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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恶魔面对面

(1)

寰宇大厦的第六层,是购物与娱乐结合的一层。购物区的洗手间分别属于每间高级服饰卖场。

专属、唯一、尊享。是这些高档品牌打出的王牌。每间陈列奢华的卖场都有不同的声音,但这些声音的本质是一样的:如果你是贵客,如果你拥有我们卖场的消费能力,那么,请享用任何我们为您提供的设施。

“包括厕所。”我轻声说,目光越过卖场里化着烟熏妆的导购小姐,抬腿朝娱乐区走去。

娱乐区总有公共的洗手间吧?免费是一定的。这里不存在收零钱的公共设施,寰宇大厦以高端消费群体为受众,它的运作理念是:能够为走进这座大厦的每个人提供最全面的服务。前提是,这里的“每个人”是它的目标消费群体——聚集在韩国社会顶层的只有1%的有钱人。

而专业偷窃犯金星草,显然不在此列。

我拐过两排化妆品专柜和五个冬季运动服和名牌洋装专卖店,推开一扇厚厚的钢化玻璃门。空气中飘荡着莫扎特的小提琴独奏曲被嘈杂热闹的电子音乐掩盖,我的双耳充斥着噪音。

娱乐区A区全部是大型电子赌博机,闪烁着五彩的荧光灯。大部分都是年轻的男生,偶尔有几个漂亮女孩站在男友身边,专注地为男友鼓掌加油。

小儿科的电子投篮机前几乎没什么人。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一个略高,满头黑色卷发,手中抱着红色的篮球,另一个抓住他的衣角,两人在争执什么。

“是我先投币的,该我先来。你站到一边去!”满头卷发的小男孩将对方的手掰开。

矮个子男孩满脸愤怒,不屈不挠,跳起去抢夺篮球。卷发男孩故意松手,篮球直直掉在矮个子男孩头顶,从他头上蹦了下去。卷发男孩哈哈大笑起来。

矮个子男孩捂着头顶,哇的一声哭了:“成元希,我要告诉我哥哥!我要告诉我哥哥!”

“去吧,爱哭鬼。”卷发男孩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矮个子男孩哭得更凶了,嘴里说着要去找他哥哥,脚却不动。在好玩的投篮游戏和告状报复之间,难以抉择。

篮球骨碌碌滚到我脚边,我弯腰捡起,走了过去。

“喂。你们俩。”我说,居高临下。两人都抬头看我,有一刻,卷发男生露出怯意,看清是女生后,脸上的傲慢又浮现出来。

“你先拿着。”我把篮球放在矮个子男孩手中。

矮个子男孩开心地抱住篮球,咧嘴笑了,抹抹眼泪。

“怎么,Andy,你哥哥是个女的?”卷发男生出言嘲讽,表情略微恼怒。

“不,我跟他不认识。”我笑着说。

“我们玩我们的,关大妈你什么事?”卷发小孩翻了个白眼,双手环抱在胸前。

大妈?现在的小孩真是太不可爱了,难道是因为有钱人的缘故?

“你们俩太吵了,我讨厌看到别人吵架,更讨厌欺负弱小者的人,每当遇见这种情况,我就会忍不住想出手教训他们一番。”我俯身,脸几乎要贴到卷发小孩的脸,瞪着他说道。

他朝后退了一步,伸手掏出手机,迅速拨通了一个号码,将脸贴在话筒上拼命喊:“迎道哥,我……”

“啪。”他的手机飞到半空,我接住,按下关机键,又丢还给他。

“找救兵?太逊了吧,小子。”

“你,你别过来。我哥哥是韩迎道!”他把“韩迎道”三个字喊得格外响亮,然后蔑视地看着我,等待我的惊恐和臣服。

不过,我的反应显然令他失望:“没听说过。”

卷发小孩涨红了脸。

韩迎道……我脑海中迅速闪过迎道少爷那双冰冷的眼睛。

“你想干嘛?你想抢篮球吗?”

“我想公平地裁决你们俩的纷争。”我郑重地说。

“是我先投币的,成元希抢走了我的篮球。”矮个子小孩喊。

“嘘。这里不是法庭,我不管过去的事。既然你们是男子汉,就该按照男子汉的方式来解决。”我停顿一下,又说,“你们是男子汉吧?”

