”

那个来自北方皑皑洲的少年一脸失落,仍是不愿死心,“这样啊,那我回头能找你玩吗?我是第一次来倒悬山,要好好逛逛,咱们一起呗?”

陈平安愣了愣。

老妪无奈道:“少爷,萍水初逢,你便如此热络交往,不合情理的。别说是陈公子不敢答应,便是换成我,也不会点头。”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那少年神色黯然,“好吧,陈公子,我住在猿蹂府,你要是没事情的话,可以来找我,就说找刘幽州,是我朋友。”

陈平安点头道:“这个没问题。”

陈平安和刘幽州以及老妪同时转头,一位姿容动人的“女子”站在三人附近,欲言又止的模样。

老妪苍老脸庞上满是笑容,如枯木逢春,和颜悦色问道:“这位小仙师,可是有什么为难?”

但是他对老妪视而不见,盯着陈平安,喂了一声,“你能不能借我一颗谷雨钱?我以后还你三五颗就是。”

陈平安递过去一颗谷雨钱,那人接过手,笑着离去。

少年刘幽州轻声道:“陈公子,是你朋友?”

陈平安摇头道:“不认识。”

刘幽州惊讶道:“那你也借钱给人家?你知不知道,天底下好看的姑娘,都最会骗人了。陈公子,容我多嘴一句啊,一颗谷雨钱,哪怕钱再少,也不能这般行走江湖啊。”

陈平安呲牙咧嘴,告辞离去。

一颗谷雨钱还少?好看的姑娘?

老妪忍俊不禁,笑道:“少爷,你难道没有看出那位漂亮姑娘,其实是一位男子?”

刘幽州呆若木鸡,小声道:“我方才光顾着偷瞄那姑娘的脸蛋和身段了,没敢多看。”

老妪只得反驳道:“少爷,人家不是姑娘唉。”

刘幽州一挥袖子,大步向前,“长那么好看,我就当他是姑娘了。”

陈平安没有急于去往鹳雀客栈,而是跟随一股人流去附近的捉放亭。

等到陈平安临近人满为患的小亭子,难免有些失望,觉得好像名不副实,亭子极小,甚至不比彩衣国宋老剑圣家的山水亭大,亭子内外已经站了不下百余人。陈平安踮起脚尖,看了眼见缝插针都难的小亭子,就打算去鹳雀客栈。

陈平安刚要离去,身后有熟悉嗓音响起,跟他的容貌一样阴柔,“不去亭子里停留片刻?”

他与陈平安并肩而立,陈平安转头笑道:“这也太挤了,不敢去,怕出不来。”

他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三位女子,似乎也在犹豫要不要进入捉放亭,他微笑道:“你只管跟着我,就当我先还你那一颗谷雨钱的利息。”

陈平安一头雾水。

他指了指自己喉结,笑容古怪,陈平安试探性问道:“障眼法?”

“你的酒壶先借我一用,放心,这么个小破葫芦,我还不放在眼里,我那只养剑葫,算是你们的老祖宗,只是没敢拿出来罢了。”他朝陈平安点了点头,二话不说拿过陈平安腰间的姜壶,快步走向那三位姿色上等的年轻女子,一边仰头喝酒,于是女子倾国倾城的容颜,男的豪迈奔放的气概,同时在他身上显现,

然后片刻之后,那人站在花丛之中,就朝陈平安挥挥手,陈平安只得走过去,那人以陈平安听不懂的话语介绍了一通,然后又用宝瓶洲雅言给陈平安说了一遍,原来三位女子是婆娑洲的宗门子弟,结伴联袂游历海外,需要斩杀一头龙门境的海中巨妖,才算完成历练,终点即是这座倒悬山,之后就要返回南婆娑洲师门。

之后他不由分说拽着陈平安胳膊,带着三位婆娑洲仙子一起杀向捉放亭。

捉放亭,相传那座青冥天下的道家正统,三位掌教之一的“真无敌”,道祖座下二弟子,当初丢下这方最大的山字印后,亲临此地,有位十二境巅峰的大妖不知如何手段,悄然越过了剑气长城的众多禁制,来到倒悬山,结果第一次所见之人,恰好就是那位掌教,当时倒悬山一带,是个鸟不拉屎的蛮夷之地,大妖本以为从此天高任鸟飞,见着了那位道人,自然出言不逊,就要将其一口吃下,至于结局,毫无悬念,被那位道家掌教一巴掌拍了个半死,只是最后不知内幕如何,那位被誉为四座天下最能打的老道人,将那头大妖丢回了剑气长城以南。

