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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上阳宫辞——陈阿娇

文/杨千紫

曾经锦上添花的优点如今变成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金屋藏娇梦,便破碎在这长门宫了。

一.{苑路青青半是苔,翠华西去未知回}

明日,我就要离开这座承载了过我青春岁月的皇宫,幽居长门,了却残生。

回首一望,但见夕阳西下,芳草凄然,唯有卫子夫所居的未央宫笙歌艳舞,一排华丽喜庆的景象。

侍女秋杏还在不甘心地站在门口四处张望,其实她还比我略小几岁的,如今满头青丝里竟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是我连累了她吧,在这只有彼此可以仰赖的寂寂深宫。

我叹了一声,道,“不要再看了。他,不会来的。”

秋杏回过头来,低头垂泪,说,“小姐,胶东王过去那么疼惜您……连你咳嗽一声都心疼得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里,如今……如今怎会薄情至此?”

胶东王……她还叫他胶东王。

时光仿佛倒退到很多很多年前,刘彻尚且面庞青涩的时候。那时候窦太后还在,她是那么地疼惜我,她说阿娇,你是我大汉身份最尊贵的女子,我一定要让你所属意的夫婿,当上权倾天下的帝王。

那时的我,多么骄纵,多么自信,仿佛合起手心,就可将全天下拈在掌中。于是我迎着阳光朝她微笑,光芒万丈的金光里我说,“好。被我陈阿娇所爱的,也定会成为大汉朝最幸福最高贵的男子。”

可是,谁能想到,十二年后的今天,我陈阿娇卑躬屈膝,合并手掌,竟再捧不起一段破碎了的情爱。

他,再也不是那个年少的,任人摆布的胶东王了。渐渐也忘了是谁曾经对我说,阿娇,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不管你说的是对是错,不管我是不是皇帝,你是不是皇后。我刘彻,永远会依着你的。

秋杏的表情看起来比我还要不甘心,充满了不解和疑惑,一遍又一边执拗地说,“小姐,我不相信他会薄情至此。这巫蛊之祸,他明明知道您是被冤枉的,为什么还……”

我摆手打断她,说,“不要再说了。男女情爱,我身在其中,尚且不得原委,更何况你这个局外人呢?或者有时,恩已尽,情已断,再说什么也都是多余了。”

满室静寂。下午的时光被窗外的蝉鸣拉得老长。

十几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涌上心头。

二.{景阳春漏无人报,太液秋波有雁来。}

七岁那年,我随母亲进宫参见窦太后。那时正是春日,花红柳绿宴浮桥,皇宫里的风景,果然是与外面不同的。窦太后很喜欢我,每次进宫都会赏赐我些东西,衣袖一挥,便有宫娥宦官站成两排,手捧托盘鱼贯而出。

翠玉华盖,香车宝马,漆盒银盘,总是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七岁的我,却早已习惯这样的繁华。

那一日,窦太后与我的母亲馆陶长公主有事要谈,便命下人带我到别处玩。我甩开他们,穿花拂柳地走到御花园,把玩着窦太后新赏赐的绣花紫香囊,阳光下一朵朵对照着香囊上的花。

果然是巧夺天工的东西。香囊上的牡丹花栩栩如生,与御花园里的真花并无二致。女孩子哪有不喜欢花的,我正细细抚摸着香囊上的金线,这时忽然有人从背后撞我一下,我身子往前一倾,手里的香囊便飞出去,掉落到牡丹花下的黑泥里。

我大怒,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个跟我身量差不多的少年,一袭黄衣,脸上蒙着块黄布,还未及看清他的样子,我已经一个耳光打过去,骄纵地说,“没长眼睛么?连我陈阿娇你都敢撞!”

少年一愣,伸手取下蒙在脸上的布,日光下一张脸眉目清淡,脸庞偏方正,虽也稚气未脱,却已有了些在同龄人中难得的老成。少年端详我片刻,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带了丝笑意,他竟然问我,说,“你就是陈阿娇?”