卷发小孩挺起胸膛,矮个子男生擦掉眼泪。

“大妈你凭什么裁决?”

“不是我,是上帝。”我说,摊开手心,露出一枚硬币,另一只手心什么都没有。

“现在开始,你们在‘左右’之中各选一个。然后我要硬币飞快地在两只手之间转换,转换停止时,硬币在哪只手里,就代表谁赢。赢的人玩篮球,输的人离开。”

“既然赢了,就该有更多奖励。”卷发小孩抱着胳膊。

“你说怎么办?”我问道。

卷发小孩眼睛骨碌碌转,我很不喜欢他眼神中不符年龄的奸猾和恶意,他咧嘴笑了:“如果我赢了,不光要玩篮球,我还要和Andy当场表演骑马。”

听到“骑马”两个字,Andy肩膀缩了一下,我立即明白了骑马表演中谁扮演“马”。

“除此之外呢……大妈你还得跪在地上,绕场爬一圈。怎么样?”

我盯住卷发小孩的眼睛,几秒钟后,说:“成交。”如果他真是迎道少爷的弟弟,那还真是蛇鼠一窝,都不是省油的灯。不过,这更坚定了我要教训他的想法。

卷发小孩放下胳膊,矮个男孩苍白的脸上浮起了红晕,停住脚步。

“但如果你输了,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不许找对方的麻烦。如果做不到,就不是男人。你也同意吧?”我盯着卷发小孩的眼睛,他没有回避,点点头。

“我选左。”卷发小孩说,把Andy推到对面,“你就是右。”

卷发小孩转头看我:“大妈,如果你作弊,我找我哥教训你。”

“我这个人一向公正。”我说,将怀中的花束放在篮球游戏台上,左手食指扣在大拇指指肚上,食指指甲形成一个小小的平面,然后把硬币放了上去。

两个小孩都盯住了我的手。

三,二,一。我心中默念,食指猛地朝上弹出,硬币笔直地朝半空飞去。瞬间,所有嘈杂的电子音乐都消失了,硬币在空中翻转,边缘闪着微光。三张仰起的脸有些模糊,眼睛格外明亮。

接着,硬币稳稳落入我的左手手心,在同一时刻,硬币又被弹起,落入另一只手。再弹起,落入左手。再弹起……硬币在空中不断弹起,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两只手在半空张开相对,硬币在中间穿梭,仿佛有一根透明的线穿透它,它在线的两端飞速滑动。最后,硬币也变成了一道明晃晃的光影。

两个小孩的嘴张大了,眼睛随着硬币的移动越来越大。

突然,“啪”的一声,我的手握紧了。光影消失了,透明的线消失了。我将两只握紧的手伸出去,放在两人面前。卷发小孩一脸迟滞,如梦初醒,瞪着我的手。

“喂,开奖了。”我说。成元希打了个激灵,目光迟缓地扫过我的脸,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畏惧、敬佩、震惊混杂的神色。

很好。小子,你终于知道面对的是什么人物了吧?应该让你那个霸道的哥哥多教你一个做人原则:不要随便挑衅任何人,因为你永远不知道眼前的人会是谁。

我摊开了双手。左手是空的,硬币在右手手心安静地躺着,边缘滑过一道亮光。这点儿小把戏,我在入行之初就已经收放自如。如果没有一双灵巧的手和神不知鬼不觉挪移物品的本事,我又怎么能吃上这碗饭呢?

“哈!我赢了!”Andy跳起来,大喊大叫,惹得四周的人都回过头。

成元希脸憋得通红,满脸不甘,认定自己从不会输的人一旦发现失败临头,就是他这副表情。

“愿赌服输。把游戏币还给Andy,离开这里。”我说。

成元希嘴唇动了几下,盯着手中的游戏币,突然朝地上猛摔,游戏币四散崩落。

“我不会饶了你的!”成元希大喊,然后转头大步朝娱乐城深处跑去。

我摇摇头。小小年纪,居然这么无礼霸道,有钱人家的教育基金都花到插花艺术和马术上了吗?