后世倒悬山道人,便建造此亭,彰显那位掌教的道法通天。

这一趟捉放亭之行,陈平安累得汗流浃背,因为三位仙子,加上姿容犹胜他们一筹的那个家伙,小亭内外人人并肩擦踵,有些是无心的碰撞,有些是有心的揩油,陈平安便只好尽量护着她们,还得做到不能监守自盗,自然劳心劳力,处处皆是细微的勾心斗角,好在倒悬山第一条规矩就是伤人者死,所以武夫四境的陈平安应对得还算成功。

成功走出捉放亭后,陈平安两人跟那三位仙子分道扬镳,她们还要去往最近一处景点,麋鹿崖。

陈平安收回养剑葫,别在腰间,无奈道:“以后别再干这种事情了。”

他白了一眼陈平安,“没劲,我陪仙子姐姐们耍去。”

陈平安如释重负,告辞离去。

那人瞥了眼陈平安的远去背影,嘀咕道:“也太正儿八经了,竟然还不是假装的,难道是哪家老夫子教出来的小夫子?”

附近有英俊男子搭讪,“这位小姐,一个人赏景呢?”

他笑呵呵道:“呢你大爷的呢,老子跟你娘亲一起逛过窑子呢。”

那器宇轩昂的男子赶紧摆手,示意身边扈从不要轻举妄动,最后笑容灿烂,伸出大拇指,“姑娘这性格,我喜欢。”

他径直离开捉放亭,途中犹豫是先去敬剑阁还是上香楼。

男子望向那位腰系彩带的大美人,感慨道:“唯有山上,方有此等通透灵秀的女子,修行好啊。山下女子,便是皮囊再出彩,不过短短十几二十年的动人时光。”

一位贴身扈从以中土神洲的大雅言,轻声提醒道:“陛下,可以动身去往雷泽台了,莫要让国师久等。”

男子嗯了一声,笑道:“速去。”

被称呼为陛下的男子也好,扈从也罢,好像都没有觉得一位九五之尊,让一位国师等候是对的。

一行人匆忙赶往雷泽台。

雷泽台,是一处九十九阶的高台,一只巨大甘露碗的模样,其中雷电浓稠浆液状。

传闻是道老二施展无上神通,从那座只见文字记载、不知所踪的上古雷泽中,“掬起一捧水”,放置在了倒悬山,嫡传弟子之一的大天君,每次打杀了不守规矩的各路神仙精怪,一律将他们的魂魄拘押在此处。

雷泽台这边,今日竟然封禁,任何人都不许靠近。

此时此刻,唯有一人身形高大,屈膝半蹲在最高处的雷泽旁,手肘抵住膝盖,下巴抵住胳膊,一把无鞘长剑悬停在雷泽之中,露出小半截,长剑入泽之后,整座小雷泽都在沸腾翻滚。

应该是此人在淬炼佩剑。

一位手捧拂尘的老道人站在高台底部,笑容和煦,满脸的与有荣焉。

老道人作为倒悬山的三把手,被南海所有蛟龙之属视为天敌,千年之间,斩杀蛟龙无数,硬生生被道人打造出一把半仙兵的拂尘,最近的五百年间,老道人曾经与婆娑洲的两位陈氏儒圣,在南海之水交手,威名远播。

可是今天哪怕是面对一个外人,仿佛是给人看家护院,老道人仍是丝毫没有觉得掉价,反而神色颇为自得。

陈平安遇上了一件尴尬事,原来在倒悬山,十个人里,就没有一个人能听得懂东宝瓶洲雅言,而陈平安又不会中土神洲的大雅言,所以问路的陈平安,跟被问路的好心人,双方鸡同鸭讲。最后陈平安硬着头皮,孜孜不倦问过了三十余人,总算问到了一个略通宝瓶洲言语的行人,结果人家不知鹳雀客栈在何方。

