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金色的阳光自窗棂的缝隙间流淌进小楼,窗外有清风拂过,洁白的梨花在空中翩然旋转,无声地落到了地上。
已经巳时了。
毕竟东宫的事情还没有着落,宫里随时都有可能出变故,也没有多耽搁,薛连衡就和徽音离开鹤鸣山庄,赶回了王府。
路不远,他们没有用轿子,而是趁着晨风,一同走了回去。可还没进帝京城,他们就遇上了急匆匆赶过来的宋仪。
“王爷,可算找到你了。”宋仪一见到薛连衡就迎了上来。
薛连衡一向小心着不被人知晓他和朝臣的关系,与他交好的朝臣平日里也都颇为小心,可这宋仪不知怎么的,居然毫不避讳地满大街找着薛连衡。
“宋大人,怎么了?”薛连衡说着示意宋仪到一边的茶馆包间里详谈。
宋仪却道:“边走边说吧。”他的样子颇为急切,说着压低了声音道,“皇上昨儿夜里吐血了。”
“什么!”
“说是训斥太子的时候急火攻心,咳了几声就吐了血,直接就晕了过去。”宋仪叹了口气,“皇后立即召诸王和重臣入宫侍疾,以备不测。太子更是被皇后罚去佛堂跪了一个时辰,可是找来找去都找不到王爷的影子,皇后训斥了好几次呢。”
“那父皇现在怎么样了?”薛连衡急急地问。
“皇上已经醒过来了,”宋仪道,“几位王爷还留在紫宸殿,皇上让我们几个臣子先回来休息。”
已经醒过来了,就意味着永安帝知道了,在他病重时,薛连衡并未入宫。他在父皇心中的形象,怕是要一落千丈了。
宋仪道:“无论如何,王爷还是赶紧进宫吧。”
“那东宫的事,父皇有决断了吗?”薛连衡问。
“犯事的王德海已经处死了,说是从他的私宅里查出好几箱子金银珠宝,分了一些给死者的家属,其他都充公了。”宋仪迅速地交待清楚事情的发展,“太子身边几个得脸的内侍也都全清查了一遍,没一个干净的,听皇上那意思,到时候查完了,都罚去孝陵守陵。”
“那太子呢?”
“昨儿皇上刚叫太子到紫宸殿听训,说了没几句就……”宋仪摇了摇头,“如今这么一闹,皇上怕是没心思管太子的事了。国君病重的时候,要是储君还受了罚,怕是国本不固,容易起纷争。皇上若是要歇息,可能让太子监国都不一定。”
所以太子现在还是什么事都没有,说不定还能平白捡一个监国的位置。
这个太子,究竟是哪里来这么好的运气?
“我知道了。”薛连衡沉沉地对宋仪道,“你先回去,我们分开进城,免得被人瞧见。”
“那王爷自己小心。”
宋仪离开后,薛连衡一直紧紧地蹙着眉头,思考着怎么走下一步。
徽音走了上去,问:“连衡,需要我帮忙吗?”
“嗯。”薛连衡点点头,想了想道,“你让朝风立刻调修罗卫进京吧。”
“什么?”徽音没想到薛连衡这么快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你还是决定要逼宫吗?”
薛连衡懊恼地道:“昨晚的事你也看见后果了,顾皇后把持着后宫,宫里出了什么事我们根本鞭长莫及,万一昨天晚上父皇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此刻太子已经登基继位了。”
“可最后还不是有惊无险吗?”徽音担心地劝道,“再说,顾延明现在人在帝京,还管着兵部,如果逼宫,你真的有把握赢吗?”
“总比他手握数万大军的时候好,”薛连衡叹了口气,突然想到,“不过,上次西境死了五十个人,你的父汗居然没有递国书过来,也难怪父皇没有重罚他们。”
徽音听了心里一惊,稳了稳心神才缓缓地道,“我如今嫁到了大越,父汗是怕我难做,才没有递国书来问责的吧。”
“没关系,这事错在顾家,顾家又在西境与西楚打了这么多年,可汗对他有所不满也是理所应当的,你让朝风立刻修书过去,可汗只消稍微有些表示即可。”薛连衡笃定地道,“父皇现在身体不豫,必定想边境安宁,一定会撤了顾延明的职以安民心。等顾延明下去了,我这里就会好办很多。”
徽音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他来西楚求亲的那天,也是这样自信满满的样子,仿若把天地都踩在了脚下。
也只有薛连衡这样的气魄,才真正能成为一个国家的王者吧。
可是……
“我知道了。”徽音没有说什么,只是点头应了。
看着她焦虑的表情,薛连衡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别担心。”
“一路走到今天,吏部和户部这最重要的两部都已经渐渐为你所用了,虽说兵部和礼部还被太子牢牢握在手中。可工部尚书即将换任,人选也是由宋仪提议,你想来也方便操纵。再说刑部,我听说因为你在郡县里办过的那几桩案子,刑部尚书对你颇为赏识。”徽音思虑着道,“连衡你看,其实你在六部的势力已经足够了。如果是按照原来的计划,一切都很顺利。”
薛连衡苦笑道:“就算六部全部在手又有什么用,六部不过是一群办事的人。”
徽音想着,有些犹豫地问道:“你是说……还要动三省?”