“讨人嫌,成元希,呸呸呸。”Andy弯腰捡拾地板上的游戏币,嘴里嘟囔着。看他的表情,好心情恢复了。金星草,你可真是女侠啊,连小孩的事都管。

“给。”Andy抬头,将几个游戏币放在我手中,“这里通用的,什么都可以玩哦。”

我谢过他,将游戏币装进口袋,觉得很满意,抱着花束离开了。

(2)

娱乐城最里面有一排练歌房,隔了几个茶餐厅,便是一座小型影院。

我在练歌房与茶餐厅之间的通道边找到了公用洗手间。五面高高竖起的矩形镜子插在白色的大理石台面上,水龙头镀银,椭圆的水池光滑圆润。

我按压出不锈钢壶里的粉色洗手液,将手凑到水龙头下,洗干净手。

只是个洗手台就布置得这样华贵,像要随时接见总统一样,想到有人天天对着这样的奢华,见怪不怪,觉得简直令人惊讶。是有那样的世界吧?有那样含着金汤匙出生,躺在珍珠里的人吧?

我走进更加宽敞的卫生间里面,哎呀,连门边都镶着金,这是恨不得把钱用来当壁纸吗?我走进去,关好门,将花束放在大理石置物台上(洗手间隔间宽敞得像小房间,正中间安放着电子系统控制的自动冲水马桶),打开书包,拿出准备好的外套和牛仔裤换好。脱下了寰宇学校的校服,像摘下了某个面具,当然,那层光环也随之而去。我不再是寰宇学校读书的有钱人家女孩高艺美,而是平凡卑微的盗窃团伙成员金星草。我摸了摸校服胸口的金色名牌。

2014级 广告艺术创意与推广系 高艺美

连教学体系都是大学模式,完全是贵族气派啊。校服是渡渡鸟在寰宇学校的专用更衣室偷来的。当时这件衣服的主人,真正的高艺美在女生更衣室脱下了校服。但我想她重新换好的并不是坚硬的外套和牛仔裤,很可能是一件价值高昂的奶白连衣裙,狐狸毛领坠边的大衣,高跟鞋。也许她要去约会,或者陪同父亲参加某个高级场合。总之,她把成套的校服塞进一个纸袋,和遇到的同伴说了几句话。此时,保洁员推着一辆堆满脏棒球外套的推车走来,走到高艺美身边时,推车“意外”地翻了,接着,当推车离开,高艺美和同伴分开后,发现装着校服的纸袋不见了。

渡渡鸟跟我说盗窃校服的过程时,满脸得意,我也很佩服他,敢于以保洁员的身份混入寰宇学校。渡渡鸟是我视为哥哥般的人,比我大两岁,比我早来三年,他入行的年龄和我一样,也是13岁。

“渡渡鸟”是他的名字。梅山老大的团队中,叫什么名字的都有,大家基本不用真名,也有的根本没有名字。渡渡鸟说过,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对这个名字有种直觉,感觉非常亲近。

“也许上辈子是只鸟吧。”他挠挠头说。

渡渡鸟的脑袋受过重击,关于他自己的一大半的记忆都想不起来了。他是梅山老大在路边捡来的。6年前的冬至那天,梅山老大在迫水洞区的垃圾堆上发现个半死不活地小孩,后脑勺的血凝结成块,嘴里还在喘着气。渡渡鸟脾气很好,梅山老大心情不好时总用皮鞭乱抽他,还用脚踢他,有时我都恨不得把热水瓶砸在梅山老大的头上,但渡渡鸟从来不反抗,只是缩成球状,等待梅山老大的怒火消散。

但渡渡鸟十分聪明,他的手指也分外灵活,每个关节都如同安装了油滚珠。他的脑部损伤只伤害到了记忆,他的智商是我们中间最高的,甚至是我见过的人之中最聪明的人。我常常幻想,如果命运不是将渡渡鸟打入这样的地狱,他或许是在摩天写字楼穿梭的那种人。也许,他会在学校获得奖学金,去国外留学,也许他会成为一个律师、医生、建筑师,而不是身在眼下这种毫无光明可言的灰蒙蒙的暗夜里。他为我偷校服,也不光是因为梅山老大觉得穿一身贵族学校校服更加容易办案,而是他一直知道,我渴望拥有一套校服。

