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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突变

1 早点与比武

江湖说起来凶险,比武说起来刺激,可有时候,它偏偏不抵一屉热乎乎、香喷喷的小笼包。

在林宝看来,阿木做的包子跟高手的绝招一样具有杀伤力,尤其是在他一大早起来,肚子咕噜咕噜惨叫时。

那笼屉挪开时,先是热雾和香气噗地溢开来,会叫林宝打个舒服的颤儿。睁眼细瞧,包子皮薄馅多,半透明,一眼辨得出韭菜的绿、木耳的黑、胡萝卜丝的红;一口咬下去,肉汤先喷进嘴巴,在口腔打个旋儿,方才慢悠悠地滑进喉咙里,鲜美美地叫人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

包子是好包子,算得上上海滩的头一份儿,可做包子的人却不怎么考究。阿木是个三针扎不出个屁的家伙,直隶人,厨艺不赖,听说以前在北平、烟台的大酒楼都干过,鲁菜烧得顶呱呱,就是人活得窝囊,不会争抢,以至于后来连老婆都给人拐走了。

两年前,精瘦的他带着八岁的儿子,拿一封信来投,却是林宝在烟台时的师父宋文鼎写的。其人是螳螂门第一高手,二十岁便因战胜日本空手道高手宫本一郎而名声大噪,外号螳螂王。

林宝曾拜他门下学过半年螳螂拳,虽不精通,却也得了几分功夫。

当时,齐凤楼并不缺大厨,一向抠门的掌柜林贵根本没收留阿木的意思。不过冲着宋文鼎这个荐头的脸面,才试着让他下厨炒了两个菜,谁想,阿木戴上帽子,拿起菜刀,拎起炒瓢,登时便换了个人。

那两个最家常的菜烧得绝了。不但是掌柜林贵吃得口滑,连他儿子林宝、女儿林凤都吃得两眼放光。更别说其他伙计和厨子了。

从那后,阿木和儿子小木头便在上海安顿下了,齐凤楼的生意也跟着火爆起来。更有一样,此后林宝和林凤每天早上也离不了阿木的包子和点心了。

想吃阿木的早点,得有十足的耐心。就拿这几笼包子来说,面发不好不中,馅儿调不好不成,火候不到不行,忒多讲究。

以往,林宝贪那口腹之欲,也不多计较。可今天这日子不同,那臭木头,自己明明昨晚就跟他说过,让他辛苦一下,赶明儿早点把东西弄好,他吃完好赶去公园跟人比武。谁知到这辰点了,包子还不见上来。因而,林宝肚子里不免憋了火气。

今早上,陪着他一起等的还有跑堂的阿明和小木头。阿明是机灵鬼儿,手脚麻利,嘴巴和眼力价更是利索。瞧见林宝脸色不善,赶忙端了一碗茶过来,说我去后面瞧瞧。便脚不点地地闪人了。

林宝一口把茶水干了,险些烫着,他把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拍,瞪了旁边小木头一眼,问:“你起这么早干什么?”

小木头跟他爹可不一样,满脸精怪之气,听林宝这一问,笑嘻嘻地说,“姑姑也早早起来了。”

他嘴里的姑姑便是林凤。昨天,她答应瞒着阿木带小木头去法国公园看林宝跟人比武,所以这小子一大早就乖乖坐在这里等了。

林宝一听妹子早起了,不禁皱下眉头,“她哪儿去了?”

“在后面帮我爹忙呢!”

林宝听了这话,脸色顿时一沉。他早就瞧出来了,家姐对阿木有点意思,他可不想让她嫁那么一个窝囊废,更何况还拖着个半大的孩子。

林家五年前才由烟台福山迁来上海,因资产有限,寻不起金贵的地段,便在薛家浜附近租下一座二层临街的门面,开起这家鲁菜馆,厨子和跑堂的都是老家人。阿明还是林家的一门远方亲戚。

这么一算,只有阿木和小木头是“外人”。

此时,后院还很冷清,老掌柜和伙计厨子犹在大梦周公,但后厨的灶间里却传来了响动。那里面白雾腾腾,林凤也在里面忙活。她虽是老闺女,额头也添了皱纹,可这回儿脸蛋红扑扑的,笑成一朵花,透出少女活泼泼的气息。

“哎呀,我的口水都快流下了!”她大着嗓门说。

阿木瘦削的脸上表情淡然,几天没刮胡子,人更显得老气。“趁热端出去吧!我再弄点小菜。”转身又去调弄小凉菜。跟林凤比起来,他的嗓音更像蚊子叫。

又见阿明抬腿跨进去,笑问:“早点好了没?”

“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把手!”林凤大大咧咧地说着,一巴掌拍在阿明肩膀上,险些将他打个趔趄。她倒没事似的,先端几笼点心走了。

阿明一咧嘴,暗叫了声男人婆,又听见菜板子一阵叮叮响,阿木飞快地切着萝卜丝、辣椒丝,根根细得像棉线。

阿明撇撇嘴,这家伙的刀工真是没的说。他打心眼里服气。

饭堂内,林宝还在生闷气,小木头依旧笑眯眯地瞧着他。猛听一阵嗒嗒的脚步响,林凤人还没到,嗓门先响开了,“饭来了!”

热气腾腾的笼子一搁到桌上,林宝的表情就融化了。当笼子拿开,几个人不由得都发出啊的惊叹。里面并不是包子,而是六只晶莹剔透的蒸饺。

再揭开一个笼子,却是六只清香扑鼻的裹蒸粽子。阿明跟着揭开他端来的笼子,分别是金黄灿灿的老婆饼和绿意茵茵的豆板酥。

林宝看呆了。林凤笑吟吟地说,“看傻了吧,为了预祝你今天比武旗开得胜,阿木可费了不少心思!”

林宝飞快地夹了个蒸饺塞进嘴里,边嚼边说,“就冲这些好东西,我今天也一定要打赢。”

他一动手,其它人也不闲着,等阿木将小菜端上来后,大家更是吃得欢畅。只有小木头的心思并没放在早点上,他想偷偷跟着林宝去看比武,又怕他爹逼他去学堂。阿木可是顶厌烦打打杀杀了。

阿木见儿子心不在焉,用筷子轻轻敲了敲他的碗边,低声说:“快吃,不上学了?”

“你忙你的,待会儿我送他去学堂。”林凤说着,朝小木头眨了下眼。小家伙心领神会,马上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每天早上,阿木和阿明都要帮着林掌柜去办弄食材,小木头饭后自会跑去就读的浦东小学。但有时林凤闲了,也会去接送,两人处得很好,外人见了还以为是娘儿俩。

孩子少了娘,生活便多委屈,林凤因而平常也多怜惜着他爷俩,阿木岂能不清楚。今天林凤一大早便起来帮他忙活,饭后还要去送小木头,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却也只能小声说句,“太麻烦你了!”

“瞎客套!”林凤撇撇嘴,“活像个娘们!”说这话时,她着实有些恼火,因为打心里不喜欢阿木跟她这么见外。

林宝在旁看了,不免有些吃味,一抹嘴巴,嚷道:“走了,走了!”大步跨出齐凤楼。林凤赶紧拉着小木头跟上。

外面是民国九年的春天,日头还没升起,街上已有不少行人在走动。小摊贩的叫卖声遥遥传来,腔调也带勾带弯儿的。小汽车的嘟嘟声、电车的当当声、黄包车的丁令声,和收音机里传出的咿呀唱曲声搅在一起,使得城市的春光一点点地发酵。

林宝边走边问:“小木头,你是不是头疼念书啊!”

“别叫木头,喊他学名,木熙!”林凤忙道。

“什么木熙草熙的,多绕嘴,”林宝笑着说,“哪有我给起的小名好?不信你问问他!”

小木头嘻嘻一笑,“林叔,我不爱念书,我想跟你学拳!”

“听见没有!”林宝笑着摸摸小木头的脑袋,“学什么都成,就是别跟你爹学,窝囊废一个!”

林凤闻听,轻声叹了口气,暗道,“他呀,还真是块木头。”

远处,传来海关洪亮的钟声,日头猛劲一跳,终于露出了脸。随着报童的一声喊,千家万户的门哗哗啦啦地依次开了。上海滩这头巨大的怪兽完全醒来。

去法国公园的道儿不近,三人上了电车,花了六个铜元,经过华界、法租界,坐了两段才下去。

那时节,租界里的公园还不对华人开放,甚至标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侮辱字样。但林宝跟对手偏偏就选在这个地方来较量。不管用什么法子进门,这都算第一关。

林凤也是头一次来,见园子绵绵长长地看不到边,里面花树繁茂,幽静怡人,打心眼里喜欢。小木头倒是对里面的动物园更感兴趣,寻摸着等比完武后,缠着大人带他去逛一逛。

门口已经有三个穿中山装的青年在候着了,看到林宝他们过来,摆手招呼,“宝哥,过来这边!”

“票呢?”

其中一个瘦高个儿神秘地笑了笑,把右手掌摊开,五张年票一溜儿排开。另一个人插嘴说:“小孩不用票。”

林宝脸上露出笑容,又问,“姓刘那小子来了?”

