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宋仪站在屋里,任由夜来替他束发系带,她好几次失手扯下他的头发,宋仪都毫不知觉。
像做梦一样。
他学了好些年的治国之道,《论语》更是倒背如流,心想试题终归逃不出这些的。前些日子忽然发现《孝经》落在了地上,便拾起来又通读了一遍,万万没想到,这科考之题正在其中。
真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门口的唢呐吹的震天响,等着这位新科状元进宫觐见。
宋仪一出门便瞧见沈姑娘笑吟吟地站在门口,看起来比宋仪还欢喜几分。他却因为不需再像之前那般故作热情,一时愣住不知如何表示,良久才道了句,“沈姑娘,欠下的房费待我回来一并结清了吧。”
“不必了,”沈姑娘摆了摆手,“也没多少,夜来姑娘还了许多了。”
宋仪不解,却也不及细想便进了宫。繁复的接见完毕已是黄昏,又应了姚侍郎的约去赴晚宴。
夜来的脸上已没了笑意,百无聊赖地坐在屋子里,一页一页地翻着宋仪那些书。她已经两天没见着他了。第一日还晓得遣人来知会一声,说喝多了,歇在姚侍郎府上了。昨儿便没了消息。
还没得到一官半职便需这般应酬,夜来叹了口气,她真是把他越推越远了。
她忽然觉得乏的很。
侍郎府里,宋仪正一脸尴尬地坐在姚侍郎对面。对方的招待颇为殷勤,陪着他赴了好几个官宴。宋仪初是有些受宠若惊,待瞧出了端倪,却不及抽身了。
姚侍郎随口问一句“小女总是夸你呢”,让整个气氛骤然凝结。姚侍郎仍是泰然自若地道,“说来惭愧,小女胡闹,借着她母家的名在城里开了家客栈玩。”
“晚生前些日子在帝京,也是多亏了沈姑娘帮忙。”宋仪尴尬地笑笑。
“她做的东西那么难吃,还难为你说她好,”姚侍郎笑了起来,“你们如此相熟也是缘分,不如我就做个主……”
“姚大人,”宋仪的额上冒出细密的汗水,“晚生在家乡已有了妻子。”
未想姚侍郎一摆手,“你出门在外,家中父母为你寻一房妻室也是常理,来了帝京,自然要重新谋划。”宋仪还来不及辩驳,姚侍郎接着道,“皇上很欣赏你的才华,公子日后必是飞黄腾达的。当时公子寻老夫助一臂之力时,说过富贵不忘,可不会忘记吧。”
宋仪又推脱了一番,姚侍郎也不着急,念叨了几句“年轻人啊都是这样,以为爱啊恨啊是多了不得的大事。你回去好好想想,就明白了。”
宋仪只得点着头应承了下来。
走的时候,姚侍郎还说了一句,“公子可莫为故人失了前程啊。”
夜来病了。
许是之前费了不少银两让身子变弱,一直强撑着待大局落定一口气沉下来,忽就觉得胸口闷得慌。
她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地做起那个梦,咚咚咚的声响,越响越快,一双手攥紧了她的喉咙,她张开嘴,确怎么也透不过气来。
夜来醒过来,大口地喘着气。
墨臻白日里过来与她说,姚侍郎的女儿便是那沈姑娘,想二人配了也可说是互相熟悉两情相悦,不会叫人落了口舌去,还问她是不是说了富贵不忘之类的话。
夜来道不过是随口客套罢了。
墨臻沉下脸,“话一出口便成了言灵,一言一语都是凭据,怎能随口胡诌。”他看了眼病弱的夜来,把那句“替他人做嫁衣”给咽了下去。
“他不会的。他不会娶别人的。”
墨臻道,“你怎么和龙尾山上的狐妖一般的傻呢。你们这些女人,说起别人来一套一套的,遇上了自己,还不是一口栽下去。”
“我才和那帮空有媚眼的狐狸不一样,你就等着看吧。”夜来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
不消墨臻说,她也决定要那么做了。那双名为权势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再不透一口气,她就要死了。
【陆】
“夜来!”宋仪一回来就气冲冲地推开门,想质问她哪来的钱去付房租去贿赂考官,让他落得如今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掀开帘子却瞧见她苍白的脸色,病怏怏地躺在软榻上。
“怎么了?”他先是担心,随即眉头一皱,“你别骗我了,你一只鬼,怎么会生病。”
“你还真相信我是鬼啊。”夜来的声音恹恹的。
“管你是什么,你哪来的银子去做那些事,那本《孝经》是你扔出来的对吧,你怎么能这样,我还没个一官半职就被人抓住了把柄,以后……”
“这便想起以后的祸患来了?”夜来懒洋洋地坐起身,“若没有我帮你,你又哪有机会得来这祸患?”