就算渡渡鸟没有像哥哥一直照顾我,没有在我偷不到钱的时候分出一点儿给我让我交差,没有在我被梅山老大抽了鞭子后为我的胳膊上创伤药,只“校服”这一桩,我也会毫无保留地将他划进“金星草亲人”的行列。

一阵呕吐声传来,打断我的思绪。我匆匆将校服放进书包,拉上拉链,走了出去。

(3)

呕吐声在隔壁,在隔音效果如此好的洗手间,依然能听得到,可想那人已经吐得完全不像样了。

我解开书包拉链,将紫玫瑰插进去,抱着书包走出隔间,站在一排洗手台前。呕吐声是从男厕传来的,那人似乎将肠胃都吐了出来。伴随着呕吐声,还有手敲在瓷砖上的砰砰声,最后,还夹杂着啜泣声,那啜泣声中充满了恐惧和痛恨。

我心里一紧,不知为什么停住了脚步。不关你的事,金星草,管闲事的份额今天已经用完。如果再多管闲事,会走霉运。

渡渡鸟很认真地告诫我,超出计划外很大尺度的事情,每天最好只做一次。

“同一片天空不会亮起连续两道巨型闪电。如果第一次偏离自己的计划,也许好运气会保佑你安然重回轨道,但不能保证下一次它还会保佑你。不要挑战好运的耐性。”这是渡渡鸟的人生行为守则,所以在一天之中,如果他冒险捞到一条“肥鱼”,哪怕下一秒又出现一条更肥的,他也会收手。

但我一向对他的这个理念不以为然。我们做的这行本身就是在挑战老天爷,赌运气,想做就做。此刻,我的耳朵里充斥着那一声声啜泣时,心里有个声音在对我喊:快走,金星草,不要管,这不是你能管的事情。

我看到五面巨大的镜子中反射出五个相同的自己,突然有种虚幻的感觉。这一刻,渡渡鸟的告诫令我迷信起来。心里的声音几乎在喊,让我快走。

可是最终,我还是挪动了脚步,朝男洗手间门口慢慢走去。呜咽声从隔间传来。我站在门口,咽了下口水。

金星草,你疯了,你的脑子被风吹坏了。你居然站在男洗手间门口,你要干什么?

此时,有人走了出来。是个男生,我费了好大劲,才从他乱蓬蓬的头发和握在手中的黑框眼镜认出这个人。

“泰东啊,到家了。”

迎道少爷残忍的笑声在我耳边响起。这是迎道少爷的猎物。显然他经历了一番很可怕的“欢迎仪式”,他的脸花了,不是被揍花了,而是画了一脸五彩缤纷的夸张彩妆,简直像彩妆师的眼影盒打翻在他脸上。左眼上眼皮抹了厚厚的荧光绿眼影,右眼皮却涂着荧光粉。下睫毛乱七八糟涂满睫毛膏。脸颊东一处西一笔涂了粉底。嘴唇只能让人想起梦露的招牌——烈焰红唇。可这嘴唇丝毫不性感,一点儿都不性感,它只透着可怜、屈辱,这耻辱简直是在尖叫。

他撞上我的目光,没有躲避,只是慢慢移开。眼角的泪将眼妆冲刷,像卸妆到一半的小丑。他左手捏着眼镜,右手拎着假鬈发。

我震惊于那帮家伙使用这样卑鄙的手段欺负人,我感觉胸腔里的心脏要蹦出来。然后我走上去,手伸进书包深处,掏出一瓶苏打水,小心翼翼地递给他。

“新的。”我说。希望不至惹怒他,人在这种时候应该是非常脆弱和神经质的。

眼镜男泰东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将苏打水接了过去,拧开瓶盖,仰头喝起来。一分钟后,瓶子空了。泰东抹抹嘴,感觉刚才喝的不是苏打水,而像是一瓶美酒。

我本该说点儿什么,但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他迅速离开了。他经过我,走向练歌房的通道,步伐机械。

我走出洗手间,眼睁睁看着他走进铺满地毯的走廊,站在一扇门前。门半敞开着,里面传出鬼哭狼嚎的歌声。

包厢里有个甜腻的声音通过话筒兴高采烈地说:“泰东宝宝呀,快过来,让大家看看你有没有补好妆呀?”随即是一阵爆笑。我听出了这个声音是谁。那个故作甜蜜,却暗藏杀机的声音。我脑海中似乎还盘旋着那句冰冷的“你在看什么”。

人渣!人渣!猪狗都不如的人渣!

