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勇，你快看你快看！这些灯好漂亮呢！”
乱世结束之后的第三个千灯节夜晚，和平城大运河内，柒璇将身子探出栏杆，看着那些漂流而过的载灯木船，一阵欢呼。
“呀，灯是好看，可是没有你漂亮哦～”
江勇陪伴在她的身侧，嘿嘿一笑。
“哈哈，讨厌啦！”
柒璇捧起一滩清澈的水流，看着其中倒映的圆月在指缝间无声流淌，汇聚成晶莹的水滴闪动银芒。
“滴答滴答”地，晃动的透明珠子笼括四周盛景，滚落甲板，破碎，溅了一地星光。
身后，一片欢声笑语里，洛千芒背负双剑，孤零零地靠到船的桅杆之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似乎对这热闹的场景毫无感应。
“诶，千芒，十多年了，你还不打算找个女孩子啊？”
嬉闹的两人停了下来，面面相窥一阵后，江勇忍不住上前小声问道。
“对诶对诶，今天是千灯节～有好多好多等待自己缘分的女孩子都会到河畔游逛呢——”
柒璇自他背后露出个脑袋，小声提着建议。
“嗯？”
感受到面前两人期待的目光，洛千芒睁开双眼，瞅了瞅江勇和柒璇的神色，眨巴双眸，淡淡地吐出一句话：
“抱歉，我对这些事情没兴趣。”
“诶？”
接着，于这一对情人不解的惊讶声里，他一甩淡蓝色的衣袖，转身离去。
“千芒——”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心情不好，柒璇收敛了平常开玩笑的活泼模样，望着那走到船头的身影，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句。
“唔，你们先玩吧，我就不破坏你们之间的气氛了。”
他的脚步微微一滞，侧脸，眼中的光有些黯淡：
“让我一个人静静。”
“谢了。”
最后一个字符沉入喧嚣，洛千芒猛地一踏船板，飞跃而起，双剑出鞘，剑气激起的浪花如犬牙席卷。
待到河面一片风平浪静，他的背影已落至河岸，向着一片灯火中慢步前行。
“他怎么了……”
江勇双手抓握栏杆，望着河面上起伏的水波。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寂静良久，柒璇叹了口气，搅碎水中的圆月，倾覆手掌，凝视落下的水流，犹如断了线的珍珠：
“我们可能是不小心戳到他的痛处了吧……”
……
“风轻了，云散了，红尘迷了。”
“传奇里，曾笑英雄为美人葬命。”
“……”
夜晚的歌声荡漾清冷的空气，如泣如诉，绵延悠长，吟诵古今多少的传说和悲伤。
洛千芒独自行走于灯火辉煌的街道上，低头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那不知何处传出的歌声响起。
骤然驻足，摊开手掌，一片带水的桃花瓣轻轻落于掌心的纹理之上。
他默默地抬头看了看头顶的花枝，那儿桃花正艳，蝴蝶飞舞，粉嫩之中点缀抹抹异色。
“锵——”
人流间，拔出一把铁剑，握住剑身，锃亮的表面犹如一面明镜，倒映着他的脸庞和眉眼……
注视中，四处的灯火渐渐模糊了，旋转着汇聚一处，化作一把万能的钥匙，叩开封尘的记忆大门……
……
……
……
“簌簌簌——”
