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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变起萧墙

又是一繁花零落,叶凋草枯之冬,连日来的绵绵大雪霁消,冬日和煦。这里白野茫茫,晨辉映雪而空明,四面山林环绕,漫漫飘雪不知压折多少枯枝,唯有松竹傲雪,迎寒耸立。

这田野上坐落着一座村庄,在这暴雪初停的清晨却稍显冷清,只有炊烟袅袅升起。尺许深的积雪,令这征夫路人只能安居在家,难以成行。

“驾、驾!”清晨的宁静,便被这突兀的御驾声打破,惊起飞鸟成群。

这声音嘹亮,村中之人也都听得真切,却无人敢加以理会,纷纷选择闭门不出。这也难怪,如今战事刚刚平息,百姓早已饱受流离之苦,更遑论战乱之时,诸多军队尽皆化为流寇,烧杀抢掠,无所不为,泯灭人性,平民百姓早已变为惊弓之鸟。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是开门探个究竟,便有可能白白招来无妄之灾!村中的十几户人家均是这般想法,是以家家户门紧闭,坐在家中当真是连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声。

整个村庄再度陷入了死寂,殊不料,一间座落在这村口的茅屋,其户门却略微晃动,似要外开,却被积雪所阻。

不多时,积雪松动,便听“嘎吱”一声,竹门洞开,从这茅屋中钻出一少年来,看其年龄约莫刚满二七,身着粗袍麻衣,衣裤上的补丁数不胜数,浑身脏兮兮的,一双大眼睛在那滴溜溜地乱转,向远处望去。

他遥遥看见远处一人一骑自那山坡之上奔来,那人胯下所乘看不真切,但却十分了得,纵然积雪已没过小腿,却也踏雪如飞,快若游龙,瞬息便奔出十丈。

见状,少年那张小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暗自奇道:那大家伙我竟然前所未见,恁地好玩!是了,平日里我只听大家说起那些大将军身乘白马,驰骋沙场,却不知比起那大家伙来是哪个更为威风一些!

“翊儿,快回来!”话音刚落,少年便被人拽住后心,强行拖回屋去,“嘭”地一声,大门便被狠狠地关上。

被强行拽回,这少年顿时不依,叫道:“娘,你干什么,我还没看够呢!”

屋内陈设简陋,家具稀少,唯有一个炉灶、两张木床以及一口大缸。阴暗潮湿,窗子早已被木板死死封住,唯有寸缕阳光,透过缝隙而入。

只见少年身旁一个村妇叹道:“你这孩子,恁地不懂事,竟这般贪玩,到时平白给家中平添祸端!”讲到这里,嗓音微微哽咽,眉目通红,似要流下泪来。

见状,少年立刻慌了神,手忙脚乱道:“母亲,孩儿知错了。”他心中自是知晓母亲为何这般伤心。

他的父亲于三年前参军,三载时间倏忽而过,他的母亲望穿秋水,却也未曾见丈夫返还,生活当真艰苦的紧。有道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从戎参军便是这般,战死者十之六七,纵复返还乡,怕也早已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翊儿,咱们家贫寒,无钱供你习武,我也不曾希望你能做番大事,光宗耀祖,但求你能健康成长,平安度日!”村妇抹泪道。只是生逢乱世,能平安度日已是莫大的奢求。

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他的母亲却不是平常村妇,她曾经也可算是一小家族的女子,略读经书,只是被祸害得家破人亡,才嫁予梁翊的父亲。因此,她也教会了梁翊读书识字。

相传,上古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他的灵魂碎片及肉体洒落大地,化为万千奇异生灵。大地之母女娲开世造人,以神泥捏造万物。后有伏羲分八卦,以“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划分了八大藩国,方便管理大陆。

再然后,便是炎黄二帝逐鹿中原,而轩辕势强,神农一族便退至大陆边缘。轩辕氏族便分为一“皇”与十二“王”,皇族“公孙”一脉单传,而世袭的十二王以其姓为号,分别为:“姬、酉、祁、巳、滕、箴、任、荀、僖、姞、儇、依”,其中姬、祁、巳、滕四王留于国都,辅佐皇,而其余八王则分封到八国,守卫八方。

之后大陆动荡,洪水泛滥,野兽横行,轩辕氏族中的大禹行遍九州,治理洪水,后世为颂其丰功伟绩,将大陆名为禹迹!

十载之前,轩辕氏族诸王不服皇的管辖,趁其外出之时,都城爆发“三王之乱”,皇城沦陷,而“皇”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不知所踪,相传是一怒之下不慎引雷火焚身而亡。

如今禹迹中的诸王,彼此猜忌,为夺皇位,更是明争暗斗不止,因此战乱不休,天下动荡。至于读书习武嘛,那是世族大家的专利,出身寒门之人能识几个大字便是不错。

想到此处,少年黯然,他的母亲说得没错。伏羲分顺应天意,分八卦,创出炼体之法。神农尝百草,精研医理,发现人体经理脉络,而黄帝治五气,指出五行,这二人共同创出灵力修炼之法,而后世禹迹上所有的武功皆建立在“体”和灵力的基础之上。

但这修炼,颇为艰苛,载有修炼之法的书籍不仅难得,亦且难懂,是以需有高手从旁指点,因此寒门贱客,除非福源深厚之人,机缘所致,方能习之。是以八国高手官员多被贵族垄断,出自世家!

少年名叫梁翊,长于巽国的野露村,巽国人氏,梁家在百年前也在坎国声名不弱,出过些了不得的人物,只可惜触犯律法,家破人亡,余者被迫逃离巽国都城,残喘于这野露村,族中典籍尽皆遗失。到了梁翊父辈,便已是一脉单传,没落于厮,令人唏嘘不已。

就在梁翊神思间,村口传来牛蹄踏絮之声,想来是那人已至村前。不知为何,梁翊却不紧张,透过竹屋缝隙,悄悄注视着来者。

只见来人是一个年轻男子,面目如玉,锦衣玉冠,英武不胜。烈烈寒冬,他却只穿单衣,俨然不惧严寒,这令梁翊啧啧称奇。

再看他身边坐骑,毛发黝黑,牛头马身,一对尺许长的犄角十分醒目,竟似碧玉所做一般。它甩动着尾巴,呼出阵阵白气,想来是累了。

年轻男子见村中户户大门紧闭,不由微微蹙眉,抱拳朗声道:“在下凤城李沐青,路遇大雪,方向不知,欲向各位父老问明方向!”

众人之前怕来者是流寇或是官府之人,方才如此惊惧,如今听其言语,谦谦有礼,声音恭谨,当也无碍。

因此诸多村民纷纷开门,出屋探勘。当然,他们也都是聪明之人,家中有女儿在豆蔻出阁之龄的,都将其藏在屋内,避免横生事端。见到众人出门相迎,梁翊自也不甘落后。

如今晴空万里,白云浮动,空气朗新,清凉之处怡人心神。这几日的大雪当真将他给憋坏了!很快,他的目光便停留在了那不停用前蹄掘地的猛兽身上,再也挪将不开。幻想着自己也能有如此威风八面的坐骑,不由洋洋自得起来!

不过他孩童心性,倒也无人注意,村长上前一步,拱手道:“此处乃露原白露村,不知公子要赶往何地?”闻言,李沐青抱拳回以一礼,道:“在下欲赶往风丘,不知老人家您可曾听闻?”

闻得此言,老者白眉一挑,细细沉吟,李沐青则双目灼灼,望着老人。片刻后,老者开口道:“此去西南行上半日,便得一山名‘风丘’,却不知是否为公子所言之处。”

李沐青大喜,“多谢!”说完,向西南方极目眺去,初逢雪霁云消,赤乌徘徊,皑皑白雪,绵延千里,仿若置身万里雪域,莽莽冰原,令人炫目。李沐青却生出刹那恍惚,这一幕似曾相识,仿佛昨日重现,但那记忆却始终云雾缭绕,朦胧万分。

万里的冰封,无尽的白雪,孩童地啼哭彻人心扉。那是一个噩梦,他时常做得一个噩梦,每逢他身陷梦中之时,想要醒来,却是那般艰难。

众人见他兀自眺望西南,双目滞塞,呆呆出神,蓦地浑身颤抖不已。村长急忙将他扶住,道:“公子想必一路劳顿、又会逢这大雪,想必早已疲累,若不嫌弃,不妨去小老儿家中歇息一番,喝杯酒暖暖身子!”