“泰东宝宝,再给我们跳支肚皮舞,今天的欢迎仪式就到此为止好不好?”又是一阵尖声大笑。

眼镜男生缓缓抬起手,将眼镜戴上,又将假发套戴在头上。我看出他戴反了,但我想不会有人注意。那些人渣只想恶作剧,也许这样反而会增加更多笑料呢!

“别进去。”我说。他转过头,他的表情让我一惊,这不是活人该有的表情。他的脸上没有诧异。

“喂,你看不出来那帮家伙不会放过你吗?你干嘛让他们那样欺负!”我愤怒了。

他又看了看我。摆出一副没有办法的样子。

“报警啊!”我再次喊,“报警啊。别进去!”

有一瞬间,我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一种我看不懂的神色,饱含决绝和毅然,却不仅如此。他的眼神中没有一丝笑意,嘴角却像在笑。突然一阵恐惧席卷了我,如同黑色的滔天巨浪打在锋利的巉岩上,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这个词令我浑身一颤。我突然明白那是什么神色。3年前的圣诞节,因为一个叫“猎狗”的14岁小男孩跟丢了一条“肥鱼”,梅山老大发怒用皮鞭抽打他,“猎狗”突然发狂,捏着刀片朝梅山老大的喉咙割下去。

渡渡鸟一个箭步上前,打开了“猎狗”的手,“猎狗”逃走了。但他发狂之前的眼神我记得,那是同归于尽的仇恨,是不顾一切的黑色仇恨。

粉身碎骨,让我们一起。

我的血液从脚底涌上胸口,却一片冰冷。

“谢谢你的水。”泰东说,转头伸出手,推开了门。开门的瞬间,我看到一道锋利而尖锐的光从他衣兜中亮起。

一把水果刀,刀刃在灯下闪光。

不要——我心里狂喊一声。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站在泰东所站的包厢门口,泰东早已走进去,门被关上了。

(4)

我透过门上镶的玻璃往里看。

包厢里光线昏暗,桌面的玻璃盘中放着削好的凤梨和橙子切片,散落着香烟盒与花生壳,倒了的烧酒瓶和啤酒罐。

之前在寰宇大厦外见过的几个男生在说笑打闹,身边挤着衣着暴露的少女。有人站在地板上唱着歌,扭动肢体。迎道少爷坐在沙发正中间。泰东走了进去,手背在腰后。我看清楚了,的确是刀,闪着寒光的水果刀。

迎道少爷见泰东走进来,放下手中的手机,朝他露出笑容。泰东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他压在刀柄上的拇指关节发白,用力捏紧了刀,准备最后一击。

迎道少爷完全没意识到大祸降临,伸展双臂放在沙发靠背上,笑着说着什么。我想,他大概在说:“你为我准备了什么节目,泰东宝宝?”是的,泰东宝宝给你准备了一份惊喜大礼,你死到临头了,迎道少爷。

门锁紧了,一定是泰东锁紧的。我拼命拍打着门,里面没有一丝反应。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边的美女和美酒上,嘈杂的音乐让他们每个人变成了聋子。

下一秒,嚣张的富二代会变成了一具死尸,喉咙上插着明晃晃的水果刀。寰宇学校学生杀人案——我仿佛已经看到了这样的头版标题。

我猛烈地拍打包厢门,没反应。迎道少爷说了点儿什么,伸出脚踢向泰东。泰东朝后挪了挪,躲开他的脚,扬起手——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的手又放了回去,更紧地捏住了刀柄。

一触即发。

一阵脚步声传来,随即戛然而止。我转头,见走廊口一个小孩正走过来,满头卷发,一脸颓废。

成元希。

他见了我,停住了脚步,像半夜撞见了鬼一样。

我哥哥是韩迎道。

一道灵光闪过我的脑海,是的,如果成元希口中说的哥哥和人渣是同一个人,也许还有个办法!我飞快地朝成元希跑过去。他见状要逃,却被我一把抓住。

“放开我,放开我!”成元希扭动挣扎着。我使劲儿勒住他的腰,腾出手掏他的口袋,果然找到了手机。打开通话记录,迅速拨出最后通话的号码。成元希伸手来夺手机,我站起身避开他。他扑倒在了地毯上,哇哇大哭起来。