“没看到他们进去!”

林宝冷笑一声,甩甩头,“进去等!”

验过票据后,进了门。见公园里面尽是些高大的梧桐,亭子假山不时地点缀其中,风格是中西相间。林凤牵着小木头的手,一道走来,看到的多是外国人。偶尔闪过几张东方人面孔,却又哈依哈依地说着日本话。

绕过那个巨大的荷塘后,他们走进浓密的树林里,远远地看到草地上已有几个人在候着了。拿票的弟兄叫道:“他们铁定是从后头翻墙进来的!”

林宝挥挥拳头,“进来才好,要不,我这拳头怪痒痒的。”

他的对手外号刘鹞子,脸皮粗黑,还留着半圈络腮胡子,见林宝带人来到,张嘴一笑,露出一颗光闪闪的金牙,“哎呦宝哥,怎么才到,我还以为你被堵在门口进不来呢!”

“姓刘的,你少废话!”林宝瞪着眼说,“那天在范大爷处,你吹嘘南派螳螂如何如何厉害,我们北派螳螂如何如何不济,要不是看他老人家面子,我当场就跟你翻脸了。还容得你在这儿胡叨叨?”

“什么胡叨叨,我刘鹞子要是怕你,今儿就不来了。”

“那好啊,咱们就比划比划!”

林宝说着,踩个玉环步,刁手就打。刘鹞子见他身法飞快,不敢大意,碾步化解,趁势抢攻。两人噼里啪啦地这一斗,围观的人便都赶紧往后站。

小木头瞪大眼珠子,兴奋地小脸通红,林凤攥紧两只拳头,大声给兄弟助威。她的嗓门本来就响,听见对面的人吆喝,更是放开量,要压倒他们。可倒好,用不着林宝的弟兄喊加油,她一个就占了上风。

斗了不过两个回合,两人的手脚就缠在一起,呼哧呼哧地僵持一阵,谁也奈何不了谁。到底还是林宝劲大,发起蛮来竟然拦腰将刘鹞子抱起来,掀翻在地。

林凤见了,大声喊好,小木头激动得又蹦又跳。刘鹞子被死死地按在地上,怎么翻也翻不过来。林宝的脸憋得通红,也不敢松懈,只是紧紧地锁扣着。

便在这时,后面突然传来一阵哄笑声,林凤转头一瞧,三个穿和服的东洋人正冲着地上纠缠的二人指指点点,那神态极为蔑视无礼。

场中,两个决斗者还在僵持不下。林宝嘶声问:“你服不服?”

刘鹞子咬着牙,“老子不服!”

林凤看不过眼,正要劝他们收手,忽被人撞了个趔趄,却是那个留着八字胡的浪人冲过来。她大怒,骂道:“死王八,你走路不长眼睛?”

那浪人早冲进场中,哈哈一笑,猛地伸手抓住林宝的后腰,将他旋转着扔出去。还好,三个兄弟一起出手,才把他接住。

林宝站稳后,怒道:“喂,你懂不懂规矩,胡乱来插杠子?”

他看到日本浪人慢慢伸出一根小指,慢腔慢调地说,“你们中国功夫,是这个!”场外的另外两个日本人哈哈大笑起来。

林宝肺都要气炸了。林凤气呼呼地说,“阿宝,这臭王八刚才撞我呢!”

林宝哪里能忍得住,冲上去就是一式大翻车,双拳雨点般打过来。那日本人也大喝一声,迎头逼上,双手拦截几下,猛地顺势下蹲,又将林宝举起掷出去。

林宝几曾吃过这样的亏,翻身爬起,叫道:“老子跟你拼了!”像头疯牛一样冲过去。

要知道,遇敌对垒时最忌讳心浮气躁,林宝胡乱抢攻时,自己空门暴露更多,顺势又被那浪人制伏,死死地按于草地上。他偏偏还学林宝的口气逼问,“你服不服?”

林宝嚎叫着:“老子死也不服!”

场外的那两个日本人哈哈大笑起来。其它人都看得眼睛发直,别看林凤是个女人,倒是最先醒过来,“快放开我兄弟!”她尖叫着扑上去,伸手又抓又挠,却被浪人抬手就撩倒在地。

林宝带来的三个弟兄这才回过神,发声喊冲上去,却被另外两个浪人拦住,哪里是人对手。刘鹞子在旁边见了,朝自己弟兄吼,“瞪什么眼,一起上啊!”

一班人就围着三个浪人乱打起来,林宝也趁势挣脱,加入战团。那一边,小木头搀扶林凤闪到一边去,她的腰扭了。

再看场中,饶得林宝他们人多,还是落入下风。尤其那个留八字胡的浪人,出手越来越狠毒,刘鹞子眼见他胜了林宝,便咬着他不放,想赚点脸面回来。

他的螳螂拳架子低,又瞅准了浪人的弱点,不让其近身,只是隔着远,擦地弹腿踹他。几个来回,浪人不得近身,反险些吃了他的亏,不由得火大。

到底是给他瞅准了空子,闪身插进,刘鹞子腿还没来得及收回,已被别住,右手臂也遭对方锁住,无法动弹。浪人狞笑一声,便要将他右臂折断。

“且慢!”一只手凭空插进,浪人只觉脸皮一热,血往上灌,身子腾腾腾腾地退出几步,刚要站稳,没想到那股力道绵长,他双脚如同踏在摇晃的船上,再次往后退去。

另外两名日本人见了,吃惊不少,赶忙上去扶他。这一顶倒是拦住了,谁知身前又像裂出个大坑,三人失去平衡,又要往前栽倒。

他们便像喝醉了酒一般,摇晃好阵子,方才站实了。个个心惊胆战,如临深渊。

林宝和刘鹞子等人在旁则看傻了,浑没想到世上还有这等神奇的武功。草地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两人,替他们解围的是一位儒雅的中年人,满头白发,看面貌时却不过四十左右。他头戴礼帽,身着长衫,手摇折扇,显得气度不凡。

场外的另一个中年人则长得高大魁梧,上下粗如铜钟,脸形饱满,眉浓眼亮,就地一站便有泰山压顶的气势。

三个浪人惊魂稍定,留八字胡的问:“阁下使的是什么功夫?”

白头发的中年人微微一笑,道:“东洋鬼子真是眼界浅薄,难道不识太极拳吗?”

浪人又是一惊,神情变得庄重,躬身道,“我是虹口道场的石田盛,敢问两位大名,他日好登门请教!”

“好说!”那白头人一抱拳,“至柔拳社陈微明。”转身指着那个精壮的中年人说,“这是家师杨兆鹰!”

不待日本人开口,林宝先惊叫起来,“您就是杨氏太极掌门杨先生?”

杨兆鹰含笑点头。林宝和刘鹞子马上上前参拜。石田盛和另外两个日本浪人眼见对手实力太强,又是杨家后人,不敢挑衅,只得含恨离去。

剩下林宝和刘鹞子不住声地道谢,两人之前便在《晶报》《申报》上看到过杨兆鹰来沪的新闻,没想到今天机缘巧合,居然会在法国公园碰上。

一番寒暄后,杨兆鹰的注意力却放在了小木头身上。他先是打量,其后干脆伸手去摸摸孩子的骨骼,赞道:“这孩子倒是块练武的好材料。”

林凤听他这样说,脸上乐开了花,“杨先生你的眼力价真是没得说,木熙他可透灵了。”

刘鹞子捅了孩子一下,“娃子,杨掌门看上你了。”

白头发的陈微明也笑道:“就是不知道他喜不喜欢练武!”

“我喜欢!”小木头脆生生地说,“可是……我爹他不让打拳,只准我读书。”

林凤插嘴,“他爹的意思是说,想出人头地,就得发奋读书!”

林宝在旁看得眼馋,忍不住叹口气,“没错,他爹就是块木头疙瘩!”

2 阿木的厨艺

大多数印象中,当厨师的人都是胖乎乎的,油光光的。但阿木偏偏精瘦,唯独一双手,雪白嫩滑,就算女人的手怕也比不上。他饭量不大,不喝酒也不吸烟,每天除了亲自去市场挑选食材外,便多窝在厨房里忙活,往往一天下来,也说不上三句话。

这天早上,伺候林宝他们吃好早点后,他便去后院的寝室换了身衣服。再转回时,林宝林凤他们已经走了,林掌柜也洗漱完毕,草草吃过早点,便带着阿木阿明去了菜市场。

别看老板伙计跟着,但走到各个菜摊前,选什么要什么,只能阿木说了算。林掌柜只管着付账,阿明只管着往拖车上装货。

这阿木也是个脾性怪的,虽然平日里少言寡语,从不跟人争,但有一条规矩却守得紧。那就是从不在食材上面糊弄客人。什么都挑最新鲜的,材质最好的。所以每次来市场,林掌柜都疼得直哆嗦。因为每个银元都是从他钱袋里哗哗流出去的。

自然,每次他都会忍不住嘀咕,但阿木只当是耳旁风。这点他是绝对不会让步的,除非齐凤楼不让他掌勺。这规矩还是传他厨艺的卫璜师父定下的,身为一名厨子,一菜一饭便是天大的事,丝毫马虎不得。

林贵尽管是出了名的老抠,但并不糊涂,嘴上啰嗦,最终还是会听阿木的话。谁叫人家是棵摇钱树呢,光他知道的,便有三家大酒楼想重金挖他走。还好,阿木不贪财,还愿意呆在齐凤楼。

可今天,这家伙却做的有些过分了,刚捞上来的石斑鱼,一下子就要了两条;雪白的长裙竹荪,一次抓了三两。林掌柜疼得捂住了心口窝,“阿木,你挑这么贵的东西想卖给谁?没听说今天要给谁家办大席啊?”