“没有你打点,我也不一定会……”
“如今你得都得了,自然能说风凉话了。果然人类都是薄情寡义,记不得别人帮过你什么,有了祸患便一股脑推了过来,怨恨的紧,把自己撇了干净。”夜来垂着眉,手抚上砚台上的兰草,“我不帮你,你能有今天吗。宋仪,这个世界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你优秀就可以了,你还要做很多别的事情,你不愿意,只能我帮你。”宋仪听了也觉出自己说的过分,不再言语,却听夜来细声道,“早知便不答应她了。”
“什么?”
“我才不是什么鬼。”她望着那一方石砚,“我就是这块破石头,被你捡来做了砚台。后来被人注了灵识,才有了今天的模样。”
宋仪呆呆地看着她。
“那个人叫夜澜,她说她很爱你,想永远陪着你。我就把这千百年道行的身子借她用了一用,托生一丝执念。”
夜来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眼神可以这么温柔,好似要沁出水来。宋仪却随即垂下眼来,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阴影,平白又画出一丝阴郁与困顿来。
未尽的爱意与不甘分离的悔意。
夜来知道,他相信了。
“我只是有了丝灵智的石头,我不是妖不会法术,那些钱都从是我身上一块一块取下来的,干净的很,”夜来说,“况且夜澜也不会允许我去坑蒙拐骗的。”
宋仪回绝了姚大人的要求,即使对方都说出了“皇上还没有决定你的职位”,宋仪也还是摇摇头,态度决绝得对方都不敢相信。
只是他没想到,一个人不帮你,不代表他会什么都不做放任你听天由命,往往得不到的东西,就会想要毁掉他。朝廷下来的旨意,派他去岭南做知府。
官阶是很高,却是无人问津的蛮荒之地。
【柒】
不过是少了些热闹的人烟,也是山好水好的地方。
没了压力,夜来再也没做过那个梦,身体很快恢复起来。而宋仪却很是烦闷,之前一门心思只想考取功名,完全没想过考上了会怎么样。平日看的都是治国大道,如今官府里却具是些不大不小的事,实在是了无生趣。
虽说都是自己放弃的,但事情到了这份上也是出乎他的意料。他总以为皇上是欣赏自己的,却原来欣赏也不过心里是欣赏,姚侍郎在御书房哭诉了一番宋仪如何对女儿始乱终弃,皇上也只能改了主意。这世上很多事,还是得两相权衡,没法随着心走的。他以为自己进得了那九重天阙,却原来只是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戏份里,扮演虾兵蟹将的龙套。
只是宋仪明白的太晚。
况且,那姚侍郎是太子党的人,他来拉拢宋仪说不定就是太子的意思。此番得罪了他们,日后太子登基,他怕是再也没有回到帝京的机会了。
这人迹罕至的岭南,恐怕就是他的埋骨之地了。
如此一向,宋仪愈发觉得了无生趣起来。
既没有政事可以过问,得了空,宋仪便常与几位好友去附近山中游玩。
那日在山林之中忽然就迷失了方向,迷茫之际,迎面而来一身披袈裟的老僧,众人正要上前问路,却见那老僧也直奔他们而来,一手攥着佛珠,一手施礼,对着宋仪道,“施主莫为妖异蒙蔽了双眼。”好友们笑着打趣,以为是山中狐妖缠上了宋仪,让他们寻不得路。宋仪却是一愣,心下了然,便问老僧,“大师可知妖会否同人一般生病?”