李沐青回过神来,暗自道:我怎地又这般胡思乱想,眼下正事要紧。轻甩了甩头,见那老者热情的微笑,拒绝的话语便咽回了肚中,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此刻,四下围满了村民,老幼妇孺皆有,或许是这冷冷清清的小村庄太久未来客人一般,登时热闹了起来,纵然每家余粮不多,但也都霍霍地忙碌起来。几个孩童围绕着那怪兽好奇打量,却无人敢靠近半步,生怕它一时暴起将自己吃掉。

然而梁翊却调皮万分,又胆大包天,初时对这怪物尚有忌惮,只敢远远观望。不消片刻,他便心痒难耐,忍不住上前几步,欲要伸手抚摸它黝黑的毛发。

见梁翊的小手朝它伸来,那怪兽顿时不依,深邃的眼眸不屑地瞥了梁翊一眼,便发出“吼”地一声低吼,低头便向梁翊顶去。它这一下将其吓得收势不住,一跤跌倒在地,又惊又怕,惹得周围一阵哄笑。

眼见那怪兽的眼眸依旧充满着不屑,转身不理自己,而众人又嘲笑不已,梁翊顿时大怒,爬起身来,掸了掸身上的积雪,俯身攒了个雪球朝怪物扔去。

怪兽未有察觉,登时中招,虽不甚疼痛,却也惹得它勃然大怒,转身将梁翊扑倒在地,压在身下。

正当它准备给这个小人一个教训之时,一只素白的手掌却将它拦下。梁翊侧目望去,却见李沐青一脸和煦的笑容,他轻轻将怪兽拽开,笑问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烈烈寒冬,他的笑容却格外温暖,令梁翊满腔怨气烟消,老实答道:“我叫梁翊。”李沐青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蹲下身子,目视着梁翊,柔声道:“你这个孩子,以后别再这般调皮了,多亏我这火马鹿心地善良,你才能毫发无伤。”

“火马鹿?”梁翊奇道。李沐青微笑点头,道:“这火马鹿极为难得,也算是一种灵兽,较之普通的马匹气力更长,速度更盛!”

闻言,梁翊大为艳羡,灵兽,他从未想过自己有生之年竟然能见到灵兽!见梁翊眼巴巴地望着他,大吞口水,李沐青不由失笑道:“你想摸摸它吗?”

纵然那火马鹿极不情愿,但主人的话也不能违逆,当下只能忍着梁翊那双冰凉的小手在自己的颈上摸来摸去,心中恼怒不已,纵蹄将之踹飞的心都有了。

正当几人谈笑间,天际却风云色变,方才的碧空万里却以云雾开合,似游龙吐珠,吞吐不断!烈风呼啸而来,夹着地上的三重雪,一时间茅草纷飞,雪舞漫天。

狂风不止,将众人吹得衣襟飘飞,几欲站立不定。不需多言,大家便纷纷朝屋内跑去。梁翊被这暴风雪吹得睁不开眼睛,慌乱间被人抱起,将之带进了屋内。

纵目一瞧,原来是李沐青带他躲进了村长的屋中。

壁炉里的火苗摇曳着,在这昏暗的室内,映在幽黑的墙上,却稍显妖异。村中人口不多,彼此自也颇为熟络,他也时常到这村长家中玩耍。当下也不认生,对着他们微微一笑,便径直坐到炉边取暖。冷风呼啸,这种茅草屋俨然就成为了一个大风房,冻得众人瑟瑟发抖。

如今尚在清晨,透着窗子,却只见便一片漆黑,偶有电闪雷鸣,颇为骇人。

李沐青盯着窗外,面色飘忽不定,道:“这天气当真诡异的紧,说变就变,百年难遇,莫不是有人含冤,如‘六月飞雪’一般?”他微微发愁,如此天气,势难成行,若是再这般下去久不转晴,他的要事必受耽搁。但略微一想,又有一丝庆幸,如若刚才未曾在此停留,此刻便会独处荒野,到时若是遇见这般风雪,目不能视物,饶是以他的能耐也不由觉得头皮发麻!

“是啊,近来天气当真怪得紧啊,大雪在西南并不多见,初时我们还道是瑞雪兆丰年,但这般风雪倒是有些妖异了!”村长端着酒坛,手执两个酒碗,从里屋走出,感慨道。他斟了杯酒,递给李沐青道:“荒郊野岭,无甚好酒,还望公子不嫌弃。”

伸手接过,李沐青仰头饮尽,舔了舔嘴唇,笑道:“我先干为快,算是感谢老人家您的热情款待。”一杯下肚,他竖了个大拇指道:“悠稠香醇,齿蕴留香,好酒!”说完,便又饮一杯。

见李沐青、村长和其子三人对饮,梁翊瞧得好玩,也想浮上一大白。正当村长打算给他倒酒的时候,李沐青却阻止道:“酒多伤身,还是别让小孩子喝了!”

村长的手微微一滞,干笑道:“是了,竟忘了这点,小鬼头,等你长大了再喝吧!”

梁翊登时觉得受了轻视,噘嘴赌气。

三人一边谈笑,一边饮酒,这天气却依然不变。

正当梁翊无聊难耐之时,却听身后李沐青闷哼一声。他回头看去,只见李沐青手捂小腹,不住呻吟,神色颇为痛苦。

而另一侧,村长的儿子则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唯有村长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不见喜怒。刹那间,村长的儿子也觉腹中绞痛,嘴角流下鲜血,闷哼一声,倒地不起。

李沐青倒并未昏迷,嘴角也未留血,只是腹中奇痛难忍。倏忽间,他心下恍然,暗道:酒中有毒。

不待多想,自身真气自发涌出,在其体内驱赶毒气。见到二人倒下,梁翊更是六神无主。他大叫两声,想叫村中之人前来帮忙,然而如今窗外飞雪漫天,风雷阵阵,他发出的惊叫声就如一叶扁舟在汪洋大海上随风而散!

见到村长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嘴角笑容依稀可辨,梁翊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却内心早熟,远胜同龄之人。见到这般情形,也猜到一二,大怒道:“老头,你干了什么!”

老者笑了笑,未曾多言,枯手成爪,向梁翊抓来。

“糟了,他要杀人灭口!”梁翊暗自道。只是他毕竟年纪尚浅,眼见其朝己扑来,便想躲避,奈何其势之快,未及转念,以至近身!

梁翊的面皮被掌风激得生疼,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正当他闭目就死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一声怒哼,一只修长的手掌从他身侧伸出,与村长相交。这一瞬间,气浪重重,梁翊险些便被震飞而出,多亏那人伸手将他微微扶住。

转头望去,只见李沐青缓缓起身,咬牙凝望着村长,面庞上依稀残有痛苦之色,似是他在咬牙坚持一般。

“李某和你无冤无仇,阁下为何要暗算于我?”说到这里,李沐青瞥了一眼那倒地不起的村长之子,愤然道:“更何况‘虎毒不食子’,你竟丧心病狂,连你的亲生骨肉也不放过!”

李沐青出身名门,自幼便随父习武,十数载过去,其真气骤骤然已有小成,因此这种普通毒药尚能应付。但是那中年男子却丝毫不会内息,饮下毒酒片刻便登时毙命!

独子丧命,村长却丝毫不悲,冷冷望向窗外,寒风依然呼啸,黑暗笼罩着万物。他伸出食指,在下巴上缓缓揉搓,俄而轻轻一撕,手中竟多出一张人皮面具!他也变了声调,缓缓道:“李公子,多日不见,你怎的变得这般愚钝,我在此恭候你多时了!”他微微转过头,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看上去年龄不大,约莫三十出头,嘴角带着轻蔑的微笑,笑吟吟地目视着李沐青。

“是你!”李沐青似是吃了一惊,苦叹一声,冷笑道;“我与你们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不知今日又所谓何事!”说完,他缓缓朝前移了一步,将梁翊挡在自己身后。此刻他的体内大不好受,毒药在经脉之中大肆破坏,奇痛彻骨,亦且痛痒兼有,当真如百蚁挠心!