阿木淡淡地道,“阿宝说了,今天他比武会赢,中午要贺一贺!”

林掌柜气得一跺脚,“这死小子,尽给我添乱!”一挥手,“我不管了,你看着办!”

“你先走一步也成,不过要把帐结完!”

林掌柜翻了白眼,将钱袋扔给阿明,气呼呼地走了。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身指着阿明说:“小子,给我省着点儿……”

阿明笑嘻嘻地鞠了躬,“放心吧掌柜的!”看着林贵走远,晃晃手里的钱袋,“木哥,还要买什么,尽管声张!”

“不了!再买,掌柜今晚就别想睡了!”

尽管是说句玩笑话,但阿木脸上还像往常那样绷着。两人将小拖车的食材整理好,一个拉一个推,慢慢出了菜场。

转过街口时,拉车的阿明突然停下了。阿木刚要问,便看到前面两个穿黑绸衫,戴黑礼帽的人挡道,他们嘴里叼着烟卷,腰间别着斧头,透出阵阵杀气。

天呢,怎么碰上斧头帮的人了?阿明慌忙掉过车头,想绕道走。便听到一人拖长了嗓门说:“站着!”

阿明身子一僵,转过身时,脸上已陪着笑,“几位爷……有什么吩咐?”

“没你的事,滚一边去!”

阿明还没反应过来,脸上早挨了一巴掌,一头栽倒墙根。阿木赶忙把车停好,上前要扶他,早被那人当胸一把揪过去,拖到另外一人跟前。这个戴墨镜的家伙显然是个头目,冷冷地问:“知道我们是谁吗?”

阿木摇摇头。啪地声,腮帮子早挨了一巴掌,“老实说话!”先前打阿明的那人显然非常喜欢打人脸面。

头目慢慢摘下墨镜,从底下往上瞅着阿木,“我给你提个醒,大浦东酒楼前些天找过你是不是?”

阿木摸着发麻的脸皮,想了想,点点头。爱打人耳光的家伙火了,“你他妈的哑巴了?”正要再扇巴掌,被头目瞪眼制止。

“知道大浦东是谁的产业吗?”墨镜边说边竖起了大拇指,“就是谢东云谢先生!”

“别给你脸你不要脸!”旁边那家伙恶狠狠的说,“谢先生要你去大浦东,那是抬举你,再不识相,小心你的狗命……”

墨镜见同伙老抢话,有些恼了,抬手也给了他一耳光,“娘的,到底是你出头还是我出头!”

“是,大哥!”那家伙摸着脸退到一边。墨镜这才缓了脸色,拍拍阿木的肩膀,“这次算是教训,回去好好想清楚。别叫谢先生等恼了。”

旁边那家伙又忍不住插嘴,“没错,下次再让我们碰上,就不是打耳光,剁手挖眼……”

“你他妈的就是条疯狗!”墨镜又狠狠地瞪了他,那家伙才好容易把下面的话咽下去。

阿木还是没有言语,墨镜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绢,凑上去给他擦擦嘴角的血迹,又将手绢塞进阿木口袋,方才冷笑着走开。那个同伙临走时,还不忘拔出腰间的斧头,朝阿木阴毒地比划两下。

尽管是暮春,寒气还是一阵阵地冒出来。阿木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悲愁,怎么到哪里都惹事端?

等食材拉回齐凤楼时,已比往常晚了半个时辰,期间可把林掌柜给急坏了,暗暗后悔不该把钱袋子丢给阿明,有了大把的银元,这两块货还不敞开了花用?

待看到两人回转,脸帮子都肿了,林掌柜吃了一惊,赶忙问怎么回事?阿木淡淡地说,他们不小心撞了墙。林贵再一看车上,还是他临走前买的那些食材,心才悠悠落了底,笑道,“阿木,你手艺是没得说,就是本钱高。咱们赚的就利儿少!”

他摇晃着脑袋,将阿明拽到一边,要回钱袋子,掂了掂。阿明忍耐不住,凑到他的耳根说起了今天遭遇斧头帮的事。林贵听后脸色大变,心下噼里啪啦打开了算盘。

阿木和阿明开始忙活着往店里卸菜,林贵脑子里转过几百道弯儿后,打定了主意,老脸上泛开笑容,抓住阿木的手说,“走走阿木,去我房间喝杯茶,有事说!”

阿木指着车上的菜,“这些……”

“有阿明做呢!”拖着阿木走开了。

老板的屋阿木来的不多,挺简朴,不过是一张床,一张方桌,两把椅子。桌上供着林太太遗像。林贵热络络地忙着泡茶,边泡边说,“这茶是位南方老板给的,我一直留着舍不得喝,今天咱们就尝尝新!”

茶泡好后,第一碗给了阿木,他也不谦让,接过后先闻了闻,皱了眉头,勉强喝了一口就再也没有拾碗。茶放得时间太长,发霉了。

林掌柜却是有滋有味地喝了一碗,又让了阿木回,见他真的不喝,才堆着笑说:“阿木,算着你来俺齐凤楼也快两年了……”

阿木点点头。“说起来,我是早该给你加工钱了,可你看看,去菜市你总是拣最贵的买,用料也不懂手轻,让我不好挤出油水……”

阿木至此明白了林掌柜的用意,起身说:“掌柜的,我在齐凤楼干的挺好,不会走的。”

林贵一只手原本拉开了抽屉,想拿点大洋出来,听他这一说,又停住了,“真的?”

“要是没什么事,我先下去帮忙了!”阿木说完,转身走了。

林贵嗯嗯答应两声,把抽屉轻轻关上。他掏出一包品元牌香烟,点上一支,美美地抽了几口,嘴里哼起小曲来。心里盘算着明后的好事,越想越美气,一支烟还没等抽完,便听到外面轰隆的脚步声,林凤的大嗓门响开了。“爹,我回来了!”

林贵脸上不由得流露苦笑,这孩子走到哪里都打雷下雨的。林凤大步踏进来,一把抓起桌上的茶壶,杯子也不用,仰头就咕咕灌下去。

“你就不能斯文着点儿!”

林凤一摸嘴巴,嘿嘿笑道:“我弟今天没输!”

“噢,那是赢了?”

“也不是,平手吧!”

林掌柜哼了声,“不当吃,不当喝的,出去跟人比什么武!”心里暗骂儿子没出息,明知道店里缺人手,还出去胡闹腾。

林凤突然一拍脑瓜子,叫起来,“瞧我这记性,差点忘了去跟阿木说。”转身就往外跑。

林掌柜随后追出来,“你要跟阿木说什么?”

“阿宝说了,今中午要在齐凤楼请客,让阿木多上几个好菜!”

听了这话,林掌柜疼得直揪心,骂道:“这小兔崽子,当我这钱是从天上掉的?”

他担心阿木听了女儿的话,手松,多破费了,赶紧也跟着去了厨房。还没进门口,就听到林凤唧唧喳喳地跟阿木说个不停,不时还笑得前仰后合。

阿木一边备料,一边答应着,脸上依旧没什么笑意。林掌柜看到女儿的嘴巴快贴到他的耳根了,心下便不痛快,迈进去说:“阿木,别费心张罗,凑合着办一张得了!”

“不好吧掌柜的,阿宝请的可是杨氏太极掌门。”

林凤插嘴,“就是嘛爹,我看阿宝那意思,一准想拜人家为师,你要是上菜寒酸了,多丢脸面。”

林掌柜见女儿依旧近靠着阿木,实在看不过眼,“这里没你什么事,快出去!”

林凤偏偏就不吃他老子这一套,抬起杠来,“爹,你让我出去,我偏就不出去了。”

林贵气得直跺脚,说:“你这丫头,脾气这么倔,将来怎么嫁出去?”

林凤又顶嘴,“爹,你让我嫁人,我偏就不嫁了。”

跑堂的阿明搬着一筐菜进来,听到父女二人打嘴仗,扑哧乐了。林贵死拽着闺女出来,问:“阿宝呢?”