陈平安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四顾茫然,摘下养剑葫,只得站在原地借酒浇愁。

实在不行,就只能原路返回捉放渡,去跟桂夫人讨要金粟了,请这位桂花小娘帮着带路。至于会不会被“大仇得报”的金粟冷嘲热讽,陈平安倒是无所谓。面子不面子的,熟人之间还好,可与金粟这样短暂相逢的人,这辈子又能见到几回?故而脸皮厚一点,不打紧。

柳暗花明又一村。

陈平安又逮住一个知晓宝瓶洲雅言的路人,后者虽然依旧不知客栈地点,却知晓敬剑阁与猿蹂府,而且说起这两处地方的时候,陈平安询问的是“先生可知敬剑阁在何方”,那人的回答竟是“哦,你说那猿蹂府旁边的敬剑阁啊,好走,离此不算太远。”

皑皑洲少年刘幽州,不简单。

于是陈平安直接转头,去往捉放渡口,那位路人看着少年背影,满是遗憾,若是借此机会,自己能够跟猿蹂府搭上丁点儿关系,哪怕只是混个熟脸也好。

到最后金粟开开心心走下桂花岛,领着“灰头土脸”的陈平安一起去往鹳雀客栈,她下山之前,桂夫人给了她三颗小暑钱,要她省着点花。走下渡口后,金粟问陈平安要不要去捉放亭,陈平安说已经去过了,金粟点点头,说捉放亭最没有花头,远远不如其它景点有意思,比如那灵芝斋、麋鹿崖,尤其是敬剑阁,就必须要去,才不虚此行。

两人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一路上金粟给陈平安大致讲解了灵芝斋在内,倒悬山一些重要风景名胜的情况,例如那敬剑阁,剑气长城所有斩杀过上五境妖族的剑修,他们的佩剑,倒悬山都会打造一把仿品,供奉在阁内,以供后人瞻仰。

金粟到了倒悬山,明显不再像桂花岛上那般冷淡,性情大变,虽然称不上滔滔不绝,可已经与寻常女子无异,她说那那灵芝斋,摆放有一枚道祖遗留在浩然天下的灵芝如意,灵气盎然,将整座灵芝斋浸染得如同一座洞天福地,在此修行,事半功倍。所以灵芝斋是倒悬山最为销金窝的一座客栈,但是来此历练的仙家宗门子弟,以及来此游览赏景的千年豪阀公孙,仍是有钱难进灵芝斋,需要数月之前就开始预约房屋。

临近那座鹳雀客栈,金粟低声道:“也有传闻,从道祖亲手种植的那根葫芦藤上,打造而成七枚品秩最高的养剑葫芦,灵芝斋密室就藏有七只一只,而且是第一颗成熟的葫芦籽,如今里头秘密温养着浩然天下十数位大剑仙的飞剑。”

这些小道消息,往往旁人一个个说得眉飞色舞,活灵活现,好像亲眼见识过养剑葫似的。道听途说而来的金粟,一样不能免俗。

实则执掌倒悬山“金科玉律”的道老二这一脉道人,关于养剑葫和为天下剑仙养剑一事,从来不会泄露半点天机,只说灵芝斋并无此等奇事,切勿多想,莫要以讹传讹。

陈平安想起了阿良赠送给小宝瓶的银色养剑葫,当然还有正阳山苏稼仙子曾经悬佩的那枚紫金养剑葫,以及方才不久那家伙自称的“养剑葫老祖宗”。

陈平安突然问道:“金粟姑娘,猿蹂府在倒悬山很有名吗?”

金粟点头道:“当然,皑皑洲刘家名下的猿蹂府,是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占地很大,名声更大,刘氏在皑皑洲是第一大姓氏,而且口碑极好,几乎所有皑皑洲的君主皇帝、地仙修士,都要跟刘氏打好关系,而且咱们练气士最多使用的雪花钱,就是按照刘家打造的钱模子铸造的,而那条玉矿山脉,刘氏一家就占了一成,别觉得一成听上去很不起眼,实在是不能再多了!”