那人一味微笑,并未回答。

“小兄弟,待会儿我会阻拦那贼子,你自行离去,只是拜托你脱身之后先前去凤城将此事与李家说明,然后拿着这封信去风津城交给莫昇,火马鹿脚程了得,那贼子很难追上你。对了,这个戒指给你,如遇李家之人,出示此信物,他们必会帮你。”正当梁翊暗自揪心的时候,耳边突然传言语,当是李沐青所言。话音刚落,便有两样物事塞入梁翊手中,他愣愣接过,未来得及打量便揣入怀中。李沐青的话语似交待后事一般,梁翊眼圈通红,怔怔不语。

“好男儿不应当断不断,快走!”李沐青额上青筋毕露,话音一落,便纵身朝那人扑去。梁翊自知李沐青所言不假,若是拖泥带水,反而受其乱!于是不再犹豫,一晃身闪出门外。

刚一出门,飞雪迎面,将他视线尽数阻挡。他强忍寒风暴雪,睁开眼睛,黑暗之中,依稀可辨火马鹿的身影,在那烈烈风中竟岿然不动!梁翊被吹得东倒西歪,难以成行,他却强自站起身来,朝那马鹿一步步走去!他咬紧牙,虚眯着眼,泪水不自觉留下,随风而散。

局势十分清楚,李沐青舍生取义,拼死阻拦,保他离去,如今既已身受重伤,自然难以阻拦太久,若让那人腾出手来,梁翊自知必然难逃毒手。

爬到马鹿的背上,他兀自忐忑不已,心忧这兽发起疯来,将自己甩于其下。不知是神兽通灵还是怎般缘故,此时它竟极为听话,驼起梁翊便“刺啦啦”跑去。耳边劲风呼啸,寒气拂面,激得梁翊面皮剧痛,无法睁眼,只能拼死抱紧马鹿,趴在它背上!那火马鹿更为神异,也不知是黑暗中目能视物还是不凭目视仅凭感知,竟轻车熟路地奔走,未尝撞翻什么障碍。

漫漫风雪,踽踽而行。

……

有道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眼下却也是这般情况,孤峰白雪,冰川悬挂,沟壑险川,万里冰封。鸟雀早已南飞,野兽尽失踪影,道不出的惊异陆离。山路九曲,白雪覆盖,湿滑万分,稍有不慎便会跌下万丈深渊。

一人一骑,自那山间小径徐徐而行,纵然险陡,但是那怪兽却是极为沉稳,气定神闲,脚力惊人,这自然便是梁翊和那火马鹿。

梁翊自白露村逃出后,那火马鹿见路便走,不辨东西,行了百里之后方才重见天日!此去半日有余,他竟莫名其妙绕进一深山之中,也不知身在何方。

这山千里绵延,层峦叠嶂,山波积委,一重还比一重高!最为重要的是,此时大雪持续数日,草木皆无,鸟兽无踪,行走半日,已至迟暮。

梁翊腹中饥饿,却寻不到食物充饥,又念及母亲与李沐青的安危,当真是内心惶惑,以至骑在这梦寐以求的异兽上也毫不见喜。

又一个半日匆匆而过,月已中天,梁翊只觉置身一场黄粱大梦,冷月清辉,说不出的凄苦。如今本是季冬,又暴雪连绵,入夜后温度骤降,寒透骨骼,多亏火马鹿的毛皮温热,驱散寒意。一日的劳苦,梁翊早已疲惫不堪,便这般趴在它的背上沉沉睡去。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只可惜,四下冰川茫茫,了无生机,连这儿绕树的鸟儿只怕都没有。

朦胧的清晨,冰冷的空气,梁翊悠然醒来。天碧如洗,蓝水晶一般无暇,山壁晶莹,浑然天成。

“阿嚏”梁翊不自觉地打了个喷嚏,茫然地望着四周,始才记起,昨日所经之事竟然都是事实。清晨露重,此刻的他已浑身湿透,登时又打了两个喷嚏。

和煦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带来点点温暖的感觉,微风吹拂,偶有冰碴自枝头落下,惹得梁翊左闪右避,骂声连连,“这么大的冰瘤子,若被砸中,头顶上岂不要被砸出个大窟窿!”

他这般也算是自我排解,此刻他的内心自是茫然无措,眼下似乎千里之内荒无人烟,冰天冻地,他却风餐露宿,渴了也只得将雪含在嘴里,这般滋味也只得身处其中,方能喻之于怀。

梁翊纵然心智较之同龄之人高出不少,奈何依然是个孩童,体力不必壮年,如此这般,不出几日恐怕便会埋骨于此,与这冰雪长伴。

想到这里,他的眼圈一红,几乎怔怔落下泪来。梁翊自幼便洞悉人心,聪慧万分,他们的村长担任其职十余载,和蔼可亲,德高望重,断然不是那无耻的下毒之人。

既然如此,那便自然是李代桃僵之计,而那村长也多半遭遇不测。李沐青丰神俊秀,风采不凡,当是大家公子,如今横死,那人为掩盖真相,十有八九会屠村灭口。他越想越惊,想到此处之时懊悔不已,那日竟对此毫无反应,独自逃命,不仅不孝,更愧对全村之人!

他心中愁苦,不由伏在马鹿之背,大放悲声。火马鹿似通人性,听见梁翊哭声,也浑身黑毛耸立,兀自嘶鸣不已。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安静的山腹中乍传来这高歌,兀自回荡,阵阵不息。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令梁翊一惊,旋即大喜过望,急忙侧耳辨析这声音所来何方。此人的声音在这儿旷绝的山脉中中气十足,找他也自当可以确定方向,请他指明道路。又是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如金石交鸣,清脆悦耳,必是那人腰间所携之玉佩所发。

然而在山脉之中,回音阵阵,方向又岂可辨知?梁翊眼看四周皆是枯枝,峭壁巨石也都被冰雪所覆,又焉能够找到发声之人?

梁翊束手无策,张望不止之时,他刚要大声呼喊,一道轻笑却从他头顶响起:“小朋友,你年纪轻轻,便在这儿荒山之中乱转,难道不惧成这老鹰秃鹫的腹中餐,口中食吗?”笑声清逸,夹鸣佩环,令人不住寻声望去。

梁翊闻声望去,只见崖壁孤松之上一男子傲然而立,面如冠玉,他身着玄色长衫,黑丝不盘不束,披落肩头,衣袂飘飘,迎风而荡。

见到他那绝顶轻功,梁翊心下骇然,他出身尚且不及市井,在乡间长大,又何曾见过这般如鬼似神的武功?当即对这玄衣男子大生敬佩。但他听其所言略带些轻视。那男子的话中虽然是玩笑成分居多,但仍当他是小孩。梁翊这般年纪,最不愿之事便是被人当做小孩,当下便不服道:“这山中寒气凛凛,又何来老鹰秃鹫之辈,倘若当真有之,正巧给我充饥!”

玄衣男子闻言,大笑一声,一旋身,飘然而下。他袖口鼓荡,长发忽曲忽直,变化无端,身如纸鸢,缓缓落下。整个过程中不见他做任何动作,面上始终噙有淡淡微笑,仿佛随心而动一般。梁翊见此,更觉佩服。

“好小子,未曾想你人小心大,口气倒是不小!”说罢,他打量了梁翊一样,不由狐疑道:“不过你身着粗袍麻衣,想必定是普通百姓,又是如何得此灵兽为坐骑?”

梁翊刚想出言解释,但却又不知从何出口,他心中又冒出一奇怪的念头,“莫不是此人生性贪婪,在打这火马鹿的主意?不行,此人实力极强,若是动手强抢,我绝不是其一合之将,恐怕就看这乖马鹿能不能跑过那家伙了!”但是,那人似是洞悉梁翊内心一般,冷哼一声,道:“本座可对你这灵兽无甚兴趣,莫要如此度君子之腹!”

梁翊闻言,满脸张红,之前他那句指桑骂槐,他又何能听之不出?尴尬地笑了笑,转而问道:“大侠误会了,区区在风雪中迷失方向,不辨东西,一头闯入这深山之中,进退不得,敢问大侠名讳?此地又乃何地?”玄衣男子刚刚本是玩笑言语,他玩世不恭,久居荒山,倍感寂寞,遇见这年轻小子便忍不住打算捉弄一番。

他故作高深地看了看天,浮云开卷,流丹翻红,每日的清晨便都是这般景象,他竟已无法记清这般景象究竟看过几何。几十日?几百日?几千日?春去秋来,草长草枯,满地的芳华尽了,茸绿的百草生了,日复一日,又有谁会记得这滚滚红尘,弹指刹那?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跳,自觉失态,当下擦干左颊一行清泪,转身笑道:“小子,听好了,我姓林名雅字逍遥,此处乃上古伏羲以八卦地势划分八国的巽阵阵眼——风丘!”他所说不过是无心之言,什么巽阵阵眼也都是他信口胡诌,万不料听者有心,梁翊内心大震,喃喃道:“我记得之前李大哥急匆匆地便是要赶往这风丘,也不知是冥冥注定还是怎样一般,我竟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这里!”

思绪飞转间,梁翊暗暗咬牙,既然李沐青那般着急的赶往这里,必是有要事相伴,莫非,便是来找这林雅大侠?又莫非是这巽阵阵眼藏有什么秘密?

念及此处,他笑问道:“既然此乃伏羲分八卦之巽阵阵眼,不知又有何神异之处?”