林凤说,他去致柔拳社了。

在上海滩的十里洋场,提起至柔拳社来那可是响当当的。社长陈微明本身就是个传奇人物,他原为清史馆篡修,却好习武。先拜孙禄堂门下学八卦形意,后入杨兆鹰门下习练太极七载,尽得杨氏拳、剑、刀、枪、推手、散手之精髓。

民国后到得上海后,更是一心一意以推广太极为毕生事业,在英租界七浦路北周紫珊家创办了“致柔拳社”。社名典出《老子》“专气致柔能婴儿乎”一语。

从法国公园出来后,林宝和刘鹞子便跟随杨兆鹰、陈微明去了致柔拳社,小木头自然也闹着要去瞅热闹,故而林凤只好一个人回去,安排下中午的宴席。今天多亏了太极门的人出手相救,阿宝又想着拜杨兆鹰为师,所以这席面怎么也要办得丰盛些。

在后厨,林凤跟阿木一说,他心里便有了数,也不啰嗦,只点下头就去准备了。不久,住在附近的面案和另一个跟刀的也赶来了,他们商量了下,便一起忙活着备料。

杨兆鹰的出现让阿木的心底起了波澜,再怎么说,他们也是直隶老乡,亲不亲,家乡人嘛!他转头看看那新采办回来的食材,心里面暗自庆幸,这些东西做出来都合北方人口味,也能让他好好地露两手。手里面忙活,脑里面盘算,很快,他就把中午招待贵客的食单给拟好了。

十一点时,外面已经有客人上座了。跑堂的阿明吆喝起来,“散客一位,白玉鸡脯、烧南北,外带一碗素面!”

听到有人点这两道菜品,阿木有些好奇,因为这些并没有列在菜单上。偏偏自己今天还都进了材料,它们可都是地道的河北菜。

尽管心里装着疑惑,阿木还是手脚麻利地开始掌勺。所谓烧南北,就是以塞北口蘑和江南竹笋为主料,将它们切成薄片,入旺火油锅煸炒,加上一些调料和鲜汤,烧开勾芡,淋上鸡油即成。

当这盘色泽银红,香味浓烈的“烧南北”装盘时,阿木小声问前来上菜的阿明,“这菜是你向客人推荐的?”

“没啊,那位少爷一落座,就问我齐凤楼有没有这两样菜,我一想,今天咱们不是进这些料了吗,就应承下来了。”

阿木沉吟了下,又问,“那人长什么样?”

“是个年轻的小开,打扮的新潮!估计是听说你手艺好,前来尝新的!”阿明说着,不免有些奇怪,阿木今天有些反常,他以前可不是这么多话的!

阿木回到案板前,默默地准备材料,他把嫩鸡肉去皮、去骨,剁成鸡茸,加葱、姜、水,往一个方向搅。之后又加上鸡蛋清、精盐,再搅上劲。这道菜再次惹动了他的心思,妻子武云可是最喜欢吃这道“白玉鸡脯”了。

自从她离开自己和孩子以后,阿木就再没做过这道菜,可今天,那位客人偏偏就点了两道菜单上没有写的菜。

炒锅里放下猪油,烧热,阿木将鸡茸糊放进去,嗤啦一声响,他心事也像炸开了锅。但尽管如此,阿木还是强打起精神,烹制这道河北名菜。二十多年的食味熏陶,他深深领悟了,厨艺之道关键在于用心。

他的嗅觉、触角慢慢被调动起来,神心全部投入进烹调中。他轻轻晃动炒锅,用温油慢慢滑熟鸡茸糊的一面,然后利落地将其翻身,一直到两面涨发成形、色白光亮时,方才捞出沥油。

这一切都有韵律感,他拿勺的动作轻巧,油汁滑入锅内的回旋,花椒和大料瓣油炸时的吱吱响声,白花花的玉兰片和绿油油的菜心,先后下进锅中煸炒,一起翩翩起舞。它们纠缠在一起,随着炒锅的垫落而翻转。跟着,主角上场了,嫩鸡脯从上空落下,跳入“舞伴”中,混合了油盐、胡椒粉,它们在鲜汤中欢舞。

锅底下的火呼呼地燃烧,汤汁沸腾了,肉和菜各自吐出了自己独有的滋味,然后融为一体。末了被湿淀粉勾芡即成。

最后的成菜色泽洁白,肉质细嫩,吃起来清香爽口。阿木装盘后,交给阿明,他以前没见过这道菜,不由得咽了口水。

这道菜是和素面一起上的,客人靠着墙根坐着,头上戴一顶小结子瓜皮帽,身穿一件白色的熟罗长衫,配方格纺绸的短衫裤,着一双白底缎鞋。脸庞白皙,戴一架金边眼镜,留两道精心修剪过的八字胡。

他食量不少,“烧南北”很快吃光,待“白玉鸡脯”和素面上来,再次吃得酣畅淋漓,末了,又徐徐送下半碗汤,方才发出满意的叹息。“伙计,算账!”

阿明赶紧上去,“您老吃好了,承惠小洋八角六元。”

“便宜!”客人说着,拍出一枚银元,说声不用找了,起身离去。

阿明直待他不见了背影,才转回厨房去,跟阿木说:“那客人走了,还多留下几个小钱!”

“他……没问起什么?”

“就说了两个字!”阿明把那块银元往上一抛,又伸手接住,“便宜!”

看得出,阿木松了一口气。便在这时,外面传来喧闹声,林凤大声招呼着:“杨师父,陈先生,你们过来了!”

阿明赶忙出去迎客。阿木手中的炒锅啪啪敲着,外面已经订出四桌散客,他要先弄出几个菜让他们先吃着,然后才能多在林宝这桌上动点心思。

不光是他,面案和二厨也忙得团团转,每到这个辰点,店里人手就不够,林凤和林掌柜同样要帮着跑前跑后。

还好,阿木早就拟就了菜单,料也备好了。先嘱咐二厨预备些小凉菜,片刻之后,阿明便端了四个冷盘上楼,分别是麒麟菜、茭瓜脯、香干丝和小醉虾。

阿木则专心地烹制头一道热菜“改刀肉”。这是一道极为考验厨师刀功的菜品,要选四成猪臀尖瘦肉,一成猪脖领肥肉,先削成薄如纸的肉片,然后肥瘦搭配起来,再切成细细的肉丝。粗细要匀,不能连刀。

对阿木来说,这没什么难度,他闭着眼都能将它们切好。他左手按着肉,右手比着刀,菜板上发出齐整的沙沙声响,眼睛却瞟向厨房门口,因为小木头正探头探脑地往里瞧。

“爹!”他怯怯地叫了声。

阿木瞄了他一眼,问:“去看比武了?”

“凤姨带我去的。”小木头瞅着阿木脸色不难看,胆子一点点大了,“那位杨师父可真厉害,光用一根指头,就能把人撂倒!”

阿木已经将肉丝切好,抓起来轻轻放入水中,顿时便像一朵粉红的菊花绽开了。“你也玩够了,赶紧弄点饭,吃完好上学!”

但小木头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爹,杨师父说,我是块练拳的好材料!”

阿木又将发泡好的水笋放在菜板上,跟肉一样,先削成薄薄的片片,再顶刀切成如发的细丝。“你想也别想!”

“为什么?”

“先给我把书念好了再说!”阿木飞快地抓起切好的笋丝,轻轻放进水里,顿时开成了一朵白菊。

小木头撅着嘴,还要磨叽,阿木瞪了他一眼,“没墨水,练武也不成大器,顶多是个武夫!”轻轻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去吧!”

小木头只好嘟囔着走开,这一幕被刚进门的阿明看到了,笑说:“阿木,今天你话多了,真稀罕!”

阿木没应腔,锅里下了油,开始煸炒肉丝。待肉质收紧,又放笋丝同炒。锅里的油花也烧着了,一团红光上下飞舞,映着他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3 战书

这道“改刀肉”出锅后,阿明趁热端起,送到二楼的单间里。里面除了林宝外,还有三位客人,主客是杨兆鹰,二客是陈微明,跟林宝不打不相识的刘鹞子则添居末席。

原来,杨兆鹰之前被保定陆军学校聘去当技术教官,后学校发生动乱,涉及到各方势力,于是毅然辞去教职。陈微明便趁机邀请他来上海授拳,振兴致柔拳社。

他们正在热络络地说些太极门的轶事,头道热菜一上来,杨兆鹰为之惊喜,“怎么,你这齐凤楼里还能做改刀肉?”

要知道,这菜原是道光年间的御厨刘德才所创,后流到民间,成为北方的一道名菜。

“嘿嘿,别看俺这齐凤楼铺面小,做出的菜品可是响当当的!”林宝得意地替客人一一布菜。

杨兆鹰和陈微明才吃了一口,便齐声赞好。他们在京城时可都是有名的吃家,“改刀肉”也吃过几十回,竟然没有超过这家做的,不免惊奇,问起了这厨子的来历。

林宝说:“他叫阿木,以前在京城的大酒楼也干过。”

陈微明道:“他要是在京城呆过的话,我们老早便尝过他的手艺。”

林宝笑道,“他就是小木头的爹。”

杨兆鹰眼睛一亮,“原来他也是河北人!”

正说着话,第二道热菜上来了,却是一品“扒镶口蘑”。此菜是用张家口产的口蘑跟鸡肉蒸制而成,质地软熟,鲜嫩味美,又是河北地面上流传极广的美味。

杨兆鹰连吃几筷子,大赞它口味地道。刘鹞子吃得口滑,叹说:“林宝,我不佩服你拳脚,却眼馋你有个好爹!”

“这话怎么说?”