风席卷过这片宽大的草原，推动绿色的海潮，向着远方的城墙扑打而去。
放眼眺望此处，四周平坦开阔，芳草鲜美，唯有一棵不算特别高的野树矗立天地之间，春季刚发的嫩叶滚落几粒晶莹的水珠。
“呼哧！呼哧！”
草丛之间，一匹高大健壮的白马埋头吃着地上的嫩草，喷出的热气荡开狭长草叶。
而在马匹头顶的树叶阴影下，隐隐约约能够看见一个淡蓝色的影子靠在树杈上打着瞌睡，悠哉悠哉，好不清闲。
“簌——”
直到一声并不来自风吹草叶的碰撞声响起，令白马抖动了下一对耳朵，警戒地抬起头来，停下口中咀嚼的动作。
“嘘，曦雪别叫唔～”
不等马儿张口嘶鸣，披着一件淡紫色外袍的女孩突然惊慌地从一旁的草丛中窜出，抱住白马的马头，努力安抚道。
“呼——”
曦雪委屈地打了个响鼻，跺了跺马蹄子，晃着脑袋，眨巴眼睛。
“好，乖哦——”
她揉了揉曦雪的脸颊，笑吟吟地悄悄摘下一根狗尾巴草，然后熟练地爬上树，倒挂在那影子头顶的树枝上。
“阿啾——”
睡得正舒服的青年迷迷糊糊感到鼻子上一痒，猛地打了个喷嚏。
“千芒……”
睁开眼一看，面前倒挂下来的东西挡住了正射而来的光，表情狰狞，龇牙咧嘴。
毫无防备的洛千芒当即就是被一吓，整个人惊得坐起，下意识地颤抖片刻……然后……
“砰！”
树下闷响和着头顶乱抖的枝杈，令埋头吃草的曦雪无奈地抬头扫视，甩甩尾巴，缓缓跑到边上。
“嘶，桐筱，你这也太吓人了吧……”
洛千芒狼狈地从草丛里冒出头来，看着那倒挂的女孩子，非但没有恼怒，反而语气中显露出丝丝爱怜。
“你也是不长记性，都吓了你十多次啦——”
陌桐筱笑着，眼睛眯得像两只月牙，手里的狗尾巴草晃荡不止：
“爹爹和娘亲他们都答应惹，家主见证，约定盛夏蝉吟最响的那一天，我们就可以成亲了呢～”
“我已经等了好几年啦——”
说完这句话，如同一只灵巧的猫儿，陌桐筱从树丛中扑了下来，刚好被树下有所准备的洛千芒接住。
“等到那一天，我会给你最好的。我要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听了这个消息，他的嘴角勾起一弯浅浅的弧度。
“嘻嘻，可不要让我失望哦。”
陌桐筱甜甜一笑，从他的怀里蹦下来，双手搭于双肩后露出的精致剑柄上：
“对了，舅舅他知道这件事之后，托人帮我们用一鸣城里最坚固的矿石打造了一双长剑，说是要给我们做定情信物——”
“铿锵”一声剑鸣，剑身脱鞘，呈现眼前。
这是一双做工精致，锐利无比的长剑，剑身主体为银亮，中心线条则是一把为蓝，一把为紫。
而在两把剑的剑柄末端是一只向左，一只向右微微弯曲的鸟头，鸟眼由不同颜色的钻石打造，却偏偏各自仅有唯一的翅膀朝上作与鸟头方向相反的席卷之状。
似乎是觉得不够华丽，原本光秃秃的另一边则换成了斑斓的尾羽，脖颈上则是有不影响握剑手感的羽毛状金丝缠绕。
“猜猜它们叫什么～”
陌桐筱卖了个关子，随便一挥剑，当即碎裂成片高草，证实它们的锐利。
当然，似乎只是故意开个小小的玩笑，不等洛千芒有所回应，她翻过了手里的剑柄，露出背后那分别刻于其上那两个龙飞凤舞的书法字。
“比翼”。
……
未知地域。
“报！”
阴森的殿堂内，一瘦弱男子跪服在血红色的地毯上，神情虔诚而略带害怕地低下头，不敢去看座上那身着金纹黑衣的身影。
“何事？”
冰冷冷的沙哑声音自头顶传出，蕴含着孤傲与无情。