“不是我要动他们,”薛连衡解释道:“裴言其的折子为什么一直递不上去?就是因为太子在中书省安了人,三省的人控制着奏折的票拟,他们才是真正能够左右圣意的人。”
“可若是要动三省的人,实在是太冒险了。”
“岂止是冒险,动六部的心思是积累势力,可若动了三省,那就是谋朝篡位。”薛连衡蹙眉道,“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能更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置,而不是靠着太子那些摆不上台面的小伎俩。”
“嗯。”徽音也明白这一点,“而且三省那样的地方,离权力的核心太近,很容易被皇上发现……”
“他已经发现了,不是吗?”说起裴言其那件事,薛连衡又不得不郁结起来,“可父皇根本没提这件事,只是在事后假装随意地把中书省的那个人给换掉了,替太子隐瞒了一切。”
徽音劝道:“此事真要追究起来,是觊觎皇权的大罪。皇上若是没有打定主意要废太子,就不会让这件事闹大,平白惹出风波。你也不要多想了。”
“所以父皇还是在保他。”薛连衡摇了摇头,“我真是不懂,他既然不想废太子,又为什么要把我留在京城?”
因为永安帝想要国泰民安、社稷稳固,太子有顾皇后和顾延明相助,定然能坐稳这天下。可是他又怕外戚势大,怕薛家的天下落入顾姓之手,所以他需要一个人来削弱顾家的势力。
而被他挑出来的这颗棋子,就是薛连衡。
这就是帝王的制衡之术。
徽音没有说出来,她知道薛连衡一定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只是不愿意相信,自小宠爱他的父皇,会是一个故意给了他希望,又最后让他绝望,把他当作一颗棋子来利用的人。
天家无父子。
他们都明白这一点。
徽音想着,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中一股没由来的悲凉。
“没什么好担心的。”薛连衡看着徽音说,他的眼光宠溺得像要沁出水来,“如果有朝一日我败了,你还是回到西楚去当你的公主,在草原上逍遥自在,多好。”
徽音有些哀伤地道:“可是我喜欢的是大越呀,你忘了吗?”
“大越有什么好的,勾心斗角,纷纷扰扰。”
“你以为西楚就不是吗?西楚只是人比大越少罢了,这世上的人心都是一样的。”
“那就别回去了。”薛连衡伸手抚着她的脸颊,“我们会赢的。到时候,大越的天南海北,都由着你玩乐。”
说着,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城中。薛连衡连王府都没回就急匆匆地进宫去了,徽音一个人正往明瑟楼走去,突然被人拦住了去路。
来人步履轻浮,如同鬼魅。一袭黑衣,低着头,脸被大大的黑色兜帽遮住。
徽音抬头一看,却是朝风。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这副装扮了,他当年刚刚进入修罗卫的时候,做杀手,永远都是这样一副夜行衣的装扮,来无影去无踪。
可朝风一向很少在府中走动,更别提这样光明正大地和徽音说话了。想起宋仪也是这样匆匆忙忙地拦住了薛连衡,虽说永安帝病重之事事出突然,又是第一紧要的大事,他们着急找到薛连衡和徽音也是应该,可如此一来,万一给人瞧见了什么,以后怕是会很难做。
“有什么事进去说吧。”徽音说着先进了明瑟楼,屏退了下人。朝风没说什么,跟着她走了进去。
徽音心里乱得很,一进屋先从匣子里取了一勺苏合香,加进了摆在中央的鎏金傅山炉中,看着烟雾纠缠着袅袅升了起来,徽音才舒了一口气,缓缓地问:“什么事?”
朝风问:“公主昨夜去哪里了?”
“怎么了?”徽音说着坐了下来。
朝风道:“我昨天在帝京找了一夜,都没有找到你们。”
“什么?”徽音蓦地抬起头来,吃惊地问,“你出府了?”
朝风缓缓地道:“在东宫盯梢的人回复说太子进了宫,过了一会宫里便传出旨意召诸王入宫,出了这样的事,我还不该出去找你们吗?”
徽音急急地反问:“可万一被人瞧见了怎么办?”
朝风冷淡地回话道:“宫中真要有个万一,我被不被人瞧见又算的上什么?”
“你真是太大意了。”徽音心里没由来地不安起来。
朝风却仍是不依不饶地问:“所以,公主究竟去了哪里?”
“和王爷出去转了转。”徽音不耐烦地道,不想再纠缠于这个问题。
可朝风却问:“公主还记得自己来大越的真正目的吗?”
“目的?”徽音凄凄地笑了一下,“自愿前来的,才叫目的。我这样的,充其量算是被逼无奈。”
“无论如何,离开西楚前,公主亲口答应可汗和大阏氏的,可不能忘了。”
徽音看着他,哀戚地反问:“那我究竟算什么呢,他们棋局里的一颗棋子?”
天家无父子。
大越如是,西楚又何尝不是?
朝风道:“您是西楚的公主,为了西楚的百年太平……”
“我理应做出牺牲,是不是?”徽音说着坐直了身子,摆弄起了梳妆台上的首饰,悠悠地道,“我知道,大越这里的事我自有决断,你依我说的做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