“你想啊,摊上这么个好爹,开了这么一家好店,请了这么好的厨子,还不是十全大补啊!”大家听了都笑得绝倒。

此后,笏板鸡、雪桥八仙、龙凤大虾、金毛狮子鱼等大菜一一上来,吃得众人眉飞色舞,再加上几斤花雕送菜,当真是心魂俱醉。

吃到这时,宴席也接近尾声,阿明却又端上一个大瓷碗来,上面加了盖子。大家都寻思,今天的口福不浅,已吃得肠肥肚满,却不知这阿木厨师最后怎的收场,让众人留有余味?

随着阿明揭开盖子,众人都不由得发出惊叹,却是一味太极图形的浓羹,那“阴阳鱼”中的白色是蛋清,绿色是青菜剁成的碎末,好看而别致。阿明跟着报出菜名——太极护国菜羹。

陈微明忍不住赞道:“缺了最后这汤,便失了画龙点睛之笔!”

众人也都惊叹道,“太极大师喝太极菜羹,这彩头讨得好!”

杨兆鹰含笑道:“难为阿木师傅这么用心!来,我们尝尝。”他们纷纷伸勺取用,菜羹自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在经过前番的大鱼大肉后,再来这么一道素菜羹,便使得肠胃清爽了好些,于是个个赞不绝口。

主食是每人一碗荞面饸饹,就着新烤制的驴肉火烧,同样是河北的特色小吃。那杨兆鹰素来食大,刘鹞子几个正值身强力壮,也不遑多让,个个吃的嘴角流油,啧啧有声。

这顿饭足足吃了两个时辰才完,之后上了一壶浓茶喝着消食。杨兆鹰喝了半碗后,说:“阿宝,我们下去见见阿木师傅吧!毕竟他和我乡里乡亲。”

陈微明也笑道:“我也对这位大厨好奇,不瞒各位,御膳厨房的菜品我也尝过,可还不及这位阿木师傅的手艺呢!”

刘鹞子呼啦站起来,“那咱们还等什么,下去瞧瞧就是了!”

“慢着慢着!”林宝一把将刘鹞子按住,转头对杨兆鹰说,“师父,厨房那地方乱,阿木现在又是一身油腻,不方便过来。你看这样中不中,我先下去瞧瞧他忙完没有,要是得闲了,再叫他洗洗换换,上来见见?”

杨兆鹰沉吟了下,说:“也好!但你别忘了加个请字!”

“对!”陈微明摇着折扇说,“只说我们想请他来喝杯茶,聊一聊。”

“好嘞!”林宝答应着,腾腾下了楼。不多会儿便转回来,神色有些异样。刘鹞子忙问:“怎么了,人呢?”

“阿木不在厨房!阿明说,做完菜他就走了,好像是送小木头去了学堂!”

“活该他没这个福分!”刘鹞子叫起来,“杨师父这样的太极大师,平日里想见都没处见去!”

杨兆鹰和陈微明交换了个眼神,林宝忙笑道:“这样吧师父,阿木回来后,我让他带着小木头专程去致柔拳社走一趟……”

“这也不必勉强!”杨兆鹰淡淡地一笑,“日后总是有机会的。”

经历了这么一回,大家对阿木这人的兴趣愈发浓了。他如此高的厨艺,偏偏隐在这间小小的齐凤楼,行为本身就有些超乎常理。

饭后,又喝了会儿茶,林宝便趁机端来笔和砚台,请杨兆鹰留下一幅墨宝。他早就听人说,杨家的这代掌门自命儒雅,好读书,也写得一手好字,平日里走到那里,印章也是不离身的。

杨兆鹰这一顿饭吃得爽心,豪兴大发,下笔也犹如神助,居然一口气写了四张,连刘鹞子也拿到一个斗方,乐得合不拢嘴巴。

齐凤楼因为处的地角偏,故而晚上的生意多在九点前就结束了。在灶上炒完最后一个菜,留下阿明几个清尾,阿木离开了厨房,去到后院住处。

这辰点,小木头本该关在屋里读书,可今天被林宝带出去一引逗,小孩的心就野了。一个人躲在后院胡乱比划,想着今天在致柔拳社的见闻,学那些人的动作。

待听到脚步声,发现是阿木过来了,小木头吓得转身就溜。“站住!”

小木头挠挠头皮,怯怯地转身,“爹!”

“你书读完了?”

小木头别看淘气的时候无法无天,却最打怵阿木,只能小声支吾着:“没……”

“那得补上。”阿木拍拍孩子后脑勺,转身进屋,用洋火点亮了煤油灯。灯光红黄的一团儿,映得他的脸皮透出油光,眉头还是紧锁着。

小木头跟着进来,还有些不死心,“爹,你为啥不让我练武?”

阿木在床边坐下来,端详着孩子,“我是为你好。将来你会明白的。”

小木头还要说话,阿木早把国文课本递过来,“好好读!”

小木头咽口唾沫,只得翻开书页,大声读起来。阿木则拿起一件衣服,就着灯光穿针引线,慢慢缝补。缝着缝着,便出了神,眼前闪出另一幅画面:同样是在红黄的晚灯下,武云补着衣衫,他搂着小木头歪躺着,嘴里哼了小曲,不时地,眼光还会斜溜上去。武云还之一笑,随手将针在头发上划两下……

小木头读的是商务印书馆的课本《新修身》:“勤习体操,身体自强,头常沐,身常浴,衣服常洗……”读完这一段,停下来说,“爹,书里面也要求练习体操,跟练武一个样!”

问了两遍,阿木才听清楚,轻轻打了他脑门一下,“继续读!”

屋子里布置很简陋,煤油灯不时地发出刺啦的声响,光影乱晃。孩子摇头晃脑地朗读,大人默默地缝补,可房子里还是少了些味道。若是女人在缝补,男人教儿读书,这样的天伦才是美满的。

外面传来哒哒的脚步声,小木头高兴地说:“凤姑姑来了!”放下书本,便要跑去开门。

阿木瞪了他一眼,“好好读你的书!”

咣地下,门被一把推开,林凤带着股香气刮进来,“喂,天都热了还关什么门?”看到阿木手里的衣服,一瞪眼,上前一把就给夺了去。

阿木愕然地看着她,林凤气呼呼地道,“不是跟你说了吗,日后这些针线活儿都交给我做,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家的,干这些像什么话?”

小木头在旁边听了,捂着嘴巴嗤嗤地笑。阿木又瞪了他一眼,喝道:“读你书去!”

“读什么读?”林凤一把将小木头揪起来,“木熙白天在学校读,晚上你还让他闷屋里读,到后来还不像你一样,读成块木头!”

她双手一推,小木头就蹑手蹑脚地往门外溜去。阿木还想拦挡,无奈林凤挺着胸脯站在当中间,他只得又坐回板凳上。

屋子里一下子沉静下来,只有煤油灯的灯花不时地响溅一下。不过,因为多了一些女人脸上擦的雪花膏味儿,房间里便多了几分旖旎,也更亮堂了。终是林凤憋不住,咳嗽了下,小声问:“木熙的娘啥时能来?”

“快了!”

“快了快了!”林凤的声腔马上拔高了,“两年前你就这么说!”

她这么说,其实是想逼阿木交个实底儿,木熙娘回来肯定没了指望,他是不是应该娶了她?可尽管泼辣,林凤毕竟是个女儿家,还是有几分羞意,不便随意捅破窗户纸。所以她赶忙又转了话题,“喂,我问你,今天那个杨大师想见你,你怎么躲出去了?”

阿木的表情如旧,“灶间的活儿完了,我就去送木熙上学堂……”

“你骗人!”林凤大声道,“小木头那时候早走了!”

阿木哑然。林凤道:“你跟他杨家有仇还是有冤,要躲着人家?”

“没仇没冤,我们是同乡,可人家什么身份,我一个厨子哪里高攀得起!”阿木淡淡地说。

林凤上下瞅着阿木,总觉这番话有些怪怪的,不是他真心想说的。便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咳嗽,林掌柜喊:“阿凤,时候不早了,快回去睡觉!”

“知道了,知道了!”林凤不耐烦地应着,眼光火辣辣地盯着阿木。但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不禁暗骂这块木头。

“林凤,以后你还是少来这里。”

“怎么,你怕了?”

阿木苦笑,“要是你再逼我,齐凤楼我可真的待不住了。”

“你敢走!”林凤瞪大眼睛,“你走试试?”

林掌柜又在门外喊,林凤气得跺跺脚,突然涨红了脸,脱口说出,“我,我就想跟你好……”

还没等阿木有所反应,门口就传来一声骂:“骗子,坏女人!”两人转身一瞧,却是小木头气呼呼地站在门口,他攥着两个拳头,眼珠子暴突,龇牙咧嘴。

林凤惊问:“木熙,你在骂我?”

“对,你不要脸,我妈还没死呢,你就想……”小木头越说越气,敢情林凤平日对他那么好,原来是想当他的后娘。小家伙觉得受了骗,恨得牙痒痒。

林凤哪里还能受得住,捂着脸就跑出门去。阿木看着小木头,小木头看着他爹,两人谁也没说话。空气里像是一下子灌满了铅。过了会儿,阿木过去关上房门,将灯吹灭,翻身上了床。

黑影里,小木头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慢慢捱到床边,小声问:“爹,我娘啥时能来?”