“禀报教主……刚才有消息传出，我们在鸿蒙帝国建立的最后一个据点已被各大伏魔世家联手铲除！其中……这些世家以落雁大型家族陌氏为主……”
威压之下，男子不敢废话，只得一五一十地将消息简化说出。
只不过说到后面，他的语气明显因害怕而有些不足……
“砰！咔嚓！”
如他所料，教主放于兽类头骨把手上的右手骤然握拳，猛地一拍，碎裂出无数锋利的骨渣。
“废物……区区几个据点都守不住——”
低沉的怒吼好似野兽的咆哮，支起那道瘫于座上的，死气沉沉的身躯。
猩红的眼睛自苍白的长发下显露而出，流动着无尽的暴戾。
教主其实不老，相反，看起来还十分年轻，顶多三十岁。
只是不知道是长年藏身黑暗还是其他原因，他这全身的皮肤和常人不同，灰白得犹如死人。
“吾战战兢兢于教十年，花了十年时间设立分教据点，不过想入正统十二位之流！这些老东西非但不给吾机会，就连外陆野民也敢欺吾！
“好，好，既然如此，吾就自己闯开一条道路……”
他咬牙切齿地走下台阶，怒极反笑：
“伏魔世家？可笑！一群蝼蚁尔尔——”
……
“副总教主（二教主），得到消息，殇华他不久前带着十三分教的成员尽数出动，前往海外，说是什么要对付那些外陆的伏魔世家。”
深山老林，瀑布之下，一青年正向面前凉亭内悠闲沏茶的垂暮老人恭敬禀报着。
“年轻人容易急躁，急功近利，正常，正常。”
老人慈祥地笑着，浑浊的瞳孔依稀能够辨别出一丝妖艳的血红，象征他当年的少年风华：
“空心，来，喝茶。”
“可是，副总教主，这么放任那家伙出去，不会给我们教惹出什么麻烦么？”
魏空心接过老教主的茶杯，如同长辈家中的孩子一般，有礼地伴随老人左右，看着茶水中泛动的涟漪，眉宇间疑惑之色毕露。
“随他去吧。”
老人摆摆手，慢吞吞地拿过一只瓷杯，开始沏起了自己的那份：
“十三分教本就未通过大教主的同意而建立，是生是灭，总教和副总教管不着。
“大不了，年轻人有所进取，就让他顶替下那些快死的老东西。
“就算招惹了一些麻烦，也牵扯不到总教来，让他自己去解决便罢。”
顿了顿，老人抬头，凝视蔚蓝的天际，凝视瀑布水帘中那一座神异的龙形石雕，目光中闪过一抹追忆：
“吾主在上，佑我黑龙古教平安。”
“可是干爹……哦不，副总教主，您每天都会说这样的话，为什么二十多年来，我一次都没有看见过大教主呀？”
品了一口茶，魏空心挠了挠头。
古教建立起来的信仰是大教主。
但是古教记载历史里，从来没有大教主的影子。
“在黑龙古教里，大教主是信仰和传说。
老人意味深长地抚了抚下巴上的胡须，喝起了自己沏的茶：
“只要内心足够虔诚，他便一直存在于黑龙古教，存在你我身旁。
“传说里，只有在古教最危险的时候，大教主才会重现世间，扫去一切阴霾。
“当然，更多关于大教主的事情，也就只有为了保存寿命，沉睡至今的第一任副总教主知道了。”
……
光阴轮转，桃花凋谢，当池塘中的荷花含苞待放，蜻蜓停留叶尖，蝉放声长吟之时，夏季已悄然走进了世人的生活。
落雁城外辽阔的草原畔，萤火虫成群飞舞，尾部的小灯静静映亮四周的草坪，展开着夏日的舞会。
一只苍白的手缓慢伸出，接下落入掌心的小虫，骤然捏紧，细微黑气浮现，使其化为飞灰。
“落雁陌氏……呵……那便先拿你们来开刀——”
……
那一夜，火光正亮，红了落雁城的半边苍穹……
……
“报——少家主！少家主！不好了！不好了啊！”
