耍刀人一行雇了辆马车,装了行头和竹简,离开临淄。这些民间艺人,本来走到哪里耍到那里,三天五天不等。不想走也不想耍了,住下来,歇歇气,吃吃喝喝,到处看看,踪迹不定。可是,受了赵江、京力委托,只要不是非住下来不可,就直往濮水赶路去。
好不容易赶到濮水,看时,学馆里空空的,不见先生,也不见门徒。耍刀人、吹唢呐的和耍把戏的分头去找,老半天,才见个人远远地荷锄归来,一手还挎只竹篮,半篮菜青油油的喜人。耍刀人认得是常濠,急忙问:"学馆里怎么没人哪,都去哪里啦?"
常濠认得和他说话的是先生的朋友耍刀人,说:"别说啦,头发都愁白啦。"
吹唢呐的听这话吓了一跳,说:"快说,出了什么事?"
常濠说:"先生已经离开四个月了,还没回来,分头找去了。"
耍刀人问:"先生没说去哪里?"
常濠说:"先生每次离开,都只说要离开多少时候,从来不说要去哪里?做门徒的自然不好多问。"
吹唢呐的埋怨说:"先生年纪这么大了,身体也差,为什么不陪先生去,你们就这么放心?"
常濠说:"这事我们如何不曾想到?我和简尝、项达都说要陪先生,先生只是不肯,无法可想。"
耍刀人一行赶路赶得辛苦,又累又饿。耍刀人盯住那篮新鲜菜口水直冒,想着必得先填饱肚子再说,想起那几个本事了得的古怪人,问:"那几个怪人呢?"
常濠说:"也找先生去啦......这样吧,你们一定饿了,先弄些吃的,歇歇再说吧。"
耍把戏的饿得肚子直叫,连说"好好好"。
耍刀人一行在学馆里很随便。他们生火的生火,拿生食的拿生食,一个时辰过去,学馆里便有了熟食香味。常濠才捞个半饱,几个饿狼似的家伙,风卷落叶一般,盛吃食的盆缶很快见了底。耍刀人等舔嘴咂舌,吃饱了,也歇过了,说:"先生一个人在外,年纪大了,万一有什么事,如何是好?寻先生要紧。"
耍刀人是这班艺人的头,全听他的。最近又添了个斗鸡的角色,特别爱说笑,说:"叫我说,别找啦,说不定先生老来走桃花运,正跟花仙子在一起呢。"
耍把戏的不高兴了,说:"先生是那样的人吗?再胡说八道我把你的嘴变成粪瓢。"
把嘴变成粪瓢是假,把饭碗变成粪瓢却是真的。说起来还得怪玩斗鸡的家伙太爱开玩笑。一天,他们正在吃饭,斗鸡人养的那只大斗鸡忽然扑楞楞地飞来,不偏不倚,两只爪踩在菜盆里,弄得大家恶心,没有再吃,斗鸡人一人吃了个痛快。又一次,大家正在吃饭,斗鸡人手里分明拿的是饭碗,一眨眼变了粪瓢,而且臭不可闻。斗鸡人像烫着了一般,连忙丢掉。可是,粪瓢打了几个转身,落在地上,耍把戏的捡起来,又变成了饭碗。可是,那一餐斗鸡人将吃下去的饭菜兜肚呕了出来。
这以后,两人没有再斗法。当然,即便斗法,也不会认真。但是,斗鸡人知道耍把戏的厉害,不敢再和他开玩笑。耍把戏的什么戏法不会,但想事不灵光。所以,特别佩服庄周,不愿意听人说庄周的不是。这阵,耍把戏的朝斗鸡人吼叫,斗鸡人自知说走了嘴,说:"错了错了,人老了谁还找大闺女,找老一点的还差不多。"
耍把戏的威胁说:"再胡说真要把你的嘴变粪瓢了。"
耍刀人火了,说:"闭起你们的嘴,找先生要紧!"
