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军兵败伊阙,秦军东进,长驱直入,逼得韩国城下签约,活生生失去上党等西北面五城,赵、梁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秦军所到之处,并不像传说那样,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反而野地住宿,尽量不搅扰百姓。相比之下,比本国将士还要和善得多。这样,更增加赵、梁、韩、燕的恐慌。宋侯子偃归顺了梁国,怕臣仆的位置也保不住,大小群臣,寝食难安。
这样的气氛,惠施感受很深。他离开梁相宝座的时候,满腹牢骚,赌咒发誓,再也不问政事,却没法做到。王益成了梁国下大夫,女婿、女儿支烟和他老两口一起居住,闲了下来,又整日在都城大梁和乡野之间忙碌。就像还在相位上那样,查看民情,思谋梁国富国强兵大计。秦军东犯,梁、赵、韩组织联军。魏任公孙喜为主将,惠施进言说:"此人私欲太重,不可重用。"
魏说:"只要能打仗就行,私欲重不重有何相干?"
惠施长叹一声,说:"祸乱必由此人开始。"
惠王听着不入耳,说:"老先生,颐养天年去吧,何必管那么多闲事?"
见河水泛滥,两岸房屋被毁,灾民扶老携幼,逃离他乡,惠施提出五项措施:减少赋税,赈济灾民,疏通河道,加堤筑坝,惩治贪官污吏。惠施写成奏疏,绕了好几个弯,才送到魏手里。送了进去,泥牛入流无消息。无意间,在大梁碰上耍刀人等,耍刀人先叫他,惠施认出是耍刀人,半天才缓过气来,耍刀人说:"惠相可好?"
惠施没好气,说:"好什么好?"
耍刀人说:"你身体好得多了。"
惠施说:"你们是庄周的朋友,好歹惠某也是庄周的朋友,你们怎么就这么无情无义,竟然朝惠某捅刀子!"
耍刀人说:"你不当那破相爷,不仰人鼻息,不看脸色,自自由由,做一个完完全全的人,有什么不好?我等也是看在庄先生的份上,才帮你这个忙,让你下来过安稳日子,到头来惠相还不领情......"
惠施无心争论,说:"你们从哪里来?"
耍刀人说:"刚从濮水来。"
惠施问:"惠某那冤家如何?"
耍刀人说:"挺好的,只是年纪不饶人,比以前衰老得多了。"
惠施说:"惠某不当相爷了,他一定称心如意。"
惠施的话酸溜溜的,耍刀人听着不入耳,回敬说:"惠相,你咋不想想庄先生替你找饭碗的时候?"
惠施叹口气,说:"惠某也不像你们想的那么坏......惠某是说啊,庄周一生寻找圣洁,这世界哪里有圣洁?性孤高傲俗,害他不浅......"
耍刀人说:"可惜啊,连他这个最好的朋友对他也不了解。"
惠施问:"还有人请他出山吗?"
耍刀人故意气惠施,说:"有啊,就是你们梁国。庄先生可和你不同,你要到处奔波,还不讨好;他只消坐着,大王有事登门求教。"
惠施信以为真,眼睛一亮,说:"老朽本不该多问政事,奈何在下面走走看看,看到不少弊端,又写了个奏疏,交与大王多日,杳无音讯。请你跟我那朋友说说,方便的时候,替老朽打听打听吧。"
耍刀人有些可怜惠施,心想:"你爱梁国,梁国不爱你,出了差错一脚踢开,你还瞎起什么劲?"但他不忍心说出口,说:"惠相,你女婿王益不是当了梁国下大夫嘛,叫他问问不是更方便?"