看他下巴扬起的弧度,总觉得有些轻佻,我莫名脸上一红,羞涩中萌生一抹怒意,平时娇纵惯了的,哪容得过半粒沙子,挥手又打出一个耳光,眼前的少年未见闪躲,神色依然安然恬静,我的手却被什么扣在了半空,一时间竟然动弹不得。

“不管你是张阿娇还是李阿娇,姑娘家,乱打人总是不好。”一个声音自后传来,说的是孩子气的话,声音里却有一种孩童中少见的深沉。我回过头去,只见扣住我手腕的少年眉目浓丽,鬓发飞扬之处,已呈现出刀削一样的轮廓。他的目光不屑地划过我的脸,关切地看一眼黄衣少年,说,“大哥,你没事吧?”

我陈氏一族乃是汉朝开国功勋贵族之家,我父亲是世袭堂邑侯陈午,母亲是汉景帝唯一的同母姐姐馆陶长公主,都是当时朝廷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我又深得外祖母窦太后的喜爱,自出生起就尊贵无比。哪里被人这样对待过,当下怒不可遏,狠挣一下手腕,说,“你放开我!否则我不会饶你!”

少年手上一加力,便将我的手臂又往后扭了两寸,说,“不饶我?是怎么个不饶法?哼,你饶了我,我还不一定会饶过你呢。”

我吃痛,听了他这一番饶舌的气话,也无暇再摆小姐架子,我被逼得走投无路,为求自保,忽然回身抱住他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下去。

那一口,七岁的我用尽生平之力。这次轮到他吃痛,哎呦一声俯下身去。我拔腿就跑,他却自后拽住我的衣裳,拎起我的领子就像拎起一只小鸟,眼中比刚才多了几分玩味之意,说,“你这姑娘倒挺有趣的,竟然有胆子咬我?”

我哼了一声,心想等我一会儿去跟窦太后告状,非把你碎尸万段了不可,嘴上却不敢再说什么,只是鼓着嘴巴转头不看他。

一转头,却对上了一双温润的眸子,正是方才那个黄衣少年。一对黑葡萄似的眼睛,含笑看着我,走过来把我从那粗鲁小子的手里解救下来,好像猜中了我在想什么似的,说,“阿娇小姐,你千金之躯,何必跟彻儿一般见识呢?就别去跟窦太后告状了。”

我心下得意,扬着头说,“怎么,知道怕了吗?”

少年温温一笑,说,“方才我与彻儿在花园玩摸人游戏,蒙着眼睛冲撞了你,真是对不住了。”

听他道了歉,我的气登时消减了不少,这时却听那个鲁莽小子不忿地说,“皇兄,你干嘛跟这种人道歉?扬手就打人,一点姑娘家的样子都没有。”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我气极,回头气哄哄地吼他,却不再敢贸然动手,毕竟他是男孩子,我打不过的。他叫那少年皇兄,这两个人的身份就很明显了,我哼了一声,说,“你应该就是胶东王刘彻吧?听说你生母身份低微,果然很没家教。”

他听了这话,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上前揪住我的衣领说,“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你竟敢侮辱我的母亲!”我被他的露着凶光的眼神吓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时被他称为皇兄的少年走过来扶住他的手,打圆场说,“你看你们两个,脾气倒是像得很,连说的气话都是一样的。”

我斜他一眼,逞强的劲儿又上来了,说,“喂,你干嘛学我说话?我是大汉朝身份最尊贵的女子,你这卑贱坯子根本不配学我!”

不得不说,年少的刘彻已经是个很有气势的人,他的眼神忽然冷静下来,不似方才那样怒火中烧,却更加可怕,他松开了我,看着我的眼睛,目光如冰刀一般划过我的脸,伸手指着我的鼻尖,一字一顿地说,“陈阿娇,你记住,总有一天你会为你今天所说的话付出代价。”

从小出入皇宫,见惯了大场面的我竟就这样被震住了,僵立在原地,只觉一股寒气爬上脊背。这时身侧传来一个娇媚的女声,她说,“彻儿,不得无礼。”