阿木躺在那里没动静,过了会儿才说:“快了!”

“爹,你会等我娘吗?”

“会!”

“不骗我?”

阿木觉得有必要给儿子一个交代,便翻身坐起来,“孩子,你爹这辈子就你娘一个女人!”

小木头这下满意了,像猴子一样嗖地蹿到床上,钻进阿木的怀里。黑暗中,父子俩的私语声像水纹一样散开了。

林宝拜入杨兆鹰门下,已有三天,至此齐凤楼里的事便全然抛到脑后,什么也不管不顾,只一门心思去练武。因为致柔拳社所在的地方,离他这边换乘电车不方便,所以他特意买了一辆英国产的凤头牌脚踏车,来往其间。

这天早上,天气格外的好,不太热也不太凉,骑车在街道上游荡十分惬意。邻近拳社的街道很宽,种了三行法国梧桐,由此分成四条行道。

林宝吹着口哨,飞快地蹬着,心里面浮想联翩。如今他拜在杨家门下,自觉腰杆儿更直了,江湖上以后也便有了名号,三山五岳的朋友再见他,也都得带着几分敬意。

正准备在前面转弯时,身后传来叮铃声,另一辆自行车箭一般追上来,还没看清人影,一股香风就钻进林宝的鼻孔。老天,竟是个穿黄色便装,戴粉色小帽的女郎。

她冲着林宝一笑,险些把他的魂儿勾飞了,“这位先生,打听个道儿?”

“你,你说……”

“北江西路怎么走?”

林宝一指前面,“路口往右转就是!”

“谢了!”女郎说完,使劲一踩,脚踏车划个弧,拐进右边的路口。林宝哪里肯舍,赶忙使劲踩两下,追上去跟她并行,“嘿,我们同道!”

女郎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林宝几曾见过长相如此齐整的女子,简直可媲美那些月份牌女郎了。他心咚咚跳得急促,就算是跟人比武斗狠,也不曾这么紧张。“小姐,贵贵姓……”

女郎瞄了他一眼,好了一会儿才轻轻吐出两个字,“姓武!”

“我姓林,林宝!”一顿,又问,“武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致柔拳社!”

“啊,这么巧?”林宝大声叫起来,觉得心花怒放,真是天助我也。

“不会又是同路吧?”女郎脸上露出嘲讽的表情,要知道,上海的街头极多追蜂扑蝶的阿飞小开,很惹人烦。

“真的是同路!”林宝赶忙说,“我四天前才正式拜在杨兆鹰先生门下。”

女郎方才正眼打量起林宝来,“这么说,如果我今天也入了门,那你就是我师兄喽。”

林宝开心地哈哈一笑,还了句,“没错!”有这么一位漂亮女郎作伴,顿觉天地间无比的美好,倒是盼着这条路越长越好,最好没有尽头。

很快,林宝便获知女郎全名武蕾,家在徐家汇,今年十九岁,自幼喜欢运动,打球跳舞样样精通。前天在报纸上看到致柔拳社的启事,便想着过来瞧瞧。

他们赶到致柔拳社时,恰好陈微明陪着杨兆鹰外出了,林宝便帮武蕾报了名,入了社,之后就以师兄的身份,教她一些基本功。刘鹞子其时也入了社,见林宝朝女郎大献殷勤,不免打趣他。

中午时,林宝极力邀请武蕾去他家的齐凤楼尝尝鲜,武蕾一开始还婉拒,待听说杨兆鹰等人都极力推崇阿木的厨艺,才欣然答应了。

那林掌柜看到儿子带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郎上门,如何能不惊喜,林凤更是热络地拉着武蕾的手问东问西,简直是把对方当成弟媳妇待了。抽个空子,林宝问林凤,“姐,你觉得她人怎么样?”

林凤高兴地戳了他一指头,“臭小子,有眼光!”

林宝得意地去到厨房,来找阿木了。平日里他是很少进后面的,但今天不同,女朋友头一回来齐凤楼,可得好好装脸面。所以,林宝一反常态地搂住阿木的脖子,笑说:“老哥,今天我有顶要紧的客人来,麻烦你弄些最最拿手的菜出来……”

阿木低头自管忙手头的活儿,过了会儿才问,“比前些天的杨大师还重要?”

“两码事!”林宝道,“四天前那桌,你确实做的好,杨大师他们真吃服了。今天这人不一样,她是我新交的女朋友,头一回来……”

阿木明白了,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她是上海人?”

“老家苏州!”

阿木略一沉吟,说:“依我看,你们人少,吃不多,我就不上硬菜了,弄几个清爽的上海本帮菜吧!”

“上海菜你也会?”林宝瞪大眼睛,“我还以为你只会做北方菜呢!”

阿木笑笑,“人在上海,吃吃就会做了。”

林宝高兴地谢礼走了。不多会,阿明先送上四个小围碟,分别是冷糟钵头、黄泥螺、酸菜笋、呛蟹。这些小菜确实开胃,武蕾一吃就闭不上嘴巴,连连夸赞。

接下来是三道热菜,分别为百果烧元菜、清炒虾仁、虾子大乌参。最后上了一道汤菜:鸡鸭血汤。这一席菜饭吃下来,武蕾夸不绝口,两腮红扑扑的,额头也渗出细细的汗粒,最后一碗汤下肚后,竟有飘飘欲仙的感觉。

自然,她也有些好奇,这齐凤楼的店面不大,位置也冷僻,偏偏雇有这么一位好厨子。

一连数天登了广告,因而来致柔拳社报名学杨氏太极拳的人不在小数。很快,林宝便成了不少人的师兄。

林宝发现,武蕾的身体柔韧性极好,人也聪慧,很快就练得似模似样。因为有佳人在旁,他也愈发得卖力气,只是没少惹得刘鹞子打趣他。

杨兆鹰因初到上海,应酬多多,还有不少人情需要打点,故而在馆里的时间少。陈微明地头熟,少不了要陪他左右,只能将拳社里的事务暂交给几个老徒弟打理。

合该着有事。这天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大家正凑在一起看两位师兄推手,突然听到木屐吧嗒吧嗒地脆响,几个带刀的日本浪人闯进来。林宝一瞧,为首的认识,正是在法国公园碰上的那个石田盛。当下火气噌噌往上冒,“喂,你来干什么?”

“原来是你小子!”石田盛冷笑道,眼光瞟了瞟,“哪位是这里管事的?”

带头的师兄站出来,石田盛傲然道:“我们是来见杨兆鹰杨先生的!”

“杨师父不在!”刘鹞子道。他和林宝在法国公园时,都吃过石田盛的亏,心里一直窝着股火。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石田盛转身朝另外两个浪人点下头,他们也不理会拳社的弟子,尽管在武馆的角落里盘膝坐下,还闭上了眼睛。

林宝等人见了,气得牙痒痒,一时间又不便赶他们走。可是有这么几个家伙坐在那里,确实败坏了众人练武的心情。武蕾好奇,问起究竟,林宝便说了当日的事,越说越恼火,毕竟当初他们吃了亏。

幸好杨兆鹰跟陈微明很快就回来了。石田盛在法国公园时已经领教过杨家的功夫,心存几分敬意,双手托出一封信,恭敬地递给杨兆鹰,“杨先生,这是虹口道场馆主小津绳艺先生亲笔信,请接纳!”

杨兆鹰听了,微微一笑,“我猜,这封信是挑战书吧!”

“杨先生猜得没错,听说杨氏太极传到这一代已经失传了。所以我们馆主和三位武士想印证一下……”

“放你娘的屁!”刘鹞子听了破口大骂。

杨兆鹰脸色也为之一变。石田盛只觉他的目光像刀锋一样刺过来,下意识地扭头一躲,竟然打了寒颤,拿战书的手不觉有些颤抖。

杨兆鹰探出一只右手来接。石田盛的双手在下,杨兆鹰的右手在上,一经接触,他们的手便黏在一起。石田盛吃了一惊,先是觉得手臂酸麻无力,跟着筋骨也酥软了,接着脚跟也站立不稳,身子簌簌乱抖,意欲跌倒。

另外两个日本人见了,大为惊异,赶忙过去搀扶,才碰到石田盛的身子,顿时如同遭到雷击,双脚起跳,向后踉踉跄跄地跌出几步。

林宝见了,暗暗叫好。他扭头小声对武蕾说,“看到了吧,太极功夫就是这么神奇!”后者两眼放光,没想到外形看上去软绵绵的拳法,施展出来却如此神通,真是不可思议。

再看场中,杨兆鹰已将信封抽过来,石田盛的身子晃了几下,总算是没有跌倒,他脸白惨惨的,不见一丝血色,脑门上尽是汗粒。

杨兆鹰抽出信来,瞅了两眼,上面写得清楚,共有四名东洋高手要向太极门挑战,分别是“一刀流”山口太郎、“那霸手”小津绳艺、忍者九鬼贺,日本全国柔道冠军坂恒一雄。

看罢,他朝陈微明点了下头,后者心领神会,马上对石田盛道:“回去告诉小津绳艺,挑战书我们收下了,至于何时何地比武,让他耐心等着。”

三个浪人已为杨兆鹰的身手折服,恭恭敬敬地朝他鞠了一躬,在林宝和刘鹞子的讥笑声中退了出去。

拳社里的弟子们见杨兆鹰接了战书,个个兴奋地不已,陈微明却知道比武的不是件简单的事,马上引杨兆鹰去到静室商议,“师父,你有什么打算?”

