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祁连山下。
正是初春的时节,祁连山上还覆盖着皑皑的白雪,泛着灰白色的光芒,若远若近地接触着天际。而半山已经长成了嫩绿的新叶,在冬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郁郁苍苍。早春的阳光照射在这座连绵千里的山脉上,缓缓融化了雪水,沿着森林层层而下,化为山脚下的黑河和石羊河,流淌进西楚的境内,滋润着西楚的每一寸草原。
临夏城的行宫里,微风吹过粉色的纱幔,让人看不清楚里头的景象,可是苏合香那袅绕的气味,却透过层层的纱幔,四处飘荡开来。
“公主,”合欢迈着步子,走进了殿中,轻声道:“过几日可汗的行辕就要到了,宴会上……要为您准备凤首箜篌吗?”
“不必了。”徽音淡淡地道。
“可是……可汗不是最喜欢你的箜篌了吗?”
“凤首箜篌吗……”徽音问,“你把它放在哪里了?”
“就在偏殿的柜子里,我取出来给您看看吧。”合欢说着,就陪徽音去了偏殿。
凤首箜篌被保存的很好,合欢一打开箱子,徽音一眼就看到了上头熠熠生辉的碧玺石。
她忽然想起了那时候,她住在紫宸殿里,御前尚仪曾经和她聊过一次天。
那时候徽音问她:“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王爷的?”
“很久以前了。”尚仪说,“那时候王爷还没有离京,还住在宫里。而我不过是掖庭里一个打杂的小宫女,洗衣服的时候弄丢了王爷的一块玉佩,被掌事姑姑责罚。那可是王爷最心爱的玉佩啊,我以为我是死定了。可后来,王爷却亲自跑到掖庭来,说算了,说我也不是故意的。还把我调到了后宫里当值。”
“你弄丢了他的东西,他还帮你?”徽音那时候还是满肚子的怨气,“我倒是看不出来,他是那样有善心的人。”
“因为我后来帮王爷找到了那块石头。”尚仪道。
“石头?”
“对,是个配饰,但不是玉,嗯……”御前尚仪想了想道,“是一块……叫碧玺的粉红色的石头。”
“你说,那是王爷还没有离京的时候?”徽音问,“那块石头是哪里来的?”
“是王爷的师傅送给他的,”尚仪解释道,“是那时候上书房的师傅,也在朝中有着不低的职位,王爷特别敬重他,不过他教了没多久就辞官离京了,临走前,就留给了王爷两块石头,王爷可珍爱了。”
“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是的。”尚仪说,“大概是王爷最宝贝的东西了吧。”
这一年以来,徽音总是会想到在帝京的事,想起那么多的人都说过,说那个人是如何如何的在乎她,是如何如何的对她好。
可是那些话,却好像已经远的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看着徽音出神,合欢又轻声地道了一句:“公主……大越有一封信来。”
“烧了吧。”徽音道。
“不是王爷写的,是临川长公主。”
“宋伊和?”
“您要看看吗?”合欢问。
“不看了。”徽音转过身去。
合欢又道:“送信的人说……王爷遇刺了。”
听到“王爷”这个称呼,徽音愣了一下,很快,她就回过神来,冷淡地道:“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合欢劝道:“公主还是看一看吧,我听他的意思,似乎是与修罗卫有关。”
“修罗卫?”徽音蹙了蹙眉,从合欢手中接过了信件。
现在,刚刚是大越皇室春猎的季节。在西山围猎时,薛连衡的马突然惊了,此时,林中闯出了几名刺客,直冲薛连衡而去。那几名刺客身手很好,他们一边策马跟着薛连衡,一边对护卫放出了暗器,很快把护卫甩开了。
等到他们的人赶上去时,只看到了地上的血迹,与马匹的尸体。那匹马,就是薛连衡的。
宋伊和说,这些人穿着黑衣,带着兜帽,是修罗卫的打扮。薛连衡失踪之后,紫宸殿里就凭空冒出了一封书信,他们自称是永安宫变中幸存的修罗卫,要回来寻仇。
薛连衡继位刚刚一年,如今的政局也说不上有多稳定。宋伊和没有办法,既然是修罗卫的人,她希望徽音能帮忙把人找出来。
“你已经知道了?”徽音问合欢,“你引我去看凤首箜篌,就为了让我看这封信吧。”
“是……”合欢低声应道。
“这是什么意思?薛连衡失踪,她来问我要人?”
“长公主不是这个意思,王爷现在是重伤又失踪,他们是实在没了办法。毕竟都是修罗卫做的,也许您出面……才能把人找出来。”
徽音不以为然地道:“谁说他重伤了?这个宋伊和又想着把戏呢?”
“他们在地上找到了血迹……”
“那又怎么样,说不定是他薛连衡又杀了我们的修罗卫呢。”
“修罗卫的身手怎么样,您是最清楚的。”合欢道,“更何况他们是偷袭,更有优势。”
“不对。”徽音突然摇了摇头,“如果薛连衡在修罗卫的手上,消息早就传过来了。哪里还要等到我去西楚……”
“这……”
徽音盯着合欢的表情,“你知道?”
“到底是敌不过公主的聪慧。”合欢道,“王爷确实已经回宫了,可是他伤的很重,之前婚宴上您刺了王爷一刀,再加上上次西山遇刺,御医说,这次是真的凶险万分,怕是回天无力了。”
徽音听了,没有说话,她是在想一些很久远的事情,良久,她才回过神来,问合欢道:“你什么时候和帝京走的这么近了?”
“公主……”合欢叹息道,“你每日都盯着祁连山发呆,也不弹琴了,整日练字,写来写去都是一首《春江花月夜》,我实在看不过去了……您要是放不下,为什么不回去呢?”
薛连衡吗……
她真的是在想他吗……
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可徽音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婚宴的那天晚上,她的匕首刺进了薛连衡的身体。
她以为自己可以很冷静的,她以为自己可以手起刀落,毫无畏惧。可事实上,那种血肉软绵的感觉让她浑身战栗。人的血肉像是一个无底洞,会用力地拉扯着她的手,像是要把她的手和他的胸膛永永远远地融和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徽音那时候握着匕首的手都在颤抖。
她整个人像傻了一样望着面前的场景。
可是那个时候,薛连衡却握住了她的手,他说:“你别慌。”
从那以后,薛连衡一直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一路走了下来。
他曾经对她说了无数次,若我败了,你就回西楚。
可后来,他赢了,她却无法与他江山与共了。
她无法面对他,亦没有脸面再回到西楚。她就在这个临夏城里面,日复一日地望着祁连山上的日升月落。
“公主……您真的不回去见一见王爷吗?”
“你出去吧。我自己静一静。”
徽音就站在窗边上,看着外头日落月升,很快,天色就暗沉了下来。
她想起了很多事,很多地方,京畿行宫、东宫、明瑟楼、汲古阁、鹤鸣山庄、西山……她曾经带着无数的盼望去往大越,可后来,她没能弹完一曲《碧月流华》,没能去往江南的园林,亦没能与他策马草原。
好像什么都发生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似乎……只是做了一场很久很久的梦。
天光初现,已经是初春的时间,可祁连山下又落起了雪,徽音打开窗子,满目皆是绵绵飘落的雪花,天地之间一片苍白。
什么都被掩盖了。她爱过的、恨过的、拥有的、失去的、追求的、放弃的、挣扎过的、犹豫过的,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雪色之中,离她的记忆越来越远了。
外头忽然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徽音转过头去,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
“徽音。”
“你不是……”
他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他看着徽音,依旧那样熟悉的眼神,那样倾尽感情地望着她,他说:“若有一天我死了,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再见你一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