陈平安有些震惊。

难怪一颗谷雨钱也叫“哪怕钱再少”,真不是人家刘幽州大吹法螺。

金粟有些眼神恍惚,“刘氏子弟,那才真是一生下来就是坐拥金山银山的幸运儿,想要什么,用钱砸就是了,天底下就没有刘氏买不起的宝贝。”

这些话,是老龙城孙嘉树亲口告诉她的,当时金粟从小财神孙嘉树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憧憬。所以让她尤为记忆深刻。

陈平安愈发打定主意,不要去刻意结识刘幽州。

那个少年就像一艘桂花岛渡船,掀起的任何风浪,都不是现在的自己,能够抗衡的。

陈平安一想到这里,心中便有些黯然,心扉如有风雪拍打。

自己能有多少山水印可以挥霍?

如今就已经只剩下一方水印了。

不管有万千理由必须要那么做,不管遇上同样的事情,陈平安还是会挺身而出。

失去一枚山印,陈平安到现在还无法释怀半点。

只是这些不好的情绪,陈平安现在已经可以做到全部“收起来”,再不会像当初在山野破寺那场分别后,以至于数百里山路,沉默寡言,始终大髯汉子和年轻道士察觉到他的异样,害他们担心了一路。

鹳雀客栈在一条巷子尽头,掌柜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男人,哪怕是面对见过数次的金粟,也没个笑脸,给两人安排了两间相邻的屋子后,就不再搭理他们。金粟小声解释道:“客栈掌柜是子承父业,以往鹳雀客栈很大,半条巷子都属于客栈,在捉放渡这一带,小有名气,后来遇上了一场变故,当时咱们桂花岛好像都帮衬了一下,可是掌柜父亲还是去世了,算是家道中落吧,就只剩下眼下的格局了。”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

比起灰尘药铺的老板郑大风,天底下的掌柜,其实都能算是好掌柜了。

倒悬山的客栈房屋,比起之前陈平安游历山河时的城镇客栈,其实没有两样,素洁而已。

金粟敲门而入,落座后,开始跟陈平安计划接下来两天的行程,她早已胸有成竹,明天先去法印堂,敬剑阁,灵芝斋和师刀房这四处,后天再去上香楼,麋鹿崖,雷泽台三个地方,最中央的孤峰是禁地,虽然会路过,但是也就只能远远看几眼罢了。

陈平安询问这里是否有交易奇珍异物的铺子,金粟说灵芝斋就是,还有开在对面抢生意的一座包袱斋,这两个地方每天财源滚滚,只认货不认人,十分安稳,故而穷凶极恶的山泽野修,只要有了收获,都喜欢来倒悬山,既能躲避各方追杀,还能正大光明地卖出重宝,换取钱财享福。

倒悬山附近几座岛屿上,常年驻扎着许多正派修士,死死盯住倒悬山的动向,就为了观察隐匿在倒悬山上的某些匪徒大寇,这些借着倒悬山规矩来避难的人物,无一例外都是手染无数鲜血的邪魔外道,都曾在各大洲闯下赫赫凶名。

陈平安问了倒悬山通往剑气长城的准确地点,金粟虽然好奇三天后就要动身启程,为何陈平安还要多此一举,可仍是告诉他就在倒悬山中央地带的孤峰旁,是一道仿造上古登仙台的大门,若是悬佩“涯”字玉牌,就可以去就近参观。

如今第十三境飞升境,如同纯粹武夫的十境,已是人间止境,之后便是不见经传的失传二境,而道德圣人行走四方、泽被苍生的那个远古时代,好像世间还分布着一座座登仙台,可供练气士轻松飞升,或白日、举霞、乘龙、骑鹤飞升,空中会有天女散花,彩云绚烂,虹光流溢,共襄盛举,为得道之人庆贺。

令人神往。

陈平安跟金粟约好明早出门的时辰,就独自离开客栈,去往那座大天君结茅修行的孤峰脚下。

陈平安一路上琢磨着九个地方,捉放亭,敬剑阁,上香楼,雷泽台,灵芝斋,法印堂,师刀房,麋鹿崖,加上孤峰。

数字跟雄镇楼一样,都是九。

说不定也是一种圣人镇压气运的阵法。

在孤峰山脚,有一条可供三辆马车并驾齐驱的登山神道,附近不远处有一座白玉石堆砌而成的广场,广场外边只有一条铁索栏杆,高不过两尺,谁都可以一跨而过。

中央高高树立有两根高达十数丈的白玉大柱,柱子中间,如平静如镜的水面,偶尔会有涟漪荡漾,广场上当下人并不多,稀稀疏疏二三十人,无论老幼男女,腰间都有一枚涯字玉牌,许多顽劣稚童,就那么直接从中一穿而过,四处奔跑,追逐打闹。