接电话,接电话,如果你是韩迎道,接电话吧!我快步跑向包厢门口,电话每一声“嘟”都无比漫长。

包厢中,迎道少爷站了起来,脸上的微笑消失了,眼睛盯着泰东。泰东没有动,手在颤抖,但我知道他做好了准备。最后的时刻到来了。

迎道少爷伸出手,朝泰东的脸打过去。泰东的手大幅度扬起——刀尖闪耀。此时,迎道少爷缩回手,低下头,从沙发上捡起了手机,将手机放在了耳边。

“韩迎道。你是韩迎道吧?”我急切地说。

我看到包厢里的韩迎道迟疑了一下:“这是成元希的手机吧?”

的确是同一人。

“韩迎道,你现在不要说话,听我说。如果你打断我,你的弟弟成元希就没命了。你弟弟在我手中。我在寰宇大厦顶层等你。不要报警,单独来。马上。”

我挂断电话。成元希刚从地毯上爬起来,坐在地上仰面哭号。韩迎道一把推开泰东,泰东像布娃娃般摔倒在茶几上。韩迎道几乎是箭一般射向门口,等他打开门,我才明白一个超级恐怖而现实的问题——我竟然没给自己留时间躲避。

所以,当韩迎道疯狂地推门而出时,我正站在门口,手中拿着成元希的手机。不远处,成元希坐在地毯上,鼻涕和着眼泪淌了下来,像世界上最委屈的小孩。包厢内漫出酒气和摇滚乐曲的鼓点声。

有那么一刻,韩迎道看着我,像见到了外太空生物。时间彻底静止。我只听到渡渡鸟郑重的告诫声:“如果第一次偏离自己的计划,也许好运气会保佑你安然重回轨道,但不能保证下一次它还会保佑你。”

渡渡鸟说对了,我今天的好运气用光了。

(5)

“你打算给我个合理的解释,或者觉得不需要解释,只是想说‘韩迎道,我只是想给你个恶作剧’,那正好,我可以不用费脑细胞,干脆利落地处理掉这件事。”

韩迎道坐在包厢的沙发中央,正在慢慢削一只苹果。成元希挨坐在韩迎道身边,有哥哥撑腰的成元希,一扫委屈小孩的模样,重拾嚣张气焰,之前他已经语速飞快地告诉他的哥哥我如何撕扯他的衣服,把他推倒在地。

包厢的音乐已停止,灯光大亮。韩迎道的朋友分别坐在两侧的沙发上,女孩们被打发走了。泰东暂时被“冷落”,站在沙发边,没人理会他。看到他手中的水果刀已经不见了,我舒了一口气。他全部的怒火只能在那极端的一刻呈现,粉身碎骨的勇气早已消退。

虽然我蠢到被当场抓获,但还算值得。换取泰东的监狱生涯,值得。虽然我们素昧平生。

从我走进包厢起,泰东就瞪圆了眼睛。他似乎有点儿明白我疯狂举动的原因,但也可能只是我的想象而已。泰东,不该那么聪明,否则,怎么会被欺负得这么惨?

但是话说回来,头脑聪明和性格懦弱,似乎是可以共享同一身体的。这么一想,我更为泰东痛苦。因为,比起一个愚钝的弱者,一个聪明的弱者对屈辱的感受更加鲜明和刺痛。

“怎么,不想解释?”韩迎道手中的削皮器中一条长长的弯曲的苹果皮断了,削皮器被扔进玻璃盘,发出“当”的一声。

“是我做的。”我回答,不想求饶,但也不想激怒他。

“所以,你不想解释?”韩迎道咬了口苹果,声音清脆,目光盯着我,又落在我怀中的书包上,紫玫瑰在书包里盛开,像一团火焰。

“这是什么?”他说。

“什么?”