“轰隆”一声，房间的门骤然被叩开，冲进一个慌张的仆从。
正在铺纸蘸墨写字的洛千芒皱了皱眉，笔尖留下的撇捺浸染着浓杂的墨水。
“落雁……落雁陌氏遭遇外敌攻打，火光冲天！”
那人喘气良久，吞吞吐吐地焦急道。
“啪嗒！”
那是毛笔摔在桌上的声音。
“什么时候的事情！”
洛千芒紧揪着他的衣领，寒声质问。
“信……信鸽刚才才到……估，估计是一天之前……”
仆人支支吾吾地回答。
“啪！”
消息完了，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看着洛千芒拿起靠在墙角的比翼比剑和一把普通长剑，破门而出。
“少家主！你要去哪！”
见到此景，仆人吓得脸色苍白：
“别去陌氏啊！他们面对的敌人不是洛家能够抗衡的！少家主！”
连滚带爬地攀向窗口，往外探头之时，一匹白马已从马厩冲出，如风如雷，转眼跨入了外院大道，向正门方向疾驰而去。
……
第二天傍晚。
“呼哧……呼哧……”
连续两天一夜极少休息的奔跑，令具有踏雪无痕之美冠的千里马曦雪再也无法承受，倒在了落雁城的城门口，抽搐着狂喘粗气。
残破的城门只剩半边，无力地挂于布满裂裂痕的城墙。
洛千芒抽出双剑，不顾一切地朝着陌家大门口冲去。
城内街道已是荒芜一片，不见任何居民叫卖聊天，死气沉沉的门扉掩盖了昔日的辉煌，宣示了灾难的恐怖。
随着他踏入陌家地域，火光渐渐地映入眼帘。
腐败的正门，摇摇欲坠的牌匾，倒塌的墙院，衬托四处或还在流淌或已经干涸的红色河流。
脚步回荡，越接近内院大门，道路两侧倒下的陌氏族人也越发越密集……
“砰！”
强忍刺鼻血腥味和视觉冲击感带来的精神恍惚，洛千芒撞开内院大门，见到了永生难忘的场景……
自大门向望去，陌家内院已是一片狼藉。
烈火席卷着吞噬陌家中心建筑陌上亭，呼啸之间，模糊了亭顶上的人影。
眼帘之中，一黑衣男子右手掐着陌桐筱的脖颈，左手反握一柄长剑，刺穿陌家家主的心脏。
“扑通！”
垂死挣扎的陌家家主倒在了火焰之中，紫金色的衣袍染尽鲜血，沉入尸山血海。
“千芒……
“别……过来……”
“哐当……”
与此同时，合上双眼的陌桐筱攥着翼剑的右手无力地松了开来，垂落身畔……
坚硬的剑身敲打早已被染红的青石地面，悲吟着繁荣的覆灭……
“噗嗤——”
蓦地，血溅与惨叫回荡不再有一个存活族人的陌氏大院……
他冷冷地向下望去，只见一蓝衣青年癫狂如同发疯的猛兽，身侧闪烁的银蛇扯碎拦路的一众教员，以极快的速度朝陌上亭猛扑而来。
“哪来的疯子。”
看到洛千芒那与众不同的族服，十三教主并未放在心上，淡淡嘲笑一句，抛下陌桐筱的尸首。
心中怒火和悲切交织的洛千芒见此，身上煞气刹那烟消云散，长剑归鞘。
“桐筱，陌桐筱！”
抱住她冷却下去的躯体，他的一腔柔情，满心挚爱却无处安放，再找不到什么所谓的归宿……
做了整整五年的梦碎了，在即将实现的前夕碎了。
就像肥皂泡那样，五彩斑斓，脆弱不堪。
……
“嘻嘻，送比翼的意思呢，就是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人生中的另一半啦。
“比翼鸟一只仅有一只眼睛，一只翅膀，只有在一起才能飞翔，无论是生是死，都必会永不分离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