广场并无道人负责看守,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跨过栏杆,并无任何动静,这才略微放下心来,缓缓走向那两根大柱。

陈平安发现自己每走一步,脚下都会泛起流光溢彩,而且抬头望去,发现有位身穿宽大道袍的小道童,坐在一根大柱旁边的蒲团上,正在翻看一本书籍,若是有瞧着与他差不多岁数的稚童靠近,头顶鱼尾冠的小道童便随手挥袖,孩童们随之飘远,如同腾云驾雾,孩子们乐此不疲,小道童也从不嫌烦,挥袖不断。

陈平安不敢模仿孩子擅自闯入那道“镜面”,而是绕过大柱走到后边,发现大柱旁边又有小柱子,那个好似拴马桩的石柱上,有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剑客,盘腿而坐,怀中抱剑,闭眼酣睡。

一看就是位……绝世高人!

陈平安不敢打搅此人的睡觉,下意识放轻脚步,就要转身走回另外一边。

那名抱剑而眠的剑客脑袋一磕,猛然惊醒,眼神有些木讷,左看右看再往高处看之后,最后望向那个背剑少年的背影,喃喃自语,好像是三个字,然后便继续睡觉。

陈平安站在另外一边的镜面附近,怔怔看了许久。

他无法想象,镜面之后,就是剑气长城?就是另外一座天下?

高耸入云的孤峰之上,又有一座倒悬山最高的高楼,一年之中,有大半时间被云海笼罩,而楼顶屋檐下,悬挂有三只铃铛,据说只有道家三位掌教亲临倒悬山,才会悠扬响起。

一位道家大天君正在楼顶,视线透过云海,俯瞰广场。

背剑少年,小如芥子。

陈平安返回鹳雀客栈,继续修习六步拳桩和剑炉立桩,深夜时分,脱衣躺下,面带笑意。

第二天天蒙蒙亮,金粟就提前一刻钟来敲门,陈平安停下无声无息的走桩,打开门,与金粟一起离开客栈,去往法印堂,此堂又被称为缺一堂,号称收集了世间所有样式的百家法印,唯独少了一样山字印,尊奉一条“山不见山”的不成文规矩,毕竟倒悬山本就是一方山字印。

陈平安叹了口气,跟随兴致勃勃的金粟走入法印堂,高三楼,每一层都极为宽敞,分隔出大大小小的房间,每一楼珍藏存放了数千枚法印,分别悬停在一层层一排排的琉璃柜之中,还有些法印已经孕育出充沛灵性,不断游曳撞击琉璃柜,砰砰作响,甚至还有诞生于法印灵气凝聚的寸余精灵,会在透明的琉璃柜后,与人大胆对视。

陈平安在二楼一间水字印屋,久久停留,不愿离去,金粟便自己去别处逛荡,约好一个时辰后在法印堂门口碰头。

陈平安注视的一方水字印,灵气如水雾轻盈,化作一条溪涧,萦绕印章,印章底部篆刻有“银河垂落”四字,陈平安因为有一本李希圣注解详细的《丹书真迹》,对于古篆字已经认得不少。

听金粟说,法印堂的印章只收不出,不会卖给任何人。

早年唯一一次差点破例,是如今皑皑洲的刘氏当代家主,扬言要一口气买下一层楼的印章,最后堂主道人不得不禀报孤峰大天君,后者的答复很简单,从孤峰高楼处砸下一道剑气长虹,将猿蹂府的后花园给销毁殆尽,结果当时还只是刘氏嫡子、尚未继承家主之位的年轻人,叉腰仰头大骂孤峰老神仙,大意无非是老子有钱,你有本事再来。

然后大天君道人便洒下了一阵剑气大雨,偌大一座世代经营而出的仙家猿蹂府,破损惨重。

直接将猿蹂府那座号称可挡剑仙百剑的大阵,打得点滴不剩。

好在并无一人受伤。

之后便有了一次脍炙人口的问答。

那个年轻人脸色不变,只是转头询问老管事,那位天君如此跋扈行事,合乎规矩吗?