惠施想了半天,说:"爱婿是不错,可是,比我那冤家差远了。"
耍刀人不忍心让惠施失望,特地去找了王益,把他老泰山的想法说了。王益跟老泰山过一段日子,知道老人为官廉洁,又肯救人于危难,所得俸禄,所剩无几。他做官,图的不是金钱,是想一展才华,做一番大事。殊不知事与愿违,一生几经波折不说,到头来晚景凄凉。王益了解到这些,对老人肃然起敬,说:"像老泰山这样廉洁的相国,怕是难找几人了。"
王益打听到老泰山两次奏疏的下落,求见惠王,惠王告诉他说:"别听那老家伙胡说,秦贼都打上门来了,还顾得上那些事吗?"
王益回到家,转达了惠王的话,惠施失望地仰首望天,说:"早听惠某一句话,多问问百姓疾苦,民富国强,梁能有今日之败?"
王益安慰说:"爹,秦军打过来了,全国风声鹤唳,大王哪有心思过问民间疾苦?"停一停,接着说,"你老人家高龄了,多多保重身体要紧。"
惠施雄心不死,想到眼前景况,更加悲哀,说:"没人要老朽了,胸中纵有雄兵百万,体壮如牛,又有何用?"
王益说:"至少可以多看几年风光。"
惠施想起叱咤风云的日子,泪流满面,说:"多活几年有何用,世人皆醉我独醒,你不明白......"
王益觉得无话可说,告辞起身。这时,里间忽然传出一长声惨叫,像是气绝前的挣扎。惠施惊跳起来,奔进里间。惠施攻韩失败,跟着丢掉相位,本来很坚强的郑氏怨惠王薄情寡义,怨庄周一肚子坏主意,让耍刀人等一帮下九流也学到了,坏了她男人的大事。夫妻俩老了,还落魄如此。虽然王益成了她的女婿,也没能解脱她的痛苦。惠施心有不甘,辛辛苦苦,走进民间,两次写奏疏送进宫里,音讯杳无。苦劝男人不听,一个烈性女子,用剪子断了自己喉管。惠施抱住郑氏痛哭,说:"是惠施害了你啊......"
王益向惠王告假三天,办了岳母后事,告诉妻子支烟说:"王益毕竟是朝廷中人,事由很多,多多劳累夫人照顾爹了。"
惠施眼里又涌出了眼泪,说:"你先生以为爹是官迷心窍,其实不是。爹只是想,手里有权,说话才有人听,才能为梁国做更多好事。而今既然不可能再有权,就什么都不想了。只是世事日艰,贤婿方便的时候,还要提醒大王多想富国强兵良方才是。"
王益说:"请爹放心,小婿会经常提醒大王的。"
郑氏撒手而去,惠施本来疾病缠身,几天工夫,变得精神恍惚,眼神呆滞。女儿支烟百般安慰,不见好转。惠施常常去郑氏坟前,一坐就是老半天。他好像见到了郑氏,和她细细密密地说话,有时候开心地笑起来。离开的时候,他会说:"走吧,回家吧,在这里坐老半天了。"
这天,惠施一个人高一脚低一脚,精神恍惚地往回走。女儿外出找他去了,不在家。惠施推门进去,屋子里空空荡荡。惠施立即四处寻找,不见郑氏,也不见女儿踪影。一个早上,惠施滴水未进,头昏眼花,虚汗涟涟,有一种虚脱的感觉,不得不赶忙在床上躺下。但天旋地转,无法宁静。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终于朦朦胧胧地入睡,一入睡,便见郑氏袅袅娜娜,朝他款款走来。郑氏笑起来特别好看,那么甜,牙那么白,声音那么好听。郑氏本是商贾之女,就因为这一笑,迷住了惠施。
郑氏来了,惠施看得真真切切。惠施生怕郑氏又匆匆离他而去,伸手去拉。郑氏不但不让拉,转身撒腿跑了,惠施拼命追赶。惠施没想到,他越追赶,郑氏跑得越快,离他越远,惠施绝望地大叫一声:"啊呀......"
这一声,惠施用尽了全部气力。而后,身体渐渐变轻,变轻,轻得没一点分量......
待支烟回到家,寻到卧室,发现父亲时,惠施身体已经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