他知道,东洋人既然找上门来,事关民族气节和太极门的声威,杨兆鹰定会应战。可正因为杨家名气太大,乃是武林中的金字招牌,所以对于类似于比武的事情,更得慎重。

杨兆鹰果然神情庄重,在太极门里,他素来豁达稳重,平日里最喜欢研读的并不是太极拳理,而是《孙子兵法》,并吃透其中三昧。他虽然是个练武的人,心底却最瞧不起那些鲁莽无知、大字不识一个的武夫。

凡事,他都喜欢顺势而为。

像这次来泸闯荡,为了太极杨家这一派的威名,他不惜放下架子,跟上海滩的三教九流都讨了交情,为的就是造势。为此,他将太极拳柔化的手段融进了交际中,很快就有所斩获。

本来,初到上海这样的大都会,以杨兆鹰的性格是不会轻易生事的。但今天这东洋人下挑战书一事,却又不同。一是关系到民族气节,他万万不能退却;二是与倭人之战,取胜之时便是杨家人在上海滩出头之日。

太极杨家素来在北平一带威名显赫,南面却还未打开应有的局面,故而,有这么一场比武来造势也是好的。

只不过,东洋人在上海滩的势力不容小觑,那些日本武士的武功也素以狠辣犀利见长,杨兆鹰便如同面对一盘难下的棋,需要周密部署,细心谋划才成。

所以陈微明这一问,他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盘算了片刻才道:“那四个东洋高手不可小瞧,这次比武,少不得要请孙家和吴家前来助拳。”

“田佳轩和李明轩两位师兄,难道不足以代表太极门出战吗?”陈微明有些诧异,觉得杨兆鹰此举未免过于慎重。

“他们二人虽然得了我的真传,可上台去并无十足把握,”杨兆鹰道,“你可能不知道,杨家两代无敌,传到我这一辈,其实是有些弱了。还记得先大父手里有一张图,上面绘有太极门十三台阶,最高一层便是南天门。那是羽化成仙。慕侠公坐于第八层,我父亲坐于第六层。”

“那么师父您呢?”

“惭愧,我不过才达到第三四层。”杨兆鹰叹息,“你也知道,我年轻时并不喜欢武技,可时运造化,掌门的位子最终还是落在我的肩上,无奈,三十五岁才发奋努力,将杨家的武学基本继承下来。”

陈微明点点头,“我明白了,师父您是想把事办得稳妥些,那您尽管拟个名单,我好派人去请。”

“吴氏太极的吴清泉,武氏太极的郝为真,都是我的至交,有他们前来助阵,太极门便有七成胜算。”

“可是对方有四人出场?”

“还有一人,我是做梦都盼着他能出世。只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插手。”

陈微明跟随杨兆鹰也有些年头,对于他推崇的人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但若说到是太极方面的高手,却一时间想不起是谁来。“您说的这个人,练的是哪一派的太极?”

“刚才我不是跟你说过太极门十三台阶吗?”

“是,师父您说自己目前坐于第四台阶。现今在世的杨氏太极高手里面,您的位置最高。”

“不对,据我所知,杨家还有一个人超过了我,他至少达到了六层以上,甚至可能更高。”

陈微明闻听吃了一惊,要是这人真有这么厉害,那他的武学造诣岂不是超过杨兆鹰的父亲杨云鹏,直追太师爷杨慕侠了吗?

4 突变

太极门应战东洋四大高手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上海滩,并在《申报》、《晶报》等刊发了快讯,十天后,比武将在张家花园举行。

这段时间,林宝忙着帮陈微明跑腿,天一亮就跑出去,往往到深夜才赶回来。期间,他又带着武蕾来过齐凤楼几次,吃了不少美味。她还特地让林宝带自己去厨房参观了一下,瞧见阿木做菜时的刀法、手法,简直像玩魔术一样,不禁大加赞叹。

厨房里面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气味,但阿木那灵敏异常的鼻子还是嗅到了一股特别的香味,不像是擦了香水,也不像是脂粉,淡淡的有些花木气息。

因为这香味,连带着对这少女有了好感。所以他特意为她做了几道别致的菜肴。

当然喽,每次武蕾来,林宝都是最得意最欢喜的一个。阿木却也爱见这位武小姐来,每回给做的菜肴也非常用心。他隐约察觉到,武蕾对他的兴趣大于林宝,每来齐凤楼,她必到后厨一趟,虽然不多话,却喜欢默默在旁边看他做菜,眼睛里流露出异样的神情。

林掌柜此时早将武蕾当做未来的儿媳妇对待,一改从前的小气,也出手大方起来。林凤自然也欢喜弟弟的这个女友,让她感到不痛快的是,武蕾自看到小木头后便像得了宝似的,给他这个给他那个,让林凤多少吃了醋。因为她和小木头之间的冷战还在持续。

还有,她不喜欢武蕾瞧阿木的眼神。

这天是周末,中午客人多,楼上楼下的位子全部满了。阿木在后面干得热火朝天,阿明和另外一个跑堂的伙计更是忙得前脚掌打后脑勺,但他还是趁着进来端菜的空儿,凑到阿木耳根说:“我觉得前面有些不对头!”

阿木边翻炒着菜肴,边问:“怎么了?”

“前几天在路上截我们的那两个混蛋,你还记得吗,他们现在就坐在前头。”

阿木脑海里马上闪过那两个斧头帮弟子的模样,其中那个戴墨镜的是头头,临走前警告过他,这几天要他好好想清楚。“他们点菜了吗?”

阿明一努嘴,“呐,你现在炒的就是他们的菜!”

这是一道清炒虾仁,阿木刚刚给它上了浆,现正在滑炒。阿明的话丝毫没有影响他,继续加入胡萝卜丁,旺火翻炒。待盛入盘后,阿木叮嘱了一句,“快点上菜,别让他们挑了刺去。”

但阿明却做出一个意外的举动,他伸手指捏了一个虾仁扔进嘴巴里,砸吧着嘴皮说:“好吃!”

阿木一皱眉,“你干什么?”

“我给他们加点调料!”阿明说着,往虾仁里面吐了几口唾沫,转身端走。

前面闹哄哄的,林凤也穿梭其中,帮着林掌柜招呼。他们也看出来了,今天有几桌客人来者不善,好像是黑帮中人,联想到他们前几天威胁过阿木,不禁都捏了把汗。

阿明端着清炒虾仁过来,那一桌除了当日打他耳光的狠角色和墨镜头目外,还有两个剃光头的家伙,脸色阴狠,胳膊上的刺青很扎眼。他手脚不觉打起颤来,陪着笑脸,把菜放下,“清炒虾仁,请慢用!”

刚要走,墨镜喝道:“慢着!”

阿明吓得一哆嗦,慢慢转身,不等他问询,墨镜早把一封信拍在他手里,“去,把它交给厨师阿木!”

阿明拿着信,还在支吾,屁股早被踹了一脚,“快去!”

林凤看到阿明打个趔趄,一溜烟地跑去后面,气不打一处来。林掌柜知道这些人惹不得,使劲拽着闺女的手,让她安生坐在柜台里头。

厨房里,阿木打开阿明转来的信,见白纸上盖了方血红的印章,却是秋水二字。他脸色大变,拿信的手微微颤抖。

阿明担心地问了句,怎么了?阿木眉头紧锁,脸上的肌肉不时地抽搐,像有蝎子爬过。阿明见一道“蟹黄豆腐”做好了,不敢耽搁,端起来就快步走向前厅。

还没等走进,便听轰隆一声响,尖叫和斥骂声四起,阿明赶紧跑过去,只见前厅乱成一团,林宝和刘鹞子跟斧头帮的打了起来。林掌柜吓得躲进柜台里不出来,林凤则破口大骂,还不时抓起酒瓶子往那些人身上扔。

阿明见黑帮人多,林宝和刘鹞子有些吃紧,只能背靠背抵挡,但他们手里的板凳腿哪里能跟那些锋利的斧头比,眼看着抵挡不住,只能边打边退。噗地下,林宝手臂上被斧头削了下,他大怒,一脚将那家伙踢出去。

阿明见势不好,呼地将手中的那盘“蟹黄豆腐”砸过去,他的手头倒准,热乎乎的豆腐都糊在那墨镜的脸上。那家伙狼狈地用袖子擦拭,骂声兔崽子!抡起斧头杀过来。

阿明吓得转身就跑,不成想一头扎进人的怀里,却是阿木转出来。阿明还没等反应过来,忽觉得右腿酥麻,像触电一般,不由自主地就向后踢去。墨镜正好举着斧头赶到,被阿明一脚踹中心窝,嚎叫着跌倒在地。