“我还不知你姓甚名谁。”

“梁翊。”

闻言,林雅长笑,朗声道:“阁下难道没觉得此处景色秀丽、风景优美、巍峨雄伟、鬼斧神工并且能人多出吗?”

梁翊见林雅避实就虚,所言毫无用处,微感恼怒,道:“我只道此处荒郊野岭、绝壁险壑,百兽不行,鸟不下蛋,长居于此估计也必遭其同化。”他此话含沙射影,针锋相对,却不过玩笑言语。

听其所言,林雅却并不着恼,抓起梁翊袖口,道:“此处非长谈之所,咱们换地再叙!”话音一落,梁翊便觉眼前一花,只见那林雅竟坐于他身后,反客为主,驭起火马鹿行去。

火马鹿脚程了得,纵山径险阻,路途多舛,但也四蹄腾飞。周围景物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变换不断,却并无绚丽的色彩,只有漫山雪白。耳畔风声呼啸,激荡胸怀,如金石迸裂,骇人心神。

不多时,火马鹿渐渐放缓了脚步,一路颠簸,梁翊此刻已是头晕目眩,干呕不止。林雅见状,急忙给他渡了道真气,他始才感到舒畅许多。

梁翊环顾四周,只见他此刻身处一个巨大的山谷之中,谷峰白雪覆盖,冰川高悬,但是谷内却绿竹环绕,清泉潺流,竟似世外桃源一般,别有洞天。村落坐立,屋舍俨然,依稀可闻鸡鸣狗叫之声。

见到梁翊这幅惊诧的模样,林雅挺直身子,拍手笑道:“如何,这便是我的‘洞福谷’!”

“清泉不冻,冰川难化,想不到世间竟有这等奇异之景。”梁翊这话倒不是恭维,而是发自内心,他此刻就这般伫立在谷上,呆呆凝视着谷底。

林雅颇有得色,不过却收敛起笑容,道:“走吧,废话休说,先进谷再谈”,说到这里,他抽了抽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继续道:“对了,你身世蹊跷,不似这般简单,过会儿还有些问题你需得回答!”

虽不明白林雅何出此言,但梁翊却未将之放于心上,他一介贫寒人家的小子,又有何蹊跷的身世,唯一可圈可点之处便是他的祖辈在百年前也算稍有功绩!

山谷之中屋舍众多,黑砖绿瓦,但似乎皆是空宅鬼楼,未曾住人,曲径杂草所覆,几不可辨,偶有家禽出没,隐其中而不可见。实可谓是屋舍如故,田园将荒,鸡鸣桑树,禽匿蹊径。

耳边林雅的声音却带有淡淡的落寞,“数年前,因为一些变故,这里的人尽皆迁走,至今也未曾归来。”梁翊闻言疑惑,但也未曾深究,不知究竟是何原因,竟能让那些人背井离乡,放弃这世外桃源。

来到林雅的住处,屋内壁挂书画佳作,岁寒三友,君子四友,一把淡绿色古琴置于大厅正中央。

按梁翊所想,以林雅的身手,必定是习武成痴,但眼下这厅中却未尝陈列着一柄长剑乃至一件兵刃。

林雅递给梁翊一杯清澈的液体,笑眯眯地道:“这可是号称仙界琼浆的饮品,有筑基养颜,通经活血之效。”闻言,梁翊接过,轻轻品呷了一口,只觉这液体清凉,却并不十分香醇,而是微微发涩,不由问道:“这究竟是何物,我方才还道是什么好酒呢!”

林雅嘴角微扬,道:“童子尿。”

“噗”,多亏梁翊适才已经咽下,否则这一下必会喷在林雅脸上。他放下酒杯,跪倒在地,不住干呕,仿佛要将肠胃吐空一般。半晌,梁翊抬起身子,小脸涨红,愤恨地指着林雅,“你,你……!”一时气结,竟难以成言。

见状,林雅面无愧色,“哗”的一声摊开折扇,一边轻摇,一边笑眯眯地道:“莫要浪费,这琼浆乃珍惜之物,而且我也并未匡你,我看出你想学武功,然而如今你的筋骨不适习武,需服此令其通畅!”

梁翊凝视着林雅,两人这般对视了约莫一分钟,见其真诚神色,不似作伪,梁翊才恨恨道:“算你狠!”他想到李沐青的大仇未报,全村中人生死难料,一念及此,豪气陡生,若能习得武功,大仇得报,这些苦楚又算得了什么?念毕,他端起酒杯,“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见梁翊神色变幻,扬脖饮尽,不由抚掌叹道:“好小子,习武首先便需心如磐石,方能生出绝大毅力,不至半途而废,如若不然,未有习武之决心,亦难成大事。”

虽然此刻梁翊口中苦涩难耐,令他恶心难抑,但他听闻林雅所言之后,单膝跪地,抱拳于胸,道:“我亲朋好友皆落入奸人之手,生死不明,还望大侠能传我神功,令我报此大仇。”

林雅将其扶起,道:“习武之人并非为了逞强好胜,切忌心如止水,如若戾气太重,势必走火入魔,沦为只知杀戮之物,迷失本心。”梁翊愧然道:“晚辈受教了。”

“也罢,你随我来吧。”

梁翊跟于林雅身后,曲径通幽,迤逦行去。遥遥可见一漆黑山洞,洞旁藤蔓肆绕,湿苔其上。

洞口狭窄,但一入洞中,便觉豁然开朗,别有洞天。林雅轻轻打了个响指,光芒乍现,四壁点起诸多火把。梁翊环顾而望,只见这洞中书架排列整齐,藏书如云,而因地处冰谷谷壁之中,寒冷干燥,倒也成了这藏书的绝佳地点,未有虫蛀,不忧溃腐。

梁翊家境贫寒,因其母之故,家中仅有寥寥数部藏书,此刻乍见这般情景,惊讶的无以复加。林雅见状,道:“此刻时间仓促,我便挑一本最适合你的修炼之法予你吧。”话音一落,他食指骈起,在梁翊身前画了道符。梁翊便觉浑身无力,四肢面面发软,几欲难以站定,唯有咬牙苦忍。

林雅道:“人分八体,乃因地势而得,乾对天、坤对地、震对雷、巽对风、坎对水、离对火、艮对山、兑对泽。太古伏羲依八卦之势划分八国,而你降于这风巽国,自然便是八体之中的风体。气分五行,金木水火土,而你便是火之气。”

“能否有人同时身兼八体,气怀五行?”梁翊好奇道。

闻言,林雅浑身一颤,目视洞口,眉间似有追忆之色,“八极之体,五德之气,自然是有,上古伏羲大神便因其为八极之体方可感应八卦,而轩辕黄帝便是因其五德之身才度万民,治五气。至于这两者同时兼具的嘛,千万年来,恐怕唯有一人!”

“谁?”梁翊奇道,伏羲乃上古神神祇,尚还仅具八极之体;黄帝为文明始祖,却独有五德之气,又是何方神圣能够将之二者兼具有之?

林雅却面色凝重,怔怔不语。片刻后,他抚掌叹道:“往事如烟,不问也罢,且先传授你这练气修体之法吧。”言罢,他便轻车熟路地从书架上取出两本典籍,递予梁翊,将价值连城的修炼典籍相赠,林雅干脆利落,倒未有丝毫不舍。

此后的三月光景,林雅带梁翊将典籍通读一遍,凡隐晦难懂处,林雅都言传身教,倾囊相授,未有私藏。之后又将梁翊辨识七经八脉及诸多穴道,他天资不弱,又习武心切,自当用心苦学,穴脉暗自牢记,不消林雅督促。

这般时日过去,梁翊已对这所谓的气与体稍有感悟,他是风之体,初通风诀之后,他周身便有气流缭绕,可掌其盈缺,每每奔走之时,如足下御风。而丹田之处便有珍珠大小的一团热气,想来便是这火之气。

但是令梁翊疑惑的是,他右手手背之上多了块黑色剑印,不痛不痒,倒也未曾觉其有异。当他问于林雅之时,林雅只道这是修炼所致,并叮嘱梁翊万不可将此印授任何人以观,是故梁翊心中虽疑,却也不便多言。

当他的火之气与风之体都修炼得初具皮毛之后,林雅却意外地下了“逐客令”。梁翊虽知事出必有因,但却不知林雅又有何难言之隐,索性不再纠结于此。天下本无不散之筵席,这三月来的相处,梁翊与之甚是亲近,念及分别在即,梁翊双目通红,险些落下泪来。

临行前,林雅又相赠一枚指南鱼与一幅牛皮地图,名为《括地志》,不仅是禹迹,更是天下的地理图志,不仅详细地标注山川地形,还对部分地区的人文风俗以及势力标明!梁翊虽知此图价值不菲,但推辞不过,只得收下。