我转过头,只见一位头戴银镀金串珠点翠花簪的青衣美人摇曳而来,后面跟着两个侍女。看她的衣着用度,在宫里并不是太高贵的位份。刘彻方才还冷如寒冰的表情绽放出笑容,迎过去叫了一声,“母亲。”

“哦,原来你就是王美人。”我曾经听我娘说过,王美人八面玲珑,在宫里很受宠爱,可是出身低微,入宫前还曾经嫁过人,所以到现在也只是个美人。走近一看,她长得果然很漂亮,刘彻想必就是遗传了她的美貌,为人也极是恭谨,先转身对那黄衣少年行个礼,说,“见过太子殿下。”

少年颌首,温温地说,“王美人请免礼。”我心想,果然这个黄衣少年就是太子刘荣。其实他的出身也并不很尊贵,薄皇后并无所出,他只是个庶长子,生母栗姬也不是很得宠。不过看他一幅温文尔雅的样子,比起那个刘彻倒是强得多了。

王美人又转身看向我,说,“这位是馆陶长公主的千金阿娇吧?果然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啊。”说着拍了拍刘彻的头,说,“我家彻儿脾气不好,有什么冲撞的地方,还请阿娇小姐见谅呢。”

这时忽然有人拽了拽我的袖子,说,“那个是你掉的吗?”我转过头,只见太子刘荣正遥遥望着那枚掉到泥淖里的绣花紫香囊,说,“这是蜀地进贡的紫金香囊,女孩子家都喜欢,难怪你刚才那么生气了。”

王美人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拍了拍刘彻的肩膀,说,“彻儿,去把那个香囊给阿娇小姐捡回来。”

刘彻一脸的不情愿,又不好强硬地拒绝母亲,撇撇嘴,说,“母亲,这种事情让下人做不就行了,干嘛非要我去?”

王美人捏一下刘彻的肩膀,朝他使了个眼色。刘彻满脸无奈,却二话不说就往牡丹花底的泥淖中走去。

我扬唇一笑,心想这刘彻脾气暴躁,为人倒是极孝顺的。

当他满手是泥地捧着香囊走向我的时候,我歪着头轻浅一笑,说,“这东西我不要了。你留着吧。”

刘彻一怔,我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看在你母亲的份上,今天的事我就不与你计较了。不过你要记住,我陈阿娇是大汉朝身份最尊贵的女子,无论何时,你不可以怠慢我。”

三.{单影可堪明月照,红颜无奈落花催。}

所谓不打不相识,大概就是用来形容我跟刘氏这两个皇子的。毕竟是年纪相仿的几个孩子,从那以后很快就熟络起来。

刘荣为人温润,待我很好,一起玩的时候总是让着我。而刘彻,他的脾气跟我惊人地相像,我们两个总是吵架,也时常会不约而同地说出一样的话来。比如在孔子的诸多门生中,我们都喜欢子路,而刘荣却喜欢颜回。

转眼就过了几个春秋。我看着那两个少年的身量一天天长高,而我自己也一日比一日出落得光鲜亮丽,开始明白些人情世故,也开始注意自己寝宫以外的世界。比如花园里的牡丹花盛衰枯荣,比如后宫妃嫔之间越来越激烈的争斗。近来刘荣的母亲栗姬越发得宠了,而刘彻的母亲王美人也不甘示弱,两个人平分秋色的背后,不知道掩藏着多少明争暗斗。

有一次,我的母亲馆陶长公主问我,“阿娇,刘荣和刘彻,你比较喜欢哪一个?”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说,“什么比较喜欢哪一个?母亲您说什么,阿娇不懂。”母亲笑着抚摸我的长发,说,“我的女儿漂亮又尊贵,天底下有哪个配得起你?整个大汉朝里也勉强只有这两个皇子吧,长相不错,出身也还算可以。”

这时,有下人前来通报,说,“太子殿下请阿娇小姐前往猗兰殿一叙。”

我抬头瞟一眼母亲,她正含笑着看我,说,“去吧,刘荣是太子,脾气也不错,与刘彻比起来,他还是首选。”

猗兰殿是刘彻出生的地方。原来刘荣是找我来商量给刘彻什么寿礼的。窗外牡丹的花的香气顺着窗户飘逸进来,他的眼睛总是这样温润无害,他说,“三日之后就是彻儿的生辰,你说我们是帮他办个寿宴好,还是送些有特别意义的东西好?”