“花。”

“花就是花。我的东西。”我尽量保持镇静,不卑不亢。

他又咬了一口苹果,声音很脆,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如果我没记错,我们见过一次面,是吧?那时你手里还没这束花。”

“我想我的私人约会不必跟你汇报。”我说。

“好。你不回答我眼下的问话,那么我们继续聊在大厦门前的问题。”韩迎道将苹果咬得咔咔响,眼睛盯着我,“所以,刚才在大厦门口,你盯着我,到底在看什么?”他的声音沉下来。

我刚才在看什么?黑色的车,被人架住的泰东,不近人情的冷酷眼睛……

刺眼的车灯,差点儿撞上我的车,还有飞起的石子。

我心中咯噔一声,像在茫茫大海中抓住了气垫,气垫的牌子叫作“膝盖疼痛”牌。不知道是否能救我脱离汪洋大海,至少,是一个希望。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之前盯着你看和刚才给你打恶作剧电话,是同样的原因。”

他停止咀嚼苹果。

其他四个男生连同泰东一起看向我。

“我只是想让你得到该有的报应。”

韩迎道满脸惊诧,朝四周看了看,仿佛我说了个笑话,他在期待大家心领神会的笑声。接着,他干笑了一声。我浑身一颤。他将苹果扔进玻璃盘。苹果打在水果刀刀柄上,“啪”的一声,水果刀立起,摔出盘外。

成元希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安。我知道,韩迎道在发怒的前一刻,即将爆发。但这也是我的机会,如果我表现出一丝胆怯,我就全完了。我必须试一下。

“韩迎道,你知不知道,你的车差点儿撞到我?我站在人行道上,是你越线了。我当时差点儿被你的车撞倒了!”我提高声音,假装怒气冲天(我内心也的确怒火腾腾)。

他的脸沉下来,但没发作。我心里更有底了。这个时候,必须让我的愤怒有据可依,必须让自己表现得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在他的朋友面前,难道他打算和一个疯子(而且是女的)计较吗?

我打赌,他的傲慢和他强硬的自尊心,会让我抓住一线生机,如果我不想死在这里,就得冒险。

“所以……”

“你的车子碾中石子,击中了我的膝盖!像子弹一样打中我!到现在还痛!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人敢对我动一根手指头!”我大喊起来。脑中滑稽地想:是啊,除了梅山老大的那些皮鞭。

他表情中的愠怒还在,却有了微妙变化,形成一种略微尴尬和烦躁的表情。他似乎后悔展开这个话题。

“如果你好好在路边走,差点儿被某人的车撞倒,又被他该死的车碾中的石头击中膝盖,导致约会迟到惹得约会对象生气,两人大吵一架之后(虚构是得力武器)打算买个创可贴贴伤口时,接到对方的分手电话……”我把手中的花挥得沙沙乱响,几片花瓣甩出去,落在玻璃盘中。眼泪,适时地涌出双眼。韩迎道避开目光。这一招灵了。据我所知,大部分男人都对女人的眼泪有恐惧感。

“当我发现有报复某人的好机会,你猜我会不会抓住机会?”我故意这么说。

气氛有些尴尬,唯有我不断的呜咽声响起。我的倔强表情应该拿捏得恰到好处,希望恰到好处。

“你是我头一次听说会在寰宇大厦买创可贴的人。”韩迎道的声音慢悠悠的,很硬,“全韩国的人都知道这里不是医药大卖场。”

我出了一身冷汗,几乎是本能地回应:“如果你没听说过,那么你现在听说了。我是第一次进这座大厦。如果时间倒流,我会离它越远越好。我看出你没什么道歉的意思,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知道,你做的一切,都给别人带来了伤害!”

最后一句倒是真心话。

我的话音刚落,紧挨着韩迎道的栗发男生打破死寂,拍拍韩迎道:“算了算了,迎道,人家是个女孩子。”

“你吓坏了一个胆小的孩子。这也是你恶作剧的一部分?”他抚摸着成元希的头发说道。韩迎道采取了守势,这是个好兆头。

“或许你不知道,这个胆小的孩子刚才在游戏厅抢走其他小孩的游戏币,还威胁要将对方当马骑。”

“你乱讲!”

成元希站起来,被韩迎道按下去:“坐下!”

成元希坐了回去。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韩迎道:“那孩子叫Andy。你或许认识。”

紧挨韩迎道左侧的一个栗发男生手里举的酒杯悬在半空。角落里有人对他说:“Andy,那不是你弟弟吗?”说完,意识到什么,捂住了嘴。栗发男生没说话,但嘴角垮下去一点儿。

太好了,意外收获!