季冬已矣,初春而至,冰河乍破,水乳交融。万物逢春,微风和煦,鸟飞知还,蛰伏皆出。漫游这山林中,梁翊始才发现,此处有崇林峻岭,奇石怪柏,绝壑险沟,空山幽谷,竟也是颇为难寻的一处韬光养晦之所。

不过他无心游山玩水,寄情于物,而是匆匆御骑下山,辨明方向后便朝白露原奔去。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内心扔心存一丝侥幸。

连绵山峦已消失身后,没入海平一线,白露平原姹紫嫣红,芬芳缭绕,莺歌燕舞,但却少了一分昔日的热闹。

近乡情更怯,梁翊也渐渐惊恐起来,临近村落,他灵敏地嗅觉察觉到这空气中飘着一股刺鼻的恶臭。想到这里,他大喝一声,狠狠地驾了一下火马鹿的小腹。火马鹿吃痛,足下更快。

村落不见了,辽阔的平原上,唯有那所余尘烬与残垣断壁诉说着这里的曾经,见到此情此景,梁翊大恸,嘶吼一声,向前窜出。然而没走几步,便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浑身泥泞,长哭不起。见主人这般模样,灵性非凡的灵兽走上前去,伸头拱着梁翊,鼻尖发出“嗡嗡”地哼声,似在宽慰梁翊一般。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梁翊浑浑噩噩,只觉天旋地转,星辰黯淡无光,暮间冰冷的大地让他略微清醒。圆月依然明亮,高挂天际,但是不知为何,梁翊却觉这清辉被蒙上了一层灰纱。

此恨可比天高,此仇不报非君子!梁翊下定决心,暗暗咬牙立誓。

他将那些早已烧焦并难分彼此的焦尸一并葬了,伐木取材,刻了诸多木牌,插在地上,算是简单的墓碑。次日清晨,天蒙蒙亮,梁翊便收拾好行囊,朝东方去了,稚嫩的面庞上带有冷峻,仿佛是从地域归来的复仇烈焰。

……

这里,无尽的黑暗缭绕,天际未曾有过一丝光明,唯有一轮血月高悬。

这里寸草不生,未有滴水,暗红色的苍穹,崩裂的大地,偶尔会有烈焰与岩浆跳动。或许,这里才是名副其实的地狱,它有一个名字——九幽绝狱!

一处森白的大殿,诡影重重,透着森然寒气,偶尔有蝙蝠等暗系生物掠过,倒挂在屋檐下稍歇。殿内,蓝色的鬼火摇曳着,似黑暗中的精灵,翩翩起舞。宽阔的殿堂,四周墙壁绘满壁画,绘了一个牛首人身的人领着八十一个怪物纵马骋鹜,似沙场交锋。

大殿正中,摆放着王座,一黑影坐于其上,却略显疲惫,他扫视了一下两侧,开口道:“诸位,人都到齐了吗?”声音沙哑、疲惫,却又不怒自威,蕴含着一种王者的霸气。

“禀首领,除了苗王未至,其余的九王及二十八候均已到此,听候首领差遣!”左侧为首的一人回道。

“哦?苗王为何缺席?”

首领的声音依然不见喜怒,这让那回话之人战战兢兢,半天未敢言语。

“首领,自从那事以后,苗王愈发狂妄,结党营私,狼子野心。此次不来,根本就是未将您放在眼里,其心可诛!”众人沉默间,一道身影飘然而出,双目炯炯,紧盯着王座上那黑影。

黑暗中看不清这人的面部轮廓,但听其声音,字字铿锵,当是青年。所有人都替他暗自捏了把汗,苗王在十王中地位颇高,如今他是第一个敢公然弹劾苗王的!此人名龙无累,年轻有为,世袭龙侯之位,但却年轻气盛,锋芒毕露,也不知是祸是福。

“哈哈”一声长笑自殿门传来,紧接着一道高大的身影一步一步走进殿来,对着王座行了大礼之后,冷笑道:“哪里来的黄口小儿,竟出言污蔑本王!本王对首领的忠心,日月可证,天地可鉴,岂容他人挑拨?”

龙无累冷哼一声,未曾出言。

“苗王,龙侯年少无知,你就莫要跟他一般见识了!”见气氛不对,几位洞悉世情的老者连忙出言道。

对于这些,苗王无心理会,径直对王座之上的人道:“禀首领,微臣此次来迟,却有要事,还望恕罪。微臣得诏后本火速赶来,但途中却察觉到神剑的灵气,于是微臣不得已稍作停歇,对此事做出调查!”

王座上的那人面对着底下众将的争吵,显得不置可否,但当他听完苗王所言后,却挺直身子,道:“此话当真?”他的声音有着一抹难以掩饰的激动。

苗王瞥了一眼龙无累,答道:“千真万确,不过神剑似乎已被归化,微臣已派人查明了规划之人的身份!”

“好,好,好!”首领一连说了三个好,吩咐道:“传信给颖儿,让她将那人活着带回来!”

“是!”

“龙侯!”闻言,龙无累心头一凛,低下头去,“你污蔑苗王,本是大罪,此刻给你一个戴罪立功之机,前往禹迹,协助抢夺神剑!”

“末将领命。”

……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如今水光潋滟,山色空濛,波光荡漾,怡人心神。川江源源而流,两侧青山绵延,可谓是两岸连山,略无阙处,层峦叠嶂,隐天蔽日!

此刻梁翊乘舟北上,自是要赶往凤城。至于为何带着火马鹿选择水路,便是因为此去凤城,沿途多山,而如今天下不平,百姓流离,许多人入山为寇,若非梁翊武功稍胜常人加之火马鹿教程了得,否则恐怕也难以脱身。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带着火马鹿包了艘箬竹大船,逆流而上。如此一来,虽然速度慢些,但也鲜有水寇,亦可欣赏沿岸如诗般的美景。

川江水流湍急,而北上又是逆流,半月光景已过,梁翊仍是和船家漂泊在这儿江面上。索性他并非逃命,也不赶时日,偶尔遥闻岸边传来猿猴嘶鸣,鸟雀歌啼,却也和之前一般无二!无聊间梁翊也只得闭目盘坐穿上,屏息凝神,修炼内息,而这般修炼却能精心感悟,倒也事半功倍。闲时梁翊还可御起微风,令船速加快。

行驶在这儿碧水青波、崇山峻岭间,天高云淡,水波不兴,骤然间又过三日光景,他们已行至巽国的北部。船家将船停至岸边,那儿整整齐齐地泊了两三船只,有大有小。

原来,这岸边不远有一江神庙,也不知何人所建,每逢船家经过必要上岸一拜,以保平安。听闻这点之后,梁翊虽以为迷信,嗤之以鼻,但船家执意如此,他也不好违逆,好奇之下,他也上岸跟来。

江岸边,一条曲折小道直通林间,两侧高林古木,斑斑点点的日光倾斜而下,林间却依旧阴暗、湿寒逼人,令梁翊不自觉裹了裹衣襟。

行了约莫十分钟,四周渐渐开阔,光线也逐渐明亮,一座神祠映入眼帘,四壁布满青苔,稍显破败,不过却不影响祠内灯火通明。

步入其中,祠内陈设简陋,正中为一女子石像,坐千年神龟背上,肩绕细蛇,丝丝吐信,想必便是所谓的江神。她凤目圆睁,自具威仪。在她之下,便是供桌,然后有三个蒲团垫。供桌上贡品新鲜,烛光摇曳,想必是有人每日换新。

此刻正有三人跪伏在地,祭拜江神,想必便是先到的船家。祭拜江神虽只是一种形式,但对他们终日行舟往返来说早已习以为常。说也奇怪,这江流湍急险要,但却从未听说过有船只遇险,因此船夫倒也宁信其有。

就当三人拜服完毕,准备离去之时,却有一股阴风吹过,烛光熄灭,霎时间变得一片漆黑。众人大惊,“扑通、扑通”,船家更是接连跪伏而下,直道神仙鬼怪显灵。

却听黑暗之中,一道女声传来,似远还近,若有若无,“汝中有人身怀赃物,必引江中水鬼暴怒,汝等若求平安,便将那祠门旁边的少年绑了,祭予江神!”话音刚落,四周却又复明亮,灯火依旧。

众人大惊,纷纷跪拜,口呼“江神保佑”,却不知刚刚究竟发生了何事,不由面面相觑起来。

大家失神间,一船家率先回过神来,瞧门口一望,便瞧见了那此刻那一脸茫然立于门前的梁翊,不由大呼道:“就是他,大家将他拿下,献给江神,我等才可平安归航!”众人闻声,想起适才江神显灵的话语,未曾犹豫,三两下便将梁翊按住,取出绳索,将之五花大绑。

梁翊未及反应,众人便已将他按住,他虽略通武艺,但这些船家本是无辜百姓,若对其动武,有违侠义之道,更是愧对李沐青与林雅的教诲,因此他也只得束手就缚,任其摆布!

