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车厢内的黑暗仅持续了几秒钟。
灯光亮起时,周方物发现抓在自己胸前的手仍然没有松开。黑眼镜女人脸色发白,似乎还未从惊慌中恢复过来,她一只手扯着周方物的T恤,另一只手拉着旁边女士的挎包带,半蹲着身体,屁股顶在车厢上,嘴唇微微张开,好像一个静止状态的攀岩者。很快,她合上了嘴巴,然后放开周方物,尴尬地小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手机呢?”说着,她连忙低头在地板的茂密腿林中搜索起来。
列车突然减速后,现在又开始缓缓加速,广播员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由于突发故障,导致列车电路系统出现重启,给各位乘客带来的不便,我们深感歉意!”相同的广播词重复了三次,播音员的声音四平八稳,显得非常老练,毫无惊慌失措之感。
车厢内不免发出阵阵不满的声音,不过当列车驶入金家楼站台时,滚滚上下车的人流淹没了一切,乘客从狭窄的车门蜂拥而出。周方物挤在人群中,走向换乘站台。
虞美艳回复的微信叮咚声响了几下,周方物却没有注意到,他被刚刚的黑暗怔住了。刚才那片刻的漆黑给人一种密不透风的窒息感,因为就连地铁车厢外的应急灯管都熄灭了。黑暗就那么突如其来地降临,让人猝不及防。列车广播所说的电路重启显然难以自圆其说。周方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列车故障,但自从昨天回到这座熟悉的城市以后,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处处透着一丝古怪。
他站上换乘扶梯时,忽然想起,这种黑洞洞的窒息感他在很小的时候曾经体验过。那时他还是一名小学生,生活在一座五线小城,大概是三、四年级的样子。小孩子都很贪玩,周方物也不例外,晚上做完功课后他常常跑出去撒野。那年夏天,快放暑假的时候,他接连三天回家都很晚。第一天回家时,他的父母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怎么责怪他。第二天他回家又晚了,妈妈丢给他一句话:明天如果还这么晚回来,你就别回来了!然而,贪玩的周方物根本没当回事。第三天回来时,家里人不但早已吃过晚饭,而且黄金时段的电视连续剧正在播放片尾主题曲。周方物就在悠扬的歌声中踏进了家门,他知道自己做错事,所以站在门口怯生生地望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爸爸和妈妈,他没有敢再往里面走。
“昨天跟你怎么说的!这都几点了?不想回家就别回来,你走吧!”妈妈铁青着脸说完这句话后,眼睛转向电视屏幕。
当时周方物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炸开了锅,浮现在他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是:妈妈不要我了!虽然自己做错了事情,可是为什么妈妈要这样?不就是晚回家吗?爸爸妈妈真的不要我了吗?年幼的周方物还无法理解大人们的行为方式,他以小孩子的惯性思维思考,因为他记得妈妈昨天已经警告过他了。他心情沮丧,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很委屈,咬着嘴唇,微微昂头站在那里,他想挪动脚步但又不敢。过了一会,爸妈起身做其它事情,路过他的身边,但没有理他。周方物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爸爸。但他发现,爸爸和妈妈好像订立了攻守同盟,一样无视他的存在。又过了几分钟,周方物的双脚仍然钉在原地。他的心动摇了,委屈害怕的感觉渐渐消退,倔犟的脾气占了上风:走就走!有什么大不了的!想到这里,周方物竟然大着胆子转身走出家门。
他家住的是平房,门口有个小院,院子里有几株杨树。他走到院子中间停下来,后背对着家门。他希望爸妈只是一时生气,只要他真的表现出要走的样子,他相信爸妈一定会叫住他,让他回家。月亮挂在仲夏的夜空,微风轻轻拂过周方物的脸颊,可是他的心情糟糕透了。没有人在乎他,爸妈还是不理他。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他听见爸妈出门的声音,但他们没有走到他身边,也没有喊他,而是去做一些与他毫无关系的事情,倒垃圾、收拾厨房、闲聊等等。在蝉鸣和蛐蛐的叫声中,门帘掀起又落下的啪嗒声传进周方物的耳中,使他感觉特别刺耳,无助和难过。
等到爸妈回到家里,院中立刻变得非常安静,只有夏夜的虫鸣伴随着周方物。他委屈极了,鼻子一酸,含了好半天的眼泪终于止不住夺眶而出。他哽咽着,抽泣着,小胸膛不住地起伏着。他感觉到一种极度莫名的孤单,好像他已成为一名弃儿。他现在十分确定——妈妈不要他了!他拼命忍住呼吸,不想让哭泣的声音被人听见,头也不回地冲出院子,跑上大街。
他放声大哭,一边跑一边抹着眼泪,完全没有注意到脚下。他跑出几百米远,忽然被路边的台阶绊倒,重重地摔向路面。膝盖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疼得他冷汗直冒。街道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车辆。昏黄的路灯下,周方物趴在地上,呲牙咧嘴哼唧了一会儿。疼痛使他冷静下来,现在他意识到,自己竟然离家出走了。他脑海里只知道爸妈不要他了,无论如何,他不能回家!那么深更半夜他要去哪里?去找奶奶吗?可是去奶奶家要座好几个小时的火车,而现在根本没有车次。他坐起来,看见膝盖蹭破了皮,一滴鲜血正在滑向小腿胫骨。他无暇顾及,因为他突然想到一个更大的问题,他兜里一毛钱都没有……
他一瘸一拐地走在路上,心里琢磨着,没有钱哪里都别想去,这可是一个大麻烦。回家的念头又一次浮现,他使劲摇摇头将这个想法赶出脑海。不!他是男子汉大丈夫,可以四海为家的,电视里的大英雄不都是这样的吗?此刻,周方物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幼稚,反而为自己可笑的豪情感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