我对这些事一向没有主意,撑着下巴说,“我怎么知道?说起来,真是羡慕你们兄弟两个,同父异母,感情却这么好。”

刘荣笑笑,说,“其实你也知道的,我们两个的身份都不是那么尊贵。而在这皇宫里头,身份又是何等重要的东西?我以庶长子的身份被立为太子,其实也并不是那么名正言顺,从小受了许多说不出的苦楚。薄皇后无所出,早先总是刁难我们……也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吧,我是真心疼爱这个弟弟的,也真心希望彻儿他能够快乐。”

我心下羡慕,接口问道,“那我呢?你也希望我快乐吗?”

刘荣看着我,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透着几分沉稳的神色,不知不觉间,当年的那个少年已经长大了许多,只是看着我时温润的目光一如当年,他忽然把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掌心很热,透过我皮肤的纹理一丝一丝渗透进来,他说,“阿娇,我当然希望你快乐。——我甚至希望,我就是你的快乐。”

我一怔,整条手臂几乎都麻痹了,抬头去看他的眼睛,想说些什么,却忽然什么也说不出了,他低下头来,双唇一点一点地凑近我……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吱呀一声响。我打了个激灵,倏地往后一躲。刘荣也怔了怔,仿佛从梦中惊醒了一般。我们是屏退了下人单独聚在这里的,按理说此刻的猗兰殿不该有别人。我站起身推开房门,正对上一双水漾明亮的眼睛,月光下微微有些发颤。竟是刘彻,他侧身站在那里,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很多年以后,我才稍微能想象出当时的他站在那里时的心情。

猗兰殿静谧的夜晚,那样疼爱他的太子刘荣,以及那样摇摆不定的我。

转眼间就过了这么多年。

没想到那些陈年往事,我竟然还记得那么清晰。……那个时刻的点点滴滴,他当时的声音和眼神,在我脑海里栩栩如生,却又仿若隔世了。

我问秋杏,“东西收拾好了吗?走吧。临走之前,我想再看一眼猗兰殿。”

秋杏却没有回答,房间里一阵古怪的沉默。惊讶之下,我回过头去,却望见地上立着一双镶金九龙的黑布靴子,我的目光缓缓往上移,视线里浮现一件金黄的袍子,袍子上绣着金色的三爪飞龙。

秋杏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微微在颤抖,她说,“奴……奴婢,叩……叩见皇上。”

我忽然不敢再抬头,我怕看见他的脸。很久很久,我就那样低着头,可是泪水,还是如倾泻的洪水,弥漫了满脸。

我以为我不会再哭的了。起码,不会再为他而哭。可是此时此刻,泪水淋湿了眼眶,我控制不了自己。

这时身后的秋杏说话声中带了一丝惊喜又悲痛的哭腔,“不,不是。奴婢,叩见胶东王。”

我身子一抖,知道这话是她冒死才敢说出来的,秋杏想帮我唤起刘彻过去的记忆,帮我挽回过去的情谊。在他还是胶东王的时候,是我们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可是我自己知道,所谓的过去,就是再也回不去。

“你来了。”我对他说,尽量高昂地扬起头。我记得自己曾经对他说,你要记住,我陈阿娇是大汉朝身份最尊贵的女子,无论何时,你不可以怠慢我。

四.{谁能赋得长门事,不惜千金奉酒杯。}

寿星来了,商量寿礼的事情只好作罢。我与他们两个一起离开猗兰殿,一路上气氛有些古怪,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路过刘荣生母栗姬寝宫的时候,我在宫门口看到了母亲馆陶长公主的仪仗。心下诧异,便拉着他们两个偷偷溜了进去。

站在花园里的窗台底下,我听见母亲的声音,那般倨傲,一日既往地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她说,“阿娇是本宫最疼爱的女儿,把她许配给你的儿子刘荣,如何?”她顿了顿,又说,“你该知道,与我的家族联姻,能带给你们多大的荣光。”

我的脸倏一下就红了,昏暗的光线中微微抬起头,就对上刘荣同样颤动的又充满了期待的眼睛。下意识的,我们都在等待栗姬的回答。

沉默半晌,只听栗姬冷笑一声,说,“刘嫖,你的女儿与你一样刁蛮任性,唯我独尊,你以为我会让我的儿子娶一个那样的女人吗?”