此刻他内心百转,苦苦思索,他绝不信这世上有鬼神,那如此便是人为!可是,他如今一介流浪之人,自幼长于荒野小村,所识并在世之人恐怕也唯有林雅以及那乔装假扮“村长”之人。梁翊很自然地将林雅排除在外,而那人似乎也不可能获悉自己方位,相候于此。思念半天,仍是无果,梁翊也只得静观其变、见机行事!

“尔等速速退去吧!”“江神”的声音再度响起,梁翊凝神屏息,却仍无法分辨其方位,想来是那人运用了特殊之法,方能令人无法辨识声源。

闻言,那几名船家哪敢怠慢,纷纷退去,临走前那承载梁翊的船家投来歉疚的目光,却也不敢多呆,匆匆低头离去,那模样似是要逃离修罗屠场一般。

几人离去,梁翊挣扎了几下,却无法挣脱绳索,他微微咬唇,大声道:“阁下究竟是谁,为何这般藏头露尾、装神弄鬼来针对梁某?若是有胆,不妨以真面目出来一叙!”这番话用上了内力,不卑不亢、掷地有声,震得整个神祠都嗡嗡作响,四壁尘土簌簌而落。

少顷,未有人应。

正当梁翊不耐,欲要再次出言嘲讽之时,一道人影自石像身后转出。梁翊定目瞧去,只见来者一袭碎花白裙,却遮不住玲珑体态,面上青纱半掩,难以细察其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三千青丝被一紫带系起,随意披于肩头,观其芳龄,当不过二八。

乍见这绝世女子,梁翊惊为天人,神色呆滞,望着女子怔怔出神。少女见梁翊这般模样,柳眉微蹙,冷哼一声,问道:“你,可是梁翊?”声音清冷,也不知她此刻所想。

梁翊出神间,怔怔点了点头,但又立马回过神来,立即摇头否认。见状,少女下巴微扬,睥睨了梁翊一眼,道:“将东西交予我,然后我自会放你离去。”

“什么东西?”

少女伸出素手,轻掩俏鼻,并在前扇了扇,道:“你这个叫花子,浑身一股臭味,休要在我面前装糊涂,赶紧将东西交出,我族神器,岂是你这个叫花子能够染指的!”

梁翊听闻前半句,大感窘迫,面皮发红,以至连后半句根本未曾听进去。他这三个半月研习武功,从未沐浴更衣,浑身上下一股恶臭他却犹自不觉,也难怪当初船家载他时多收了些铜钱。

见那男孩一直呆滞,少女不由怀疑其智力,道:“我方才所言你是否在听?速速将东西给我,本姑娘尚有要事!”少女薄怒间,又是一种别样风景。

梁翊此刻欲哭无泪,他根本不知其所言何物,又如何予她?万般无奈之下,他举手立誓道:“我梁翊对天立誓,绝对未曾持有姑娘所述之物,如违此誓,便叫我万箭穿心,葬于这川江之中!”说到这里,他瞥了眼少女,道:“这下可以了吗?”

梁翊这一举动令其大感意外,她眉间颤抖,沉吟道:“听其所述,不似作伪,而我之前的感应却也决计不会出错,只是看他此刻衣衫褴褛,难以蔽体,又如何将之藏纳,莫非……!”想到此处,她面色巨变。

少女面容虽被轻纱遮掩,但梁翊依稀能分辨其不断变幻的神色,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出言道:“那个,姐姐,既然东西不在小可这儿,你可否将小可放了?你也闻到了,小可浑身恶臭,实在是有辱姑娘尊鼻。”

梁翊的混话,并未取得丝毫效果,少女不为所动,淡淡道;“你先跟在我身边,等时候到了,自会放你离去。”少女此言,令梁翊大惊失色,但是心底却有着一丝欣喜,不知何故。他无奈道:“姑娘,您此举失为明智之举,小可山野中人,不学无术,姑娘将我留于身边,百害而无一利!”

“休要多言,你先随我去新郑,到时自会放你离去!”少女语中流露不耐,致使梁翊不敢再度多言,他此刻方才忆起火马鹿尚在船上,想要和少女提及,却又觉不便,当下也只得无奈隐忍,只盼来日尚还有与之再见之日。

火马鹿这三月来与他昼夜相伴,感情深厚,梁翊念及此处,两行清泪化开污泥,顺着面颊留下。

泪流间,梁翊浑身一轻,手足所缚俱被解开,抬头望去,少女立其身前,语气依旧冷漠,道:“赶紧收拾一下,即刻动身!”梁翊心中百般不怨,新郑在禹迹中部,乃轩辕国都,这一去,若无大半年光景决计无法返还!

念及此处,梁翊望向祠外,只见日暮西沉,天色渐昏,提议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妨先在这儿神祠中歇息一晚,明日再动身也不迟。”他此刻只希望“夜长梦多”,能拖得一时便是一时。

少女并未理会梁翊言语,自顾自地朝祠外走去,冷声道:“此处夜间猛兽横行,更有甚者,尝有绝世凶兽出没,你若不想成其口中餐、腹中食,便速速跟来!”

犹疑再三,梁翊还是举步跟上,以少女清高冷傲的性格,自不会骗他。“绝世凶兽”,对于这个名词,梁翊也是满心忌惮,十分畏惧的。

……

明月如霜,东风如水,晚景无限。山林中万籁俱寂,偶有“嘤嘤”鸟啼和野兽低吼。少女自顾自地在前带路,白裙飘飘,步履轻盈,足不点地,似林中仙子一般穿梭于这密林间。梁翊运起风劲,方才勉强跟上少女步伐。

东方露白,启明将现,这般不眠不休行了一夜,梁翊修为尚浅,真气不足,渐感吃力。少女虽行于前,未曾回头,但似也感应到梁翊体力不支,螓首微抬,见天色已明,便回头道:“你先打坐调息,歇息一阵吧!”闻言,梁翊如蒙大赦,一跤坐倒在地,呼呼喘气,略略调整,便闭目凝神,盘坐调息起来!

呼吸吐纳间,梁翊调息了半个时辰,真气自丹田涌向四肢百骸,浑身说不出的舒畅。见真气略微恢复了一些,梁翊睁开眼睛,却见少女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前,递予了他几个野果,道:“吃些果子果腹吧。”梁翊接过,狼吞虎咽了起来,待得果子已尽,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这一夜的消耗委实太过庞大!

“好了,吃过之后便继续赶路吧。”少女冰冷的声音,漠然的脸颊,丝毫未因梁翊委顿的神色而稍降辞色。

梁翊内心苦叹一声,抱怨道:“又不是忙着赶丧,那般火急火燎的干什么!”

“迟则生变,夜长梦多。”

万般无奈之下,梁翊东拉西扯,企图再拖延些时间,问道:“姑娘,敢问芳名?”

“姬陵鵷。”少女说完,便转身行去。

梁翊思绪如飞,“姬”这个姓可不常见,中人皆乃轩辕贵族,又一想此行目的地乃国度新郑,那么这个姬姑娘身份可是非比寻常!然而令梁翊百思不解的是,这千金小姐为何对自己这般感兴趣,她所说之物又是何物?这般胡思乱想了半天,依然不得门径,眼见少女走远,便匆忙跟了上去。

这般行进速度,又过三日,已近横断山脉。但是这日,天公不作美,突兀下起大雨倾盆,令山路泥泞,难以成行。部分道路甚至被泥流阻断,需绕路而行。二人也只得寻觅了一个山洞暂且避雨。

姬陵鵷秀目凝望着洞外昏暗的天色,以及那绵密的大雨,秀眉微微蹙起,不知为何,她的内心升腾出一股不安。

不过会天大雨,道不通,梁翊却乐得清闲,在洞中打盹儿,这几日他也算是因祸得福,长久的奔波让他体内的真气愈发凝实。

少女妙目一转,看了眼蜷缩在洞中一角疲惫的少年,眉间露出一丝柔色,她前几日完全忽略了梁翊不过是一个比她还小两岁的孩子。她经历的种种磨练出她这般实力与坚韧的心智,却总是以己度人,未免太过苛刻了!

