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无月的日子,夜色却被灯火照得通透。
徽音的手上渐渐流淌出了音节,仍然是熟悉的曲调,是那样念念不能忘的情愫。
依旧是轻快的起调,讲诉着月下奏曲遇知音的惊喜。而后曲声渐渐转缓,如水般平淡,慢慢地又转向哀愁,仿若是目送着知音远去的一阕离歌。而后故人回首,回首顾盼,顾盼无言。那轻缓的曲调让人哀不自胜,可随后,徽音却重重地按下手指,一声重音之后她开始迅速地拨弦,那是故人重逢,是久别重逢的惊喜,是难以自抑的欢喜。似是一路高歌,那琴音铃铃动听,回荡在明瑟楼的飘散的苏合香中。
徽音似乎正在思索着转调,外头却传来“吱呀”的推门声,何然突兀地闯了进来。徽音侧过头去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匆忙,似是有急事。她缓缓地落下了最后一个音节,收起了手。
“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薛连衡不悦地道,“王妃的兴致都叫你败了。”
“王爷,”何然低着头道,“汲古阁的客人到了。”
薛连衡一听,瞬间严肃了起来,他看了徽音一眼,低声道:“我去去就回。你接着弹吧,外头怕是有人盯着。”
徽音没有应下,而是问:“你是去见密室里那个人吗?”
薛连衡愣了一下,还是承认了,“是。”
徽音勾起嘴角笑了笑:“我一直很好奇,他到底是谁?”
薛连衡有些急躁,没有多说,只是道:“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徽音却不依不饶地道:“如果我想现在知道呢?”
“现在不行。”
徽音盯着薛连衡,“连衡,你还是不信任我吗?”
薛连衡看着她,没有说话。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徽音却是毫不畏惧地接着问了下去,“如果我一定要知道呢?”
薛连衡反问:“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呢?”
徽音道:“我们是盟友,不是吗?”
“不。”薛连衡否认了,“你是我的妻子,不出几日,我就会将这天下拱手送到你面前,你还在乎一颗棋子真正的身份吗?”
“我就是在乎啊。”徽音道,“太子妃的事情也是,整个帝京的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在看我的笑话呢,连衡,我不想再这样了。不要让我觉得我现在在帝京,就是一个外人,好吗?”
“不要再说了。”薛连衡打断了她。他第一次对徽音表露出这样冷厉的表情,“我去去就回,你不要想太多。”
好吧。不说了。就这样吧。
总之,结局也没有几天了。她马上就会知道了,不是吗?
是夜。顾府。
太子与顾延明端坐在书房之中,一个黑衣密探轻声走了进去。
“怎么样?”太子问。
密探答道:“郡王在听王妃奏曲。”
“呵,舅舅猜的不错,他倒果然是悠闲的很。”太子说着对密探挥了挥手,“继续盯着吧。”
“那可不是。”顾延明道,“薛连衡一向来自大惯了,如今又在朝堂上把殿下逼得无路可退,现在可不是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了。”
“哈哈哈,”太子笑了起来,“我演的可还像吧?”
“可不是。”顾延明笑道,“小女不知道我们的计策,以为你真的不要她了,成天在东宫大哭大闹的,这事情传出去,薛连衡就是不信也会信了。”
“哎呀,也是委屈她了。”太子道,“那舅舅准备的怎么样了?”
“裴言其在西境大肆地排挤我的旧人,既然如此,我就让他们都回了帝京。如今,已经整编完毕了。”顾延明道,“现在,就差一道诏书,就能名正言顺了。”
“这事我会处理好的。”太子道,“薛连衡和贺兰徽音那点事,帝京里早已是传的沸沸扬扬,若是父皇以私通敌国、妄图某国的罪名赐死他,说实在的,也不会惹什么嫌疑。只能怪他自作孽不可活。”
顾延明道:“薛连衡如今在京中也有一定的势力,殿下还是要小心为妙。必要的时候来一招杀鸡儆猴,不让流言传开去就好了。”
太子先是点了点头,又有些犹豫地道:“只是,父皇的病情时好时坏,万一父皇过问起来……这伪造诏书的罪过,父皇会不会……”
“太子不必忧心,”顾延明道,“皇上是怎么样一个人,殿下还不清楚吗?一切大局为重。到时候薛连衡一死,皇上除了传位给殿下,还有别的选择吗?既然没有别的选择,皇上就不会多生事端。”
看顾延明将一切准备周全,太子终于安下心来,“那就是这几日了,等我处理好了诏书,要么是薛连衡识相,当然,这不太可能。要么,就是薛连衡起兵造反,我们奉旨镇压。一切,就手到擒来了。”
“我这里是绝对没有问题的,”顾延明道,“倒是殿下那里的人,都处理好了吗?”