老管事笑答,天君在倒悬山,就是规矩。

经此一役,倒悬山天君的强横武力,以及皑皑洲刘家的有钱,同时传遍天下。

陈平安之后没有登上三楼,直接下楼去法印堂外等待金粟。

金粟晚到了一刻钟,看到背剑少年坐在台阶上发呆,歉意道:“来迟了,因为三楼有一方印章新孕育出一位极其玄妙的精灵,能够幻化成与它凝视的人物,特别好玩。好多人在那边排队呢,陈平安,不好意思啊。”

陈平安起身拍拍屁股,展颜一笑,“咱们又不赶时间。”

几乎同时,当金粟在倒悬山第一次直呼陈平安的名字后,孤峰山脚的两个看门人,看书小道童和抱剑中年人,不约而同地睁开眼睛。

然后一人从蒲团站起身,走出广场,去往上香楼。

抱剑男子则转过身,弯曲手指,对着镜面轻弹一次,但是汉子蓦然一笑,猛然拧转手腕,如同捞取某物,收回了先前的弹指传讯。

他继续打瞌睡。

倒悬山并无术法禁制,那小道童一步跨出,就是数里之外,最后他来到一座紫烟袅袅流散的阁楼之前,大步走入其中,许多鱼尾冠道士见到那个粉雕玉琢的小道童,纷纷弯腰作揖,尊称为师叔祖,甚至是太上师叔祖。

小道童脸色冷漠,从不搭理任何人,跨过大门后,一挥袖子,将数位道冠、道袍迥异的敬香道人给一拍而飞,瞬间飘去了两侧墙壁之下,吓得这些中五境道士差点心神失守,小道童大步向前,一人独占烧香位置,从旁边案几香筒中捻出一支香,香案上,供奉有四幅画卷,道祖最高,位置高到了以至于香客稍不留神,就会当做不存在。

下边三位道士的神像画卷,并肩悬挂。

居中道士悬挂桃符,左侧道士手持法剑、身披羽衣,右边道士头顶莲花冠。

巨大香案之上,只有一只供香客们插放香火的大香炉。

这座上香楼,传说道士和心诚的善男善女在此敬香,可以有机会让另外那座天下的道祖和三清掌教知晓,几乎所有道士进入倒悬山后,第一件事情往往就是来上香楼点燃三炷香。当然龙虎山天师府的道士,肯定不会踏足上香楼半步。

头戴鱼尾冠的小道童,对着那位莲花冠掌教拜了三拜,将手中那炷香放入炉中后,闭上眼睛,念念有词。

最后小道童愣了一下,睁开眼后,觉得有些无聊,转过头去,最后看到了一位貌似美人的年轻人,皱眉问道:“身为中土陆氏子弟,你为何先去敬剑阁,而不是来此烧香?!”

年轻“女子”怡然不惧,笑道:“咱们死心塌地认这位高高在上的掌教,为自家老祖,可是老祖宗从来不曾认咱们是他的子孙啊,几千年下来了,陆家烧了多少香火,不一样半个字答复都没有?我多烧一炷香,就有用了?”

小道童稚嫩脸庞上有些怒容,“还敢在此放肆?!”

那个前来烧香的家伙,笑眯眯道:“天君你又不是我陆家老祖宗一脉的道人,为何如此执着这点外人礼数?”

小道童冷哼道:“不知好歹的东西,滚出去!”

一袖挥去,比美人还要绝色的年轻人倒飞出去,摔落在上香楼外的街道上,呕血不止,挣扎坐起身后,仰起头,望着那幅千百年来无动于衷的右侧画像之人,大笑不已。

今日亦是如此无情。

历史上一次次陆家身陷绝境,一次次倾覆之危,画像之人,从未理睬。

小道童跨出门槛后,瞥了眼那个狼狈不堪的年轻人,一闪而逝。

陈平安在金粟带领下,正午时分赶到了灵芝斋,见识过了那柄传说中的灵芝如意。

陈平安看过了灵芝斋那些天价的法宝灵器,既没有购买,也没有卖方寸物里的一些东西,去往今天最后一处景点,师刀房。

师刀房的引人入胜,不在景观,而是一堵墙壁上的一张榜单,上边记载着不同的悬赏赏格,对象千奇百怪,可能是南海岛屿的一头精魅大妖,某洲的一国君主,或是一位陆地神仙的仙家长老,某些作乱四方的妖魔邪道,甚至就连南婆娑洲的一位陈氏儒家圣人,都在榜上。