房间里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紧接着传来重重的拍案声,母亲的声音怒不可遏,说,“放肆,栗姬,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我母亲贵为长公主,是当今圣上的亲姐姐。栗姬竟然敢直呼她闺名,也的确很是无礼。这时只听栗姬又说,“外戚弄权一向是皇权大忌,你还以为谁娶了你女儿是件天大的好事么?哼,我不稀罕。我的儿子贵为太子,他也不会稀罕的。”

她声音里有昭然的不屑。印象中,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跟母亲说话,也没有人会这样说我。我看了刘荣一眼,他此刻也在看我,黑葡萄似的眼睛里好像蒙着一层雾。更深露重,我紧紧了衣裳的领子,不想再听下去。

转过身,走进无边的夜色里。走出数十丈远的时候,我回过头,看见刘荣还站在原地,刘彻则默默地跟在我身后,牡丹花的香气从花园里飘逸进来,刘彻忽然握了握我的手,说,“阿娇,你跟我来。”

他带我去我们初见的地方。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望着地上绚烂盛放的一簇牡丹花。刘彻从怀里掏出一个绣花紫香囊,说,“还记得这个吗?”

那个香囊有些旧了。要不是他带我来这里,我几乎都要忘记了,很多年前是他走到泥淖里帮我捡回了这个香囊,轻轻摩挲着略微褪色的绸缎,我说,“你还带着它。”

“这么多年来,你就送过我这一样东西。不带着它,我还能带什么呢?”他忽然自后抱住我,下巴抵在我肩膀上,他轻声叫我,“阿娇……”

他身上很暖,这是我第一次被一个男子这样抱在怀里,我闭上眼睛,把头轻轻靠在他手臂上,说,“刘彻,你不讨厌我吗?我……刁蛮任性,唯我独尊,有哪个男人能受得了我?”

他怔了怔,忽然笑了,大手摩挲着我的长发,夜色里眼眸如寒星,他说,“我刘彻受得了。你,要不要试试看?”

我摇摇头,把目光从那个遥远的夜晚收回来,落在眼前的这个穿着龙袍的男子身上。终于鼓起勇气去看他的眼睛,比从前坚毅,沧桑,有了几许风霜的意味。我说,“刘彻,临去长门宫之前,我想再看一眼猗兰殿。”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叫他名字了吧,我顿了顿,又说,“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他眼中似乎也有动容,垂头看着我,无声地朝我伸出手来。

我像从前一样,把手搭在他手背上,两个人并肩走下台阶。牡丹花的香味汹涌而来,天色低垂,暮色四合,一切都仿佛一如从前。

他忽然反握住我的手,脸上难得地舒展开笑容,说,“阿娇,你还记得吗?我说过要打造一间金屋给你的。”

我也轻声笑了,说,“记得。金屋藏娇,曾是我最美的一个梦。”

想起那日,我的母亲馆陶长公主曾当着众人的面问他,“等彻儿长大之后,要讨个什么样的媳妇呢?”

被栗姬拒绝之后,母亲就跟王美人走得很近。王美人长袖善舞,很快就让母亲对她的儿子刘彻渐心生好感。

刘彻扬唇一笑,回答说:“要啊。”我母亲于是故意指着左右宫女侍女几百多人,问刘彻想要哪一个,刘彻皆是笑着摇头。最后我的母亲笑着指向我,问他:“那,阿娇好不好呢?”