阿木将阿明推到一边去,扫了一眼,见店里共有八九个斧头帮的人围着林宝和刘鹞子打,门外又有黑帮人员抡着斧头冲进来。阿木大步闯出去,眼看与两名黑帮成员撞到一起。

“你小心!”林凤大叫着。

谁想,眼前一花,阿木居然便到了那两人的身后。他们的斧头砍了个空,往前打个趔趄,险些栽个跟头。

噗噗,两把斧头剁在柜台上,林凤和林掌柜吓得钻进桌子下面。阿明却看了个清楚,阿木双手闪电般拍去,两个斧头帮弟子的脖子一起变歪,咣咣倒地。

阿明看傻了眼,阿木像鬼魅一样冲过去,人一碰着就跌出老远。转眼间他就蹿到林宝和刘鹞子跟前。七八柄斧头一下子就招呼到他身上。可是不知道他使了什么妖法,那些斧头各自转弯,尽数劈在黑帮弟子的身上,他们惨叫着倒地,滚成一团。

阿明、林宝和刘鹞子看得眼睛发直,林凤大着胆子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眼珠子也瞪圆了,合不拢嘴巴。外面呼啦涌进七八个斧头帮弟子,阿木身子一晃,就冲到他们跟前,只听啪啪啪啪啪一阵脆响。

那些人的脖子尽数往右边歪去,阿木像拧葱白一样,将他们全部放倒。那些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后,还是个个歪着脖子。

跟在后面的还有三个斧头帮弟子,眼见自己人稀里哗啦地倒了一片,吓得哪敢再靠身,呼呼呼将手中的斧头扔过来。阿木脚尖一点地,唰地转到一旁,随即又滑了回来。他的身法太快,便好像刚才一直站在原地,并没有移动,但斧头都劈空了。

那三个黑帮弟子吓得转身就跑,阿木随手从桌上捞起个盘子,呼地扔出去。那盘子呼呼旋转着,接连打中三人,居然在空中转个弯儿,又飞回来了。阿木抬手接住后,把它又轻轻放下。

酒楼里静下来,只听到黑帮弟子的呻吟声。林宝好容易才结结巴巴地发出声来,“好……厉害!”

阿木看了他一眼,没有应声,转身蹿出门去。“阿木!”林凤大声叫着,从柜台跑出来。但街道上哪里还有他的影子,唯有旁观的路人远远地堵在街口。

林宝随后跟了出来,林凤跺着脚,眼泪簌簌落下,“他走了,他走了!”

林宝伸手摸了把汗水,颤声说,“真没想到,他居然是个高手!”

刘鹞子随后跑出来,问:“林宝,刚才那人是谁啊?”

“你没看到他穿着白衣服吗?我们齐凤楼的厨师阿木!”

刘鹞子恍然道:“原来他就是小木头的爹,怪不得杨兆鹰师父想见他呢!”

林宝突然伸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把林凤和刘鹞子吓了一跳,“你疯了,干嘛扇自己耳光!”

“我活该挨打!”林宝喘着粗气说,“高手明明就在跟前,我偏偏眼瞎看不见,嗨!”他已经看出来了,阿木的武功造诣要比杨兆鹰还高,虽然他看不出他使的是什么招式。

再说阿木,一蹿出酒楼门后,便拐进了右面的弄堂,飞快地往东边跑去。刚才打开那封信,看到那个红色的印章,他便知道仇家到了。他们已经发现自己的藏身之所。

这些斧头帮的弟子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躲在暗处的仇家,现在他和小木头的处境很危险,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从胡同里钻出来后,他马上又抄近路往小木头就读的浦东小学跑去。眼前人流拥挤,小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他只得放慢脚步,嘴里喊着借光借光,在人群中见缝插针,往里钻去。

蓦然,他觉得右面有腾腾的杀气传来,转头一瞧,一个戴黑礼帽,穿青色褂子的汉子正分开路人,朝这边挤来。阿木知道这是劲敌,不想与他纠缠,身子像滑溜的泥鳅,从人缝里钻来钻去,很快又拐进另一条巷子。

忽听身后嘈杂声、尖叫声炸开了,他百忙中扭头一瞧,只见那汉子怒气冲冲地甩开膀子,挡住路的人群像水路一样从中分开,稀里哗啦地倒向两边,那些路边的摊子也给砸坏,闹得鸡飞狗跳。

阿木不敢耽搁,蹿进弄堂就往里跑,巷子曲曲弯弯,门口有摆小食摊的,开小杂货铺的,还有不少住家将衣服和被褥挂出来晒。他晃动着身子,绕过人和障碍物,很快又折向另一条弄堂。

听到身后没有脚步声,他暗中舒了口气。在这种巷弄里,对手看不到他的背影,肯定会跟丢了。忽听得上方哗啦哗啦响,转头一瞅,老天,那汉子竟然跳上房顶,居高临下追到了。

阿木心中一凛,正要加快步子,便听那人吼道:“哪里走?”嗖的一声响,一枚飞镖射过来,阿木听风辨器,知道飞镖离自己身子尚远,正诧异那人暗器的准头。咔嚓一声,飞镖射中前方的一根竹竿,它登时断成两截,上面晒的衣服、被单兜头蒙罩下来。

阿木挥手将那些衣物扒拉开,不过缓了一缓,那人已经追到,大雕般从上空直扑而下。两人也不哆嗦,扎稳了步子,四只手便像蛇一样缠在一起,唰唰唰几十下,你克制我,我反制你,竟是谁也挣脱不了,但身法都如流水行云。

阿木猛地一声哼哈,那人的双手稍稍慢了些,没黏住,便被击落了礼帽,幸好他及时低头躲避,才没被打中要害。

阿木趁势唰地后退数步,见那人脸盘瘦削,眼细得像用刀片割了一条缝,眼光却寒闪闪的逼人。年岁看去有四十多,脸皮上有一颗黑乎乎的猪皮痣。“原来是你!”

那人人冷笑,“几年不见,你的功夫居然还没落下。”

阿木面无表情地说,“你武风倒是没什么长进!”

武风闻言脸色一变,咬牙道:“找死!”脚尖一点,蹿上来。阿木冷言讥讽,就是为了激怒他,见他来势凶猛,也闪电般的迎上去,使出一式“揽雀尾”。

武风本以为打实,突然觉得身子悬空,惊得赶忙后撤,噗地下,被阿木就势送了一程,身子向后飞出去,跌进了墙根的垃圾堆里。

两人斗了二十多年,阿木太熟悉武风的打法,一招得手后,亦敢不耽搁,转身往前冲去。武风又羞又怒,顺手抓起一根竹竿,猛劲一抖,那竿子嗖地射出去,像蛇一样直咬阿木的后心。堪堪要射中,眼前一花,阿木的身影呼啦消失了,竹竿噗地插进弄堂旁边的一棵老枣树干里,颤悠悠地直晃。

阿木从巷子里冲出来后,马上跳到街道的另一边去。隔着能有一箭之地,看到浦东小学的大门口人头攒动,孩子们已经中午放学了。阿木眼尖,一下子就看到小木头,可他的手却被另一个人挽着,正拐向旁边的弄堂。

那人穿着米色西装,头戴白色的鸭舌帽,个子瘦矮。阿木情急之下,喊了声,“木熙!”

话声刚发出,背后就传来尖啸声,他赶忙闪身,武风的匕首落了空。周遭的孩子们见两人恶斗,轰的声炸了。

阿木闪躲着对手的刺杀,百忙中扫了一眼,小木头正在挣扎,却被那人拦腰挟起来,往前冲去。阿木不禁心慌,一不留神,武风的匕首已扎中他的胸膛,幸好他应变得快,一个含胸扒背,匕首刺穿衣衫,擦着他的皮肉削过去。

阿木眼见儿子被绑走,心急如焚,更不想跟武风纠缠,转身往前滑去。眼前挤满惊慌尖叫的孩子,让他无法快速前行,猛地一跺脚,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轻轻跃上墙头,飞快地朝那条巷弄追去。

但前方已经看不到孩子和鸭舌帽的踪影,阿木心急火燎地往前冲,顺着墙壁嗖嗖下到地面,迎面而来的是拿篮子的妇人、挑担子的小贩,以及推车子的汉子,给他冷不丁一冲,惊得东倒西歪,但他脚下滑溜,竟然连他们的衣襟也没擦上。

他一蹿出巷弄,眼前一亮,却是一条宽敞的大街。可是人还没站稳,一辆福特轿车就轰然撞过来,还好,阿木反应快,嗖地蹦到一边去。那汽车司机使劲地按着喇叭,从他旁边驶过后,吹胡子瞪眼,不住声地咒骂。

阿木哪里还顾得这些,身子慌得团团转着,四下找寻孩子的身影。大街上人流滚滚,却哪里还寻得见。他呼哧呼哧地喘息着,手脚微微颤抖。该来的总是要来,可这灾难不能落到孩子身上。

四周的喧哗声一浪接一浪地涌来,阿木的心乱如麻团,他抬头看天,天上密布着阴云。环顾左右,十里洋场的浮华影像、声浪浩浩汤汤。

这一刻,他的身子微微有些佝偻,像是一只要淹没其中的虫蚁。“从今天起,我不该再叫阿木了!”他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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