这倒悬山师刀房不知何时沿袭下来的规矩,自己可以发榜张贴,其余任何人也都可以,但是张贴之人,必须将悬赏金额押在师刀房,否则没钱就敢胡乱发榜,那就要领教一下师刀房的法刀厉害了。

师刀房。

道老二这一脉道统,其中又有分支,法器一律为刀,这一支道人在中土神洲曾经闯下偌大名头,与墨家赊刀人不相上下,一个强横,一个神秘。

在浩然天下,比惹上剑修更麻烦的事情,就是跟悬佩法刀的这伙道人起纠纷,因为“师刀”道人一向出手果决,甚至可以说是狠辣,斩妖除魔干脆利落,与练气士厮杀,同样不留情面。师刀道人脾气怎么个差法,曾经有个说法,一次师刀道人的高功道士,与龙虎山一位出身天师府的黄紫贵人,碰到了一起,都要斩杀一头道行高深的邪魔,若是常理,要么并肩作战,要么各自为战,要么避让一头,结果那师刀道人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跟那位张家天师打得天翻地覆,重伤了天师之后,这才去独自降魔。

这场风波当时在金甲洲闹得很大,以至于天师府一位本姓师祖,万里迢迢从中土神洲赶到倒悬山兴师问罪,最后又是一场巅峰大战,坐镇孤峰的大天君亲自出手,与那位辈分极高的张家天师战于倒悬山千里之外,只是最终胜负如何,外人不得而知。

灰尘药铺,今天担任店伙计的貌美妇人和妙龄少女,少了一个,正是那个掌柜郑大风还欠着一本书钱的小丫头。

郑大风便有些恼火,拍桌子说丫头片子真是造反了,仗着自己漂亮水灵就敢无法无天,这位掌柜放狠话,说她竟敢不请假不吱声,就不来铺子干活,简直就是没把他这个玉树临风的掌柜放在眼里,要扣掉她那本书的三四十文钱,唠唠叨叨的汉子气咻咻的,可惜铺子里的妇人少女就没一个当真的,嗑瓜子的嗑瓜子,闲聊家长里短的继续闲聊,反正谁也不信掌柜的汉子真会扣工钱。

然后有一位战战兢兢的范氏老祖,亲自来到药铺门口,一脸赔罪的惶恐神色。

郑大风脸色微变,立即收起比妇人还碎嘴的埋怨念叨,绕过柜台,走到门口,轻声道:“就在这里说吧。”

那位范家祠堂里的真正话事人,自己都觉得无奈,今天竟然是为了一个与家族没有任何关系的市井小丫头,而范家明明没犯任何错,却要来此跟人赔礼道歉,而且家族上下,还都一肚子忐忑不安,生怕被迁怒牵连。

老人叹息一声,“郑大先生,今儿没来药铺的小姑娘,死了。”

郑大风哦了一声,面无表情。

老人误以为这位武道九境大宗师,并未上心,松了口气。

郑大风挥挥手,示意老人可以走了。

汉子坐在门槛上,不再说话。

药铺里的妇人少女直觉敏锐,都察觉到了门口那边的气氛诡谲,一时间竟是谁也不敢大声喧哗,更不敢去跟掌柜的插科打诨。

汉子:“哈哈,这回真不用还钱了。”

可其实他脸上没有半点笑意。

他望向巷子一处阴影,“我信不过范家,人品和本事都信不过了,老赵你亲自去查一下。我等着你的消息。”

郑大风站起身,就这么耐心等着。

老龙城,风起于青萍之末。

倒悬山夜幕中。

广场上,除了继续翻书的小道童,以及到了晚上反而不再瞌睡的抱剑男子,他们之外,已经空无一人。

两根大柱后的镜面之中,突然走出一位英姿飒爽的少女,腰佩长剑。

她眉如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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