气氛微妙地转变了,单一的“我——韩迎道”模式迅速加入成元希和Andy的哥哥。从内部攻破,做得好,简直精彩。

“既然要当好哥哥,就应该对弟弟有所了解。我只是暂借下他的手机,从始至终,我没有碰过他一下。”最后一句话本不想说,但它已自己从嘴里溜出,“我虽然有点儿力气,但欺负弱小这种事我觉得只属于头脑简单的野蛮人才会做的事。”

泰东迅速看了我一眼。韩迎道的手握紧了,有一刻我感觉他就要挥拳而来,但他的手又松开了,只是狠狠地看了成元希一眼。

“哥,外公不是说过,李氏地产是寰宇财团的手下败将,只配当我们的跟班吗?Andy就是我的跟班啊,不听话就该受到教训啊!”

“闭嘴。”韩迎道高声喝令。成元希被吓了一跳,哇地哭了。

栗发男生放下酒杯,站起来抱住成元希,对韩迎道略带责怪地说:“小孩子懂什么,干嘛吓唬他。”转头对成元希笑着说,“元希,不哭了哦。哥哥给你买游戏币,Andy比你小,你让着他点儿,你是男子汉嘛。”

“都是你!讨厌鬼!”成元希推开栗发男生的手,尖声喊道,眼泪在脸颊上闪闪发亮。他跳下沙发,几步奔到我面前,伸出双手推我一把,跑了出去。

强大的冲力让我朝后退了几步,摔倒在地。书包从怀中掉落,整束花甩出,校服飞了出去,还有个黑影落在了韩迎道脚边。

死鱼眼的钱包。对折的羊皮钱包两边摊开,像舒展胳膊仰面躺着的人,里衬朝上。钱包边上躺着我的捕梦网。

我扑过去,捡起捕梦网,圆圈细竹有一处断裂了,圆圈上系着的紫色丝绸带沾了酒水。我心疼地将捕梦网擦了擦。

“头疼。吵死了!”韩迎道站起身来,身边一个男生将大衣展开,他背对大衣,将两只胳膊套进去,使劲儿一抖,走了过来。

我一动不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是解脱,也许是最后一击。心脏狂跳。韩迎道在我身边停顿下来——我的心跳静止了。接着,他一脚踩在紫玫瑰上,皮靴跟狠狠碾过,另一只脚也踏过玫瑰花,踩向散落在地的校服外套。

在他的皮靴即将与校服接触的瞬间,我站起来,盯着他,将捕梦网举起来。

“你赔偿吧,韩迎道。”我说。

他看了看四周,大笑一声:“你是让我赔吗?”

“这是我很珍贵的东西。”

“珍贵?哦,原来是很珍贵的东西啊!”他故作惊讶,目光落在捕梦网上,他眼底似乎有东西凝固了,只是瞬间,那抹神情消失了,他笑眯眯地看着我,“让我看看该怎么赔偿你这‘珍贵的东西’呢。”

他扬起手,抓过捕梦网,甩到一边,看着我。他脸上展露的依然是恶毒的微笑,藏着尖尖的针。

我只是盯着他,抬起左手捋过头发,手指碰到了坚硬的刀片。我希望自己镇定下来。镇定,才能干成大事。

几秒的对视后,我将目光移开,表示认输,弯腰捡起捕梦网,收进书包。他朝左右看看,耸耸肩膀,靴子踩过校服,贴着我的左手走了出去。几个人跟在他身后,走出包厢。

当我听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后,长舒一口气,抬起紧贴裤腿的左手,瞄了瞄手中那个纯白色的钱包。一眼就能分辨出质地是头层牛皮,钱包右下角有一个镀金的罗兰花标志,意大利奢侈品品牌,新款男式钱包。

韩迎道,希望这次我能让你学聪明点。

不要随便跟人挑衅,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你面前的是什么人。

这句话不仅对恶霸弟弟适用,对哥哥也适用。

我抬起左手,将刀片藏进头发深处的暗夹里,捋顺头发,然后弯腰捡起书包,将死鱼眼的钱包和校服外套收进书包,白色钱包也扔进书包里层。最后我将紫玫瑰捡起,重新插进书包,抱着书包离开了包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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