老僧打量了他一眼,道,“施主身上沾染过真龙之气,妖异遇上,自然如失了魂魄断了气数。”
只这一句,他便忽然明白了过来。
她骗了他。
她根本不是夜澜,她只是为了自己活命,骗他离开帝京。
宋仪恍然便明白了,他的一意孤行、一厢情愿,不过是错付。
他开始频繁的与各色官员交际,竭力调回帝京,回府的时候越来越少。夜来只想他是受够了岭南的苦日子,也不说什么,但心里终归是空落落。
未想这天,宋仪却早早地回来了,东腾西找地寻之前用过的画具。
“怎么忽然又有雅兴画画了?”夜来裹着袍子,靠着门框。
“哪是什么雅兴,要替富家小姐画像。”宋仪没好气地道。
“你以前不是最烦这些的吗?”
“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这些的吗?”宋仪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说着便立起了身,“夜来,我是真搞不懂你,当初想尽法子让我高中的是你,把我骗到这个鬼地方的也是你,你脑子里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我骗你?没有啊……”夜来眨巴着眼,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要再说你是夜澜这样的鬼话吗?那你说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她又是怎么去世的?”宋仪转过身去,把寻出的画具收拾起来。
“我忘了……”夜来低下头去。
“呵。”宋仪冷笑了一声,“别闹了,我不管你是妖是鬼,我给你吃给你住这么久,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你命长的很,跟着我没意思,还是自己寻活路去吧。”
他说着便抱着文房出了门,好多天都没有回来。
夜来便在这逼仄的屋子里独自待了好些天,躺着也不做梦。照理该是很好的休息,身上遍布的伤疤也不疼,却总是隐约觉得它们在分裂,一丝丝的凉意沁进心里。
她觉得自己在碎掉。
她这副破烂的身架,就是离开了帝京,也撑不了多久了吧。
她决定最后去看宋仪一眼。
她想问问他,如果我不是夜澜,你是不是会像拒绝沈姑娘一般拒绝我。
【捌】
这是当地最富庶的人家,即使在蛮荒之地,也搭建出江南水榭般的亭台楼阁。宋仪坐在一方案前,前面不远,面容姣好的少女斜靠在美人榻上,由宋仪替他画像。空中偶尔落下几片纯白的梨花,宋仪那略显阴郁的眉眼也随着和风舒展开来,变得愈发温雅,他的眼温和地注视着画卷,眼神里流转着盈盈的光彩,仿佛要倾注进全身的情谊。
夜来瞧着这画面,脑袋一疼,忽然想起了很多事。
先是自己锦衣华服,被人唤作小姐的模样。再是丫鬟欢欢喜喜地拿了幅画来,说那摆摊的公子生的着实俊俏。她却是瞧见了一笔一画的勾勒而惊喜,差人请了他来画像。而后便是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可惜宋仪虽是学富五车却一贫如洗,只得卖画为生。她狠了狠心,随他私奔。少年意气,以为什么都不怕,娇生惯养的身子却敌不过风餐雨露,一病倒,就再也没好起来。
可依旧留着一丝魂魄不走,找了个机会,进了那石砚的身子,混入她的灵识。
她的记忆只残留在最后钉棺材的时刻,成了梦里反反复复地咚咚咚与窒息。她那一丝执念入了石砚的心神,叫石砚一心一意地帮宋仪,乃至最后也对他生出了情愫,却忘了那石砚也有生的意识,无奈只能由她毁了宋仪的前程。
他说,因为她是晚上来的,所以叫她夜来。其实他心里只是念着那个叫夜澜的人,寻个替代,留个念想。
她不知该庆幸他心里一直有着她,还是该难过就算现在告诉他自己真的是夜澜,他也不会相信了。
她自己毁了自己。
也毁了他。
她用最后一丝力气来到宋仪身后,他的运笔时缓时快,宛如她思绪万千的心。她的眼落在那画上,窈窕的少女已然成形,青涩的眉眼,微扬的嘴角,因紧张而攥紧了手帕的指尖。
那个人,那个人,分明就是她。
她恍然记起了当年不顾宋仪生活拮据,央着他答应以后不许给别的女人画像。却未想宋仪想都没想便应下了一声“好”。她望着宋仪的笔在少女的眉间点下一笔朱砂,好似听到了他喃喃自语——遇见你以后,我每一笔落的,都是你,每一声喊的,都是你。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