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惠施望望渐坠渐红的太阳，问庄周说："天色将晚，投宿何处？"
庄周说："这还不好办吗？天为楼宇地为床，还愁过不到明天？"
惠施哭笑不得，说："惠某算服你了。"
庄周说："如果惠大人嫌太宽阔，也可以找小些的屋宇住住。或者官邸、客栈、酒肆都行。"
惠施住惯宽阔舒适的楼宇，过惯优裕日子，哪里能像庄周那样打粗？他想起刚才碰上的那两位农妇，说："就近找人家户住住吧。"
庄周说："庄周就知道跟相爷同行，什么都不用愁。"
濠河岸旁就这么几户人家，惠施很快就找到见过面的那两个农妇。幸而两个农妇能听懂他的话，惠施说明白要借宿以后，年纪大的农妇说："哎，世道不好，就怕夜里来捉人，吓着你们。"
惠施惊问："夜里捉人干什么哪？"
年长农妇说："捉去打仗。我们本来是躲避捉人才逃来这里的，没想逃到这里也没能躲过去。"说着，指指年轻农妇，"我大儿子也被捉去了，不知死活，可怜我个好儿媳，年轻轻的......"
惠施问："谁这么没有王法，随便捉人！"
年长农妇只是摇头，不回答。
庄周在一旁说风凉话："相爷高高在上，哪知道老百姓的苦楚？"
惠施说："你那嘴巴积点德好不好？"
庄周迅速接过话，说："相爷想积积德，来世过好些是吧？可惜庄某不相信有来世。"
惠施说："可眼下的事怎么办？"
庄周问："什么怎么办？"
惠施说："看这模样，这户人家就剩这两母女，我们两个大男人住进去，不方便。"
庄周说："那还不好办，在野外过夜呀。"
惠施生气了，说："你以为只有你能过，惠某就不能过？"
庄周说："这就对了嘛，相爷也跟百姓一样，过过穷日子，体察体察民情，多好呀。"
庄周谋生能耐虽说远不及妞儿，不及他的那些朋友，不及他的门人，但跟惠施相比，却又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了。庄周虽不满意惠施，常常挖苦他，刺他，不留情面，却不为难他。庄周选了个避风处，说："我俩就在这里过夜了。"
惠施肚子饿了，看看这没遮没拦的地方，发愁了，说："好你个庄周，在这里怎么过夜呀？"
庄周说："庄某能过，你如何不能过？"
惠施想："同样是爹娘生的，你庄周能过，不信惠施就过不了。"说，"过就过吧，就是肚子很饿。"
庄周没理惠施，到山林附近，拣了一抱枯枝败叶回来，堆成一堆，从身上摸出火镰火石和火绒，"呱呱呱"的几下，火花溅在火绒上，冒一阵烟，庄周对着火绒"噗"的一吹，冒出很亮的一团火，点着干燥的树叶。跟着，添上折成小段的枯枝，燃旺了，再加上粗些的柴火。火光照亮了一大片，照着两人的脸。有了火，温暖了，胆大了。庄周说："只要火是燃的，野物就不会来。"
一会，庄周又变戏法一般，摸出两个黑乎乎的团子来。团子冷了，硬了，放在火籽上烤，更黑，庄周递一个给惠施，说："这可是长生不老丹，吃吧。吃了，有病去病，没病长力气，管用极了。"
惠施接过团子，犹犹豫豫，看庄周吃得很香，加上肚子饿得难受，横横心，吃了下去。
惠施太累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待他醒来，天已大亮。火还燃得很旺，却不见了庄周。
惠施官至宰辅，走过不少地方，碰过不少壁，但一个人在野外，心下还是很虚。他不敢喊叫，只是慌慌张张地到处寻找庄周。濠河两岸青幽一片，河流曲曲折折地向远处延伸，阳光洒在河面上，金鳞闪烁。要不是急着找庄周，他会大发诗兴，吟下几首。在庄周看来，他的诗说不上好，无非是愁呀，哀呀，生不逢时，圣贤安在那一类，请庄周看过。庄周看了，说去说来离不开一个"俗"字。惠施很忌讳这个字，跟庄周吵了几次，说："你不俗，你成神仙了，不食人间烟火。"
在这种情况下，庄周只笑笑，不言语。庄周与惠施，活脱脱一对冤家对头，见面就吵，不见面就想念。
惠施远远地望见木桥上一个人影，在朝阳之下，金光闪烁。惠施疾步前行，近前一看，果然是他这位老冤家，说："庄周你太不地道了，也不叫上惠某，就一个人跑到这里来。"
庄周笑了说："庄某不在你身边，吓着了是吧？"
惠施说："要是你一个人在山里，试试看会不会吓着？"
庄周说："吓着了好，吓着了，以后你就会小心谨慎一些。"
庄周、惠施沿河走了一段，清风拂岸，声若琴瑟，庄周谛听片刻，说："濠水有天外琴瑟，不绝于耳......"