不过有些事情,总是身不由己,造化弄人,天意难料,有些人的命运生而注定。想到此处,她此刻愈发烦躁,只得盘膝闭目,抱元守一,以平静自己紊乱的内心。

两人被困洞中一日,外面却依旧阴雨连绵,而此刻洞中湿寒交迫,又无食物充饥,姬陵鵷倒还好,她内功高深,对食物并无索求,但梁翊却苦不堪言,只得拼命运起真气抵御这饥饿与凄寒之感。

姬陵鵷此刻外表虽看似风轻云淡,但内心也惴惴不安,她觉出一道十分微弱的气息,似毒蛇一般,隐藏于黑暗之中,对着二人丝丝吐信,她仿佛已经看见那人森冷的目光。

不过,这份感觉十分微弱,若有若无,纵使她感知敏锐,也无法确定这感觉是否正确,遑论找到其藏身之所。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姬陵鵷柳眉微颤,暗自道。少顷,她终于下定决心,银牙微咬,转过螓首,对梁翊道:“你稍事整理一下,准备启程。”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她说这话之时,话语之中少了分冷漠,多了些柔意。

梁翊闻言一怔,几以为自己听错,此刻天光黯淡,可谓风雨飘摇,要在此刻赶路,怕是三岁小儿也不会恁地愚钝吧?不过姬陵鵷温柔的声音却令其不忍拒绝,当下他不由暗叹道:“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似是知道其心中不解,姬陵鵷略略解释,道:“如今强敌环伺,多半是冲你而来,如若再有片刻延误,后果难料。”

梁翊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这几日的相处让他得知身侧这少女修为极深,远非他可比拟,但这“强敌”二字从她口中而出,那又会是何等高人?既是实力通天之辈,又为何会打他一介无名小子的主意?此事蹊跷无比,梁翊内心疑惑万分,但还不待他发问,少女以抓住他衣袖,一层气罩凝于二人头顶,将风雨荡开,不顾没膝泥泞,沿小路奔去。

奔出一程,姬陵鵷却突兀停下步伐,面色大变,俏脸生寒。其后梁翊身形也是一滞,茫然四顾,却独见山间雨落打叶。

此刻,二者上方气罩已然消失,大雨落下,少女发丝尽湿,贴于额上,美目顾盼间,诱惑天成。她此刻喘气稍显急促,脸颊泛红,比起初见之时狼狈许多。

“足下究竟是何人,又何必如此鬼鬼祟祟、藏头露尾?”少女平息了一下紊乱的呼吸,沉声道。她这娇喝以真气发出,荡开风雨,盘旋于这山林之中,久久不散。

话音刚落,便见一黑影自地下窜出,溅起泥浆四射,径直落在二人不远处,长笑道:“感知尚可,不过仅此而已,交出你身边这个小子,本侯可放你一马!”

少女右手紧拽梁翊,似是怕他跑掉一般,微咬红唇,却是一言不发。原来这拦路之人乃修炼“泽之体”,匿于这泥潭之中,而今遍地皆是泥潭,他占尽地利。若是先前躲于洞穴之中,她尚且不惧,但是却鬼迷心窍,聪明反被聪明误,如今这般,她恐怕非其敌手!

被姬陵鵷拉住,感受着少女柔荑的滑腻触感,梁翊都不忍放开。但他并不愚钝,对当下情形自也了然于胸,来者之强超乎梁翊的想象。惹得姬陵鵷都这般凝重对待,那以他这三脚猫功夫,恐怕不是其一合之将!想到此处,梁翊缓缓退至一边,不然到时他只是累赘,徒给少女平添麻烦。

“别再这装滥好人了,你的想法本侯心知肚明,等将这小子带回新郑,他也必为尔等所害,如此说来,你我二者也并无分别!”说到此处,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张年轻苍白的面孔,不是别人,正是那龙侯龙无累!

听闻其所言,梁翊猝然惊觉,却半疑半信,目光似征询般望向少女,但后者却故作未闻,冷冷不答。

见到这般,梁翊内心如坠冰窟,身形摇晃,几欲站立不定,这几日的相伴,让他对这少女产生别样情愫,说是少年间懵懂的情窦初开也并不为过,然而如今,现实却是如此残酷,一切不过他一厢情愿罢了。

无人理会梁翊此刻的心情,龙侯已与姬陵鵷占成一团。他仗着地利,时而遁入地底,突兀冒出,身法似魑魅,又似魍魉。相较而言,姬陵鵷十分被动,只得以静制动,雄浑真气缭绕周身。

大雨磅礴,水滴坠落,落在姬陵鵷周身却化为阵阵白雾。看到这里,梁翊才发觉,少女不仅是火之体,还是火之气,也就是所谓的精火之身。气、体属性相重,虽令修炼者只能施展一种属性的能力,但却可以令其将这一属性的能力运用到极致,不通却专!而两者属性不同的话便是通而不专,因此这其中利弊倒也难以言明。

两人皆在试探,偶有交手也是一触即分,亦且快不可言,梁翊看不真切。不过劲风霍霍,泥雨飞扬,梁翊暗自心惊:“这贼子,武功恁地了得!”

不过龙侯千算万算,却忽略一点,姬陵鵷运气之时,周遭空间温度陡生,不仅雨滴被焚成白雾,泥泽里的水分也渐渐被蒸干,与普通硬地无疑!而少了这般地势,他泽体身法的优势便消失殆尽,也多亏他的水之气刚好克火,一时倒也微占上风。

梁翊躲在一旁,目视场中交手的二人,一颗心也七上八下,暗暗为少女忧心。不过见少女未落多少下风之时,他却心性一变,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下,道:“这女人蛇蝎心肠,又何苦为她担心?”但一转念,又想:她这般出手,也是为了救我,为她担心倒也无可厚非,否则岂非忘恩负义之徒?

纵然心中这般想着,但是先前那来者的话却始终绕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理智告诉他,他身上有着什么二人垂涎的东西,甚至会为其取自己性命!这般纠结着,最后理智终于战胜了情感。梁翊趁着二人缠斗不已,逐渐向后退去,匿于一灌木丛后。眼见二人并未注意这边,当即慌不择路,逃之夭夭。

两人尚还是初步交手,皆意在试探,因此未尽全力,感知尚在。是以梁翊远遁,他二人自也心知肚明。见状,龙侯心中微觉不安,生怕梁翊跑掉,急攻几招,将少女逼退,道:“暂且住手!那小子已远远逃匿,若咱二人继续在此纠缠,必为其所趁,不妨先暂时罢手,等抓住那小子之后再一绝高下!”

姬陵鵷内心微寒,心情不愉,她万没料到这般时候梁翊竟会撇她而去独自逃命,纵知以梁翊那三脚猫把式留下也徒自添乱,但当他当真独自逃命,她仍然有痛心之感。不管她武功如何之高,也不过一个少女,碧玉之年,这种遭人“背叛”的滋味,并不好受。

内心稍稍挣扎了一番,她最终无奈苦叹一声,银牙紧咬,暗道:“罢了,就帮你这一回吧!”说到此处,她玉手一翻,一柄匕首浮现,向龙侯攻去。见少女匕首刺来,龙侯一声暗骂,侧身避开,高声道:“姑娘,我道你是聪明人,如今咱俩这般渔翁相争,徒自便宜了那小子!”

“笑话,尔等一群蛮夷之人,也配染指我族神物?”姬陵鵷冷喝一声,攻势更猛,已尽全力。龙侯不敢大意,也将真气施展到极致,与少女斗成一团。战圈之中,拳来交往,真气鼓荡,偶有金铁交鸣之声,四下劲风簌簌,叶落无声,尘土弥漫,隐天蔽日。

……

梁翊奔出一程,回望身后,不见追兵,再看天色,红日西沉,斜阳映照,已至薄暮。他此刻心中弥漫一丝淡淡的悔意与愧意,同时又忧心姬陵鵷的安危。但一想到这少女竟想取自己的性命,暗道了声“红粉骷髅”,那一丝愧疚与悔意也渐渐化为虚无。

遥望天际落霞、孤鹜盘飞,树影绰绰,一阵孤独之感袭来,置身这荒山野岭,徒能与鸟兽为伴。世态炎凉,人心叵测,也不知今后究竟还有何人能得以相信。

梁翊出神间,他却没有察觉,距他数丈之外的树梢上,一双眸子正紧紧打量着他,目光中充满疑惑。

歇息了一夜,梁翊也不知自己如今身处何方,只知在横断山脉之中,不过粗粗算来,应该在巽国与坎国的交界之处。他之前的目的地乃巽国国都,但是如今要去那里的话,必然要折回,万一遇上姬陵鵷或者那神秘男子,便颇有些不妙了!因此,梁翊也只得选择继续沿这条路向东北方行去。