“搞定了。”太子有些不悦地道,“花了我两箱金子呢,真是狮子大开口。”
顾延明笑道:“这有什么,再过几日,这全天下都是殿下您的,还差这两箱金子吗?”
“这一切,还不得仰仗舅舅吗?”
没几日,京中就传出清河郡王私命修罗卫进京,私通西楚,妄图谋国的传闻。说是如今永安帝病重,清河郡王想要弑父杀兄、谋朝篡位,所以勾结了西楚。他们说帝京很快就要打起来了,一些胆小的民众甚至都收拾了家当,到京郊的亲戚家里避难去了。
一时间,整个帝京都闹哄哄的,而这个传闻不过才传了半日,紫宸殿中突然下了旨意,是一纸密诏,直接由总管内侍徐公公送到了清河王府。
看着送信的内侍离开宫禁,太子和顾延明站在宫城的城墙上,彼此默然。
良久,太子突然问:“不会出什么变故吧?”
“薛连衡那里,您不是安着人吗?”顾延明问。
“是啊。”太子道,“我就是有些不安罢了。”
“不然,我先稳住他,让他进宫。到时候宫门一关,外头的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好。”太子点点头。
顾延明遂挥手招来一名侍从,对他耳语了几句。侍从便立刻跑了出去。
“殿下,放心吧。”顾延明道,“事成之后,朝中必然大乱,到时候怎么稳定局面,才让人头疼呢。”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太子有些叹息似地道:“一切,就在今夜了。”
顾延明笑了笑,道:“过了今夜,殿下,就是这天下至高无上的帝王了。”
大内总管到达清河王府的时候,徽音正在温一壶酒,她见到来人,就像是视若无物似的,照旧坐在亭中的石凳子上,一心只盯着面前的酒壶。
徐公公像是习惯了徽音这副公主的做派,他进了王府,脸上带着惯常的笑意,给薛连衡问了安。
薛连衡脸上倒是扬着笑意,亲和的很。
徐公公道,清河郡王久病初愈,皇上甚为欣慰,特赐御酒一壶。
“劳父皇挂心了。”薛连衡说着从内侍手中接过了酒杯,“父皇身体好吗?”
“太医说,恢复得甚好。”徐公公说着悄悄地抬起眼,望向了薛连衡的动作。
却见薛连衡抬手把酒杯凑到了嘴边,忽然又皱着眉把酒洒到了地上,他的动作懒洋洋的,丝毫没觉得自己在倒的是御赐的酒。。
徐公公瞧着他这般,心中一惊,“王爷,您这是……”
“徐公公也太不地道了,这哪里是御酒,淡得一点味道都闻不出来。”薛连衡说着看了看徽音的方向,“你瞧瞧,咱们王妃煮的酒,那香气,浓的跟要溢出来似的,那才是真正的酒,你这玩意是哪里弄来的?”
徐公公故作不解:“王爷……我是御赐的酒啊。”
“别闹了,父皇是绝对不会赐这么差的酒给我的。”薛连衡说着招呼了何然一声,“既然父皇大好了,我也得进宫去给父皇请个安才是。”
“王爷,皇上他还……”徐公公假意劝了几句,就假意劝不动,默然站到了一边。
薛连衡不理会他,对一边的朝风道:“朝风随我一起去吧,如今既然一切无碍,你也该回西楚复命去了,临走之前,得去跟我父皇辞个行。”
“是。”
此时,徽音的酒已经煮好了,她抬手为薛连衡斟了一壶酒。
徽音这天穿了一件正红色的长裙,水袖盈盈,抬手斟酒的动作让酒水在大红的袖摆前倏然滑落,落下一道银色的光芒。
徽音捧起酒杯,移步走到薛连衡面前,她敬了薛连衡一杯酒,“祝王爷,心愿得成。”
“也祝王妃,一生如意。”
薛连衡接过她的酒,毫不犹豫地仰头饮下。
徽音的脸上含着笑意,目送着薛连衡离去,可就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像是忍不住了似的,忽然一把拽住了薛连衡的袖子。
薛连衡回过身来,转而握住了徽音的手,这双弹奏出《碧月流华》的手,却是分外的较小柔嫩,薛连衡就这样紧紧地握着徽音的右手,用力得像是要把它攥进手心。
徽音察觉不到痛意,她一心一意地望着薛连衡,眼神哀伤得像要沁出泪来。
“没事的。你等我会来。”薛连衡说,“还是那句话……”
“我不要听,”徽音打断了他,“我等你回来,我会一直、一直等你,等到你回来的那一天。”
薛连衡看着她,轻轻地笑了一下,“用不了多久的,也许你弹完一阕《碧月流华》,我就回来了。”
这一次,薛连衡没有再回过头去,即使他知道身后的女子一定深情缱绻地望着他,可是他也知道,他要走上的路,是没有办法回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