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必须说说苏秦的故事。
赵、韩两国联合出兵,梁军配合,多处进攻,打得秦军措手不及,夺回华阴、韩城、曲沃、上党等城之后,苏秦想着齐湣王既召见他,又见秦使,不知道湣王到底是怎么想的,竟如此晃荡不定。长此以往,势必殃及四国。决定再走一趟,实在不行,只有放弃齐国。
他依然通过赵江、京力求见湣王。赵江、京力进宫两次,出来都告诉苏秦说,已经向湣王禀报,可是,迟迟不召见。苏秦又住了三天,赵江告诉他说:"秦使一直在临淄,不知其中是不是有变故?"
赵江的话提醒了苏秦,决定不再求见湣王,辞别赵江、京力,离开临淄。
楚国和秦拉拉扯扯,结果弄到这步田地。梁、赵、韩联合攻秦,刚刚显出联合抗秦的威力,齐国又这般暧昧起来,合纵瓦解无日。只要合纵瓦解,哪一个国家还能单独抗拒强秦?苏秦闷闷不乐。苏秦想想自己为中原和东南诸国的安全奔波,万般辛苦,落得这样的结果。私利作祟,人心难齐,自古而然。再去奔波,已没什么意思。他可怜自己,更可怜他的先生鬼谷子。先生满腹经纶,却斗不过"私利"二字!自己也不比先生好多少。
想着想着,酸楚涌上心头。返赵途中,一个人雇了辆马车,望归谷山缓缓而去。鬼谷子先生已去世多年,但他的音容笑貌,不时出现在苏秦眼前;严谨而犀利的话语,时常在耳际回响。过了那么多年,经过了那么多事,好像发生在几天前一样。当年,鬼谷子先生并不打算开门授徒。张仪、庞涓、苏秦、孙膑都是来了就赖着不走,才另外建了棚子,供四人居住,后来叫学馆。
大约鬼谷子先生辞世以后,再没人进过山,树木密得多,也高得多了;草莽齐腰,本来狭窄崎岖的山道,长满青苔;山太深,不时有兽叫鸟鸣,若哀若怨,令人毛骨悚然。好在苏秦并非胆小人物,不惧怕,凭记忆径直往前走。
棚子全垮了,棚架、茅草倒在地上,朽了。只是棚子坐落之处,由于过分踩踏,泥土很紧实,既没长树,也没长草,只长青苔。长长的三年,听先生讲授,四人一起争辩,兴味无穷,都相信只要学到先生的学问,何愁纵横于天下?走过一段长长的路程,才渐渐明白,这世界上的事,真不是少数人所能左右的,许多时候是枉费心机。不说别的,先生睿智过人,又能将张仪、庞涓奈何?
不过,苏秦不是容易灰心丧气的人,苦闷、彷徨过去,他又会像没事人那样,昂首挺胸,大迈其步了。
鬼谷子就埋在棚子后面山冈上。虽说是山冈,却是被茂密的树木包围着,看不见外面。先生临终时说:"我不想看当今这个乱糟糟的世界,哪里林子最深,就把我埋在哪里吧。"
先生就这样静静地躺在这里了。坟上长满茅草,树已长成胳膊粗。苏秦默默地在坟前站立,说:"先生,弟子无能,合纵刚刚见效果,就被秦瓦解了,瓦解合纵的人就是张仪,他将是千古罪人。若有朝一日落在弟子手里,必将他碎尸万段。"
"呼呼"的一阵山风响过,很凄厉,像是在回答苏秦......
苏秦在坟前站了很久。由于林深,进山里已经昏暗得像天色将晚,此时便有了夜的气氛。苏秦不觉身上发冷,莫名地害怕起来,向先生告辞说:"先生,弟子走了。世道不宁,弟子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只有草木和麋鹿与先生为伴了......"
说罢,转身快步离开。来时一条道磕磕绊绊,去时慌慌张张,不顾一切地往回奔跑,跑出森林,摔了几跤,衣衫脏了,手脚几处破皮,生疼。
齐对合纵阳一套阴一套,致使苏秦陷于艰难境地,苏秦本已沮丧,又谒见先生,伤感更甚。走出大山,远远地望见不远处有酒肆,索性走进去,坐下来。酒肆里已经有四个人,穿着既不像公人,也不像做苦力的人,大大咧咧,要肉要酒,出手大方。苏秦看着有几分生疑。但他在外闯荡惯了,也有些武艺,不怕。四个人见他进来,有个面目不善的人朝他看了一眼,和余下的三人嘀咕去了。
苏秦没理睬,酒肉上来,只顾自己享用。几杯过后,一个白脸端一碗酒过来,在苏秦对面坐下,随手在碗里抓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说:"在下看先生面熟,敢问是不是苏秦大人?"
苏秦说:"在下苏秦,生不改姓,死不更名,有何见教?"
白脸说:"见教不敢,只想请教合纵一事。"
苏秦说:"先生所问合纵何事?"
白脸说:"齐、楚是大国,是合纵的主要国家,楚已名存实亡,齐又三心二意,如何合得下去?"
苏秦说:"仅赵一国,就有贤相蔺相如,良将廉颇、李牧、赵奢,谋士齐焉、子相,梁、韩、燕都不可小视。前些时候小试手脚,打得秦丢盔弃甲,损失惨重。如再有燕国齐心合力,秦能奈我中原何?"
白脸说:"这么说,先生是要干到底了?"
苏秦说:"你说得不错。不干到底,势必被强秦分而食之,中原危急。"
两人对饮两碗,苏秦不觉已醉,离开酒肆,摇摇晃晃,朝都城方向走去。怕天黑无投宿处,雇了一辆马车,多与车夫些钱,一路奔跑起来,几天之后,到邯郸城外,天还未黑,苏秦说:"就送到这里,你和马都累了,回去歇了吧。"
苏秦可怜车夫辛苦,又给了些钱。车夫千恩万谢,离开了。苏秦并不知道,自己被这几个一直尾随着。就这时,恍眼间有几个人朝苏秦冲过来。苏秦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直觉肚子辣乎乎的,一摸,吓了一跳:原来被刀插进去了,血开始往外流。苏秦虽然没有拼杀沙场经验,却也知道这已是致命的一刀!如果拔出刀,会因流血过多而死。苏秦已经没有工夫想明白是谁朝他下毒手了,一个主意忽然冒了出来。他不顾一切地奔进宫里。真巧,惠文王在。惠文王见他脸色煞白,两手捂住肚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苏秦也来不及细说,只说:"微臣不行了,请大王布告天下,就说苏秦反了赵国,如今被杀了,为国除了一害,赏金千镒,谁领此赏,便是杀臣之贼......"
说罢,血流尽而亡。惠文王痛失爱臣,一面命厚葬苏秦,多送些钱物,抚恤苏秦妻儿;一方面依苏秦所言,命齐焉、子相拟文布告天下。半月以后的一天,暗杀苏秦的男子兴冲冲地来领赏,被惠文王喝令甲士拿下。再三审问,只承认自己是杀苏秦元凶,缄口不说主谋是谁,惠文王大怒,命割下头,祭了苏秦。
2010年12月6日夜写成初稿
2011年3月改定于贵乌北路晚果斋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