惠施倾听好一阵，什么也没听见，说："庄周你又在装神弄鬼。"
庄周说得一本正经："庄某的确听见了。不过，这须是心静如水的人才听得见，心浮意躁的人听到的只能是俗音。"
惠施说："你又在骂惠某啊！"
庄周很认真地说："不，这是实话。"
惠施也知道庄周很多时候并非成心与他作对，有意反对他，之所以常常争吵，最重要的是他和庄周的想法相去太远。即便知道庄周说的是对的，他既不承认是对的，也没法去做。比如庄周说，人最重要的是活得自在，不受气，他就做不到。只要投入门下，端别人的饭碗，能不受气？当然，如果像庄周那样，也许会好一些，但那样的日子他没法过。庄周多次很鄙夷地说到"修身"一类的话题，认为那是虚伪的，是骗人的鬼话。
他俩注定只能各想各的事，各走各的道。尽管争得面红耳赤，争过也就算了，不记仇，已经很不错了。
这阵，庄周不说话，很专注地看着河里。惠施凑拢来，看一阵，除了游来游去的半大鱼，就是一些水草，没什么好看的。惠施不明白庄周为何看得这么专注，说："这鱼有什么好看？"
庄周说："你看到的是能吃的鱼，庄某看到的就不同了。"
惠施感到奇怪，问："还不是鱼？"
庄周说："我看到的是快乐的鱼。"
惠施不解，问："你怎么知道它们快乐？"
庄周反问一句："你怎么知道它们不快乐？"
惠施想："是呀，我怎么知道它们不快乐呢？"
庄周见惠施有些懵，说："惠大人，说说你快乐不快乐吧。"
惠施想想被肃侯冷落，不得不离开赵国的事，窝一肚子火，说："庄周你怎么老哪壶不开提哪壶呀？"
庄周说："庄某哪知道哪壶开哪壶不开？还是说鱼吧，你看到的鱼是快乐还是不快乐？"
惠施老老实实地说："惠某看它们和惠某一样愁眉苦脸。"
庄周说："庄某无所求，很容易满足，整天都是快乐的。所以，我看到树子是快乐的，花是快乐的，草是快乐的，鱼也是快乐的；你不满足，整天不快乐。所以，你看到的鱼，也不快乐。"
惠施认真咀嚼庄周的话，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不过，他想清楚了一件事：必须尽快讨到主意，尽快租部马车，离开这里，再像昨晚那样过，不被野兽吃掉也会吓死。他说："庄周，你是天上的事知一半，地上的事全知的人，惠某的事想来你已经知道了......"
庄周说："我从来不打听别人的七长八短，怎么会知道惠大人的事呢？"
惠施心想："你庄周一定是看穿惠某的心思，才故意拿腔捏调，摆架子。"惠施很想和庄周扯平一次，说："当然，只有那些真心帮助朋友的人才时时关注朋友，你是不关心朋友痛痒的。"
一阵，庄周说："不过，庄某可以告诉惠大人，几个月以后，一定又会有人请你。"
惠施听听有门，忙问："你怎么知道？"
庄周说："你不是说庄某天上的事知一半，地上的事全知吗？所以庄某知道。"
惠施想再问，庄周却换了话题，说："想想今天去哪里寻吃的和住的地方吧。"
惠施一听这话就急了，说："回吧，再在这里整下去，就是不冻死饿死，也得让大花猛兽拖了去。"
庄周说："这点苦就吃不消，庄某就知道你相爷注定是个俗人。"
惠施真的生气了，说："从今往后，惠某这个大俗人再不敢找你这个大圣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