刘彻斩钉截铁地回答,“好!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说罢他看向我,双目灼灼。我望一眼母亲,又望一眼王美人,忽然有些慌乱,站起身夺门跑了出去。

刘彻追出来,拉住我的手说,“阿娇,不要走。你脾气不好,以后我就什么都听你的。……真的,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不管你说的是对是错,不管我是不是皇帝,你是不是皇后。我刘彻,永远会依着你的。”

我望着他,眼前一瞬间闪过太子刘荣的脸,以及他黑葡萄一样的眼睛,可是我怔了怔,终是没有挣开他。

原来那些承诺,只是他少年时代的一句戏言罢了。他现在是说一不二的大汉天子,已经将天下权柄,真真切切地掌在手中。他废掉了我,这个他曾许诺以金屋贮之的出身尊贵的皇后。

现在,在我最后一次扶着他的手走下台阶的时候,我终于问出那个我一直想问却又一直不敢问的问题,我说,“刘彻,你是不是,从来也没有爱过我?”

从那之后,我的家族势力开始全力支持刘彻。当然也包括我们身后的窦太后。没过多久,母亲就设计让皇帝废掉了太子刘荣。

其实那是王美人的主意,她唆使母亲,派亲信大臣向皇帝请求立栗姬为皇后,那大臣便向景帝进言:“常言道:‘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今天太子的生母还只是一个姬妾,现在应该要给她一个名号才是,所以应当立为皇后。”皇帝大怒,痛斥那个大臣说:“这是你该说的话吗?!”于是便将进言的大臣处死,并且将太子废为临江王。

最后一次见到刘荣,是在刘彻被立为太子的第二个晚上。他站在猗兰殿门外,目光还是那么的温润。或许是我心底里觉得愧对于他,在不远处停住脚步,竟不敢再往前走了。

是他先看见我,他轻声叫我,“阿娇。”我不得不走上前去,刘荣低着头看我,什么话也没有说。

“对不起。”我说。刘荣扬唇一笑,轻轻抱住我,说,“这些都是命。阿娇,我只希望刘彻能好好待你。”

我心头一热,只听他又说,“如果有一日他负了你,你也不要难过,你始终是大汉朝最尊贵的女子,陈阿娇。”

现在想来,我才明白刘荣说那番话时的心境。或许他早就知道刘彻的为人,也或许,他早就看透了人生的虚妄。

满堂金华,寂寞春色,一生也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五.{上阳宫辞}

刘彻没有回答我,良久良久,他反问我,“那么你呢?你这一生里,又可有真心爱过我么?”他看向我的眼睛,其中恍惚有痛,他说,“陈阿娇,你和你的家族,从来都看不起我。也正因为如此,你们才选择了我。而你……陈阿娇,你喜欢的人,是刘荣。”

此时的未央宫想必是笙歌艳舞的吧,管弦之声远远传来,我最后一次站在他对面,忽然间无话可讲。

已经走到这一步。刘荣于去年过世,他身边也有了卫子夫,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刘彻顺着我的目光往未央宫看去,他握着我的手,说,“阿娇,你知道吗?卫子夫的眉毛跟你长的很像,笑起来的时候,唇角的弧度也是一样的……我问她,在孔子的诸多门生中,你比较喜欢哪一个?她的答案跟你一样,她说她也喜欢颜回……”他的神色有些飘渺,说,“她在我眼里,就是一个恭顺平凡的你。”

我一怔,眼眶忽然酸涩起来,却不知是为何。

曾经锦上添花的优点如今变成不可饶恕的错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金屋藏娇梦,便要破碎在长门宫了。

“见面第一次的时候你就说我卑贱。”刘彻攥着我的手,说,“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陈阿娇,总有一天你会为你那时所说的话付出代价。”他忽然激动起来,双手晃动着我的肩膀,说,“阿娇,我做到了。我葬送了你的一生。”

我任他摇晃着,双眼中含着的泪水簌簌地晃落下来,我扶着他的手臂,一遍又一遍地问他,“就因为当年的一句气话,你就骗我,娶我,然后废掉我,忘记我?”我咬着牙说,“刘彻,你好狠。”