没有姬陵鵷那般逼迫,梁翊赶路的速度倒也不慌不忙,倦了便打个盹,渴了饮山泉,饿了便找些果子充饥,运气稍好的话还能打到野兽做腹中食。这般不紧不慢地行了三日,初时梁翊还担心被追上,但这一路来未有人影,渐渐也放下心来。

这日艳阳高照,红日当头,纵然林间树木枝繁叶茂,但梁翊仍觉燥热无比,行不多时便汗出如浆、昏昏沉沉。不得已之下,他便想寻个小溪,清泉冷冽,在水中泡一泡当能去暑。经过这几日林间生存的经验,他已经能够根据植物的繁密程度来判断水源的位置。

轻车熟路之下,很快他便听到“泠泠”水声,不由大喜,加快脚步向溪边跑去。峰回路转,一道山泉自乱石中流下,汇聚于这渠中,泉水很浅,看样子不过小腿,梁翊似乎也只得用清泉擦擦身子。

不过,心细的他却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地方,这里太过平静!水源乃万物生存之根本,依常理而言,溪旁泉畔势必百兽云集,但此刻,为何一只也无?虽然困惑,但他却未曾放在心上,进入这横断山脉十日有余,他倒从未遇上过什么凶兽,而且大多猛兽都对人类颇为惧怕,因此这般情景倒也不甚在意。

他跑到泉边,掬了泉水洗脸,格外清爽。正当他打算解衣的时候,却有种不祥之感,本能的抬头望去。

这一望,直令他七魄出窍,只见不远处的上游立着一怪兽,体态庞大,立起恐有两人之高,黑红色的毛皮,头顶长角,琥珀色的瞳孔紧紧盯着梁翊,血盆大口中突出几颗獠牙,磨来磨去,发出阵阵低吼。

梁翊从未见过这等怪物,但见它这幅模样,便知其必是一只凶兽且来者不善,说不定是从上古流传下的魔兽!被这畜生这般紧盯着,梁翊汗毛倒立,头皮发毛,他强自按捺住扭头就跑的冲动,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速度绝对比不过魔兽!既然逃不掉,那倒不如拼死一搏,尚有一丝希望!

想到这里,他运转真气,周身微风缭绕。

那魔兽打量了他半晌,便再度低吼一声,后蹄掘地,一跃跳过小溪,便朝梁翊扑来。它歩幅极大,动若脱兔,三两下便已至梁翊身前。一股腥风吹过,梁翊始才反应过来,不待多想,侧身一滚,方才避开这魔兽的扑击。

一扑落空之下,那魔兽更是愤怒,“嗷嗷”叫得更甚,对着梁翊一掌挥出。这一下劲道十足,若是被他拍中,恐怕梁翊的筋脉都得寸裂。对于这点,梁翊心知肚明,当下不敢硬抗,矮身避过。避开的同时,梁翊暗暗放出一道火气,使那魔兽前肢毛发无端自燃,在地上拍了两下方才将火扑灭。

魔兽吃痛,瞳孔中凶意更甚,毫不客气地再度对梁翊扑去,这般近距离之下,饶是梁翊反应迅速,身手敏捷,在避开扑击的同时,胸口仍是被魔兽爪子扫中,衣屑纷飞,露出三道血痕,流血不止!

“可恶”,梁翊暗骂一声,捂着胸口飞速后退,退到了魔兽的攻击范围之外。他清楚地明白,自己绝非其敌手,若是再这般下去,他必定要葬身于此。但是如今他大仇为报,若是这般便葬送这魔兽手中,千秋之后恐怕也将留有余恨,梁翊绝计不甘就这样凋亡!

胸口阵阵疼痛传来,梁翊面色惨白,嘴唇发紫,这般疼痛当真常人难忍,他又如何继续搏斗?梁翊倚着树干,急想对策,那魔兽正一步步朝他行来,鼻尖呼呼喘气,凶眸紧盯着他。

敌不可敌,逃也逃不过,梁翊几欲仰天长叹,自己几次死里逃生,难道真的就这般滑稽的命丧于此吗?想到这里,梁翊却发现对于他对于死亡竟了无所惧,当下大喝道:“要取我性命,你这畜生也必付出代价!”

话音一落,他运足火之气,催动到极致。火之气运转间,他面皮涨红,周身空气温度转瞬升高,细看之下似有一簇簇细小火苗在其周身缭绕。眼见魔兽走近,他再度大喝一声,以自身当作武器,奋不顾身对其跃去,带起呼呼烈焰。

眼见梁翊来势汹汹,那魔兽竟也微生怯意,未敢正面相迎。不过它侧身一避,梁翊收势不住,便似一道流星一般,划过一道抛物线径直摔入溪中。不过此时的他浑身滚烫,一入水中,登时沸腾,溪边白雾笼罩,不可视物。

见状,梁翊大喜,他未曾想到误打误撞间竟未脱身制造绝佳良机,毫不迟疑,趁着白雾掩护欲要逃命。

后有追兵之下,梁翊速度也被逼到极致,瞬息窜出数丈,而那凶兽在反应过来后,一声怒吼,穿过白雾,紧追梁翊不舍。梁翊本以为可以趁机摆脱,却未曾想到这魔兽灵智颇高。

梁翊速度本就不如这魔兽,又身负伤势,此消彼长之下,他清楚地感觉到那腥风距他越来越近,无论他如何借着树林腾挪闪绕,也终究是无用之举。

“真的是非吾不能,天亡我也啊!”梁翊一声暗叹,感受着背上那即将击在他背上的劲风,索性闭上双目。往事划过,这十几日就犹如梦境一般,只是,如今这南柯一梦,要醒了!

在他认为自己存活无望之时,他却猛然感到,身后劲风一空,腰身被人抓住,自己竟腾地而起!惊喜之下,劲风拂面,他睁眼看去,只见自己已离地数米,再回头望去,一个年轻男孩在自己的身后,最惹人注目的却是他那结白的羽翼,同时,他还听到了那魔兽的阵阵怒吼,充斥着愤怒与不甘。

“你是羽人?”飞行间,似是想起了什么,梁翊奇道。他从小倒是听说了不少有关羽人的故事,但如今亲眼得见,仍觉难以置信。不过这双翼却让梁翊一眼识出他的身份,除羽人外还有何人能背生双翅?观其服饰,也与八国有异,短衣短裤,像是随心所着。

“我是羽族大将军之子艾科特”,羽人男孩轻轻点头,颇有些兴奋道:“说起来,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人类!”

“我叫梁翊,巽国人。”

羽族飞行速度极快,在林间飞了一阵后,眼见后无“追兵”,羽族男孩便缓缓降落,将梁翊放在地上,翅膀收于背后,道:“人类在黄帝之时与我羽族先祖有约,将这片地域赐予我羽族所辖,生存繁衍,互不相干,说起来至少十年没有人类来过了。”

梁翊点头,他也不知横断山脉深处竟是羽族栖居,更未想到自己竟误打误撞之下闯入了羽族的地盘,他大致地说了下来此的原因,说到最后,他尴尬道:“说起来我也是慌不择路,无意冒犯,也不知哪条路可以离去?”

羽族男孩伸出光洁白皙的右手,在梁翊肩头轻拍两下,笑道:“谁说要让你离去了,当年羽族和禹迹上的人族也较为亲密,只不过后来来往渐少。所谓相识便是缘,不妨随我去族中坐坐,想必我的族人也会很欢迎的!”

梁翊点头应是,对方既已邀请,那便恭敬不如从命,能倒羽族族中走一遭也算开开眼界,长些见识。

羽族常年居于这高山密林之中,数量稀少,饮食与人类无异,每日都会有专门的狩猎队在山间猎杀野兽、寻找野果以为食物。由于初时与人类有约,所以鲜有人会进入其栖居的横断山脉,而现在虽然无人得记这约定,但因山脉环境险要,罕有人至,渐渐地,羽族便淡出人们的视野,成为缥缈的传说,偶尔才会在禹迹上看见出来游历的羽人。

愈近国都,密林渐疏,时不时便见到结队的羽族中人,都是清一色的精壮男子,打扮和艾科特相似,背后的羽翼有长有短,长得在十尺左右,而短者仅有五尺,参差不齐。初时到尚未注意,但如今一对比,梁翊却发现艾科特的羽翼是他所见羽人中最长的。

当所有羽人见到梁翊之时,无不流露讶异神色,这使梁翊倍感窘迫,真不知道他们是有多久没见过人类了。不过惊讶过后,羽人们又纷纷对他投去友好的微笑,不过未曾多言。这着实让梁翊心安不少,看这样子羽人颇为好客,绝不似荒外边域生活在山林中的一些未开化民族。

艾科特微笑着和族人打过招呼,对梁翊耳语道:“我族对人类颇有好感,不仅仅是因为千年前两族交