耍刀人让人把车里的竹简、行头放下,吹唢呐人说:"别拿下了,不一定在哪里碰见先生,碰上了,就拿竹简请先生看,多好啊。"
耍刀人说:"也是。"
可是,先生会去哪里呢?总不能瞎找一通吧?有人猜想先生年纪大了,恋旧,一定是去看他住过的地方了。想去想来,先生没有回去过的地方就是蒙城了。先生经妞儿父亲都尉介绍,任蒙城漆园吏一职。不久,宋国政权更替,先生和师娘被赶出来。魏军破关而入,都尉被踩成肉饼......这段伤心事,庄周在耍刀人等面前说的时候,泪流满面。耍刀人想,先生不可能忘了这些事。耍刀人说要去蒙城找先生,大家都说有理。
虽说蒙城离濮水不近,耍刀人一行还是整整行装,上路了。
耍刀人一行一路上周周折折,跋涉辛苦,自不必说。倒是十分牵挂先生,生怕他有什么事。到了蒙城,找到漆园。漆园已经败落得不成样子。漆树被砍掉的和枯死的不少,满园都是杂树和草。守园的一对夫妻,已老眼昏花,但还记得庄周。耍刀人问起先生的时候,老者耳朵很背,说了几遍,才听明白耍刀人说什么,说:"我就是来接替他的人......要是晓得他们是狗咬狗,我才不接这活呢......"
耍刀人知道老人说的"狗咬狗"是什么意思,没接话,只问庄先生来过这里没有。老人说:"来过,又走了。"
耍刀人问去了哪里,老人摇摇头,说:"不晓得。"
吹唢呐的问:"请问老人家,庄先生是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
老人回答说:"走两天了。"
虽然没有见到先生,也不知先生到底去了哪里,但是,还是很欣慰,毕竟老人见过先生,先生活着。再说,才离开两天,能走多远呢?离开漆园,一行人在道旁宽些的地方停下,耍刀人说:"魏军破关闯进来的时候,踩死了先生的老泰山,先生老泰山就埋在宋边关附近;先生和夫人还在附近住了一段时间,我想,先生一定去了那里。"
耍刀人一行好不容易找到宋边关附近庄周的故居。说是故居,不过是个棚子,棚顶早已破烂不堪,墙也倒了大半。吹唢呐的在棚旁边树上看到个发亮的瓜葫芦,认得那是先生盛酒的家什,说:"看,先生的酒葫芦还在这,一定在附近。"
斗鸡人摘下酒葫芦,打开盖,嗅一嗅,摇一摇,还有酒。大家见到先生的酒葫芦,都大大松了口气,斗鸡人说:"但愿先生健健康康的才好。"
耍刀人说:"你说点好听的话行不行?"
斗鸡人不服,说:"先生都说了,有健康就有疾病,有生就有死,事情本来就是这样,为什么不能说?"
耍刀人说:"我不想听人讲先生不吉利的话。"
斗鸡人说:"说先生不吉利的话你就不想听,到先生不在人世那天咋办?"
耍把戏的威胁说:"再说,我把你嘴巴变成粪瓢。"
斗鸡人说:"我说你们够蠢的,跟先生这么长年月,连先生学问的皮毛都没摸着。先生从来都不忌讳说死,先生也不怕死,这正是我们要学的地方。这倒好,连说都不让说了,怎么学啊?"
几句话,抢白得耍把戏的没话好说,耍刀人说:"别尽闲磕牙了,找先生要紧。"
耍刀人一行是在妞儿爹坟地上找到庄周的。斗鸡人眼尖,最先发现坟旁边有黑乎乎的一堆。他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一看,果然是庄周。可是,庄周眼睛紧闭,连喊几声"先生",没一点动静。斗鸡的吓坏了,失声叫喊:"快来呀!"
大家"呼啦"一下围拢来。耍刀人伸手到庄周鼻孔那儿试试,还有气,说:"还有气。"
时候已是深秋,庄周穿得单薄。耍把戏的摸摸先生的手,冰凉,忙脱下外衣,给庄周盖了,说:"先生冻着了,快想办法!"
耍刀人等大半辈子闯荡世界,什么麻烦事没见过?当即众人一齐动手,就近拔了一堆枯茅草,垫在庄周身下。耍把戏的拿出火镰、火绒,打着火,火很快燃起来。这野外,枯草枯枝多的是,不愁火不旺。好一阵,庄周才慢慢地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