他手臂一收,紧紧抱住我,说,“阿娇,当年我对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希望它能变成真的。……可是你的出身,你血液里那些所谓的尊贵,容不得我这么做。”他的声音比从前成熟了许多,很近地响在耳边,他说,“现在窦太后已经过世,我不能让你们陈氏一族继续做大,大汉朝是姓刘的,外戚弄权迟早会祸国。可是这个道理,你的母亲一直不懂。”

这一次在我面前,他没有自称为朕。或许在他心里深处,一直都觉得在我面前这个“朕”字无法名正言顺。这个帝位是我们陈家给他的,当日他因为这个原因而娶了我,今日又因此而废掉了我。

我仰天笑了一声,眼泪哗哗地落下来,“什么金屋,什么藏娇,你何苦把我骗得这样苦?”其实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我的家族,我的母亲,我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让他不得不选我。可是最终,也不得不放弃我。”

原来我陈阿娇的一生,就是个笑话。我想起刘荣离去前对我说的话,他说如果有一日他负了你,你也不要难过,你始终是大汉朝最尊贵的女子。

于是我朝他笑了,尽管眼中还是有泪。我说,“是的,我爱的人是刘荣。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才不得不选你。刘彻,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在我眼里,你一直是那个卑贱的胶东王。——这一生,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其实这是一句谎话,并且漏洞百出,但我还是希望他能相信,因为唯有这样,我才能挽回一点自尊。

刘彻怔了怔,眼中分明有痛,他伸手拭去我的泪水,轻轻吻向我的脸颊,如少年时般小心翼翼,他说,“阿娇,不管你相不相信,又或者愿不愿意回应,你是我一生中最爱的女子。这,从来都没有变过。”说罢,他转身离去,没有再看我一眼。

他的话回响在我耳边,就好像是梦呓。

往昔情谊,碎在风里,再也寻不见了。

六.{尾声}

苑路青青半是苔,

翠华西去未知回。

景阳春漏无人报,

太液秋波有雁来。

单影可堪明月照,

红颜无奈落花催。

谁能赋得长门事,

不惜千金奉酒杯。

这首上阳宫辞,是后人揣测我心意所作的诗作。为何却没有人去揣测一下刘彻,揣测他离开我时的心情?

……如果我当年所嫁的人是刘荣,会怎么样呢?

……如果我真的不曾真心爱过他,会怎么样呢?

金屋藏娇,是不是就可以美梦成真?

长门冷寂,也不必再为情爱心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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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的群友‘巨型灵晶矿’开启了位置共享,是否启用导航功能?您的群友‘第十道则’上传了群文件——禁术.补天术,是否下载。您的群友‘十万年星源果’介绍了自身功能,且提供了获取自己的最佳攻略,是否采摘。全世界不存在‘活着’特性的无主机缘组了一个聊天群,群里个个都是机缘,说话又好听,还懂的无私奉献,超喜欢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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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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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霍桂梅不出租房子,就没有后来发生的一系列故事了。过了清明,一场春雨一场暖。春风一刮,树就绿了,花也开了,猫了一冬的人们也开始跃跃欲试,趁着春暖花开的时节实现自己的一些想法。那天,霍桂梅下班回来,看到邻居家把朝向建设大路的木框窗户改成了对开的铝合金门,门下还砌了台阶,不解地问,刘姐,你家这是要干啥?刘姐说,出租。霍桂梅说,出租就出租呗,干啥还要开个门?刘姐说,这你就不懂了。不开门,只能当民房出租,一个月租金也就二百,白瞎了这临街的房子。开了门就可以当门市房子出租,一个月的租金就是一千一。霍桂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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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v1男强女强爽文热血)她,被昔日的兄弟被叛,一朝坠海身亡魂穿越异世大陆,不料从天而降,当头便砸了凶神恶煞貌美如花绝代风华的晋王一脸血! 某王阴沉着脸恨不得将她整个煮了,最后却将之收养。 炼化人身?年岁尚不明? 还是低阶低阶再低阶的妖兽? 没关系!得了便宜爹当靠山,还有传说中的上古凶兽做阵,没有魂修?那便炼!没有绝世容貌?那就展示身手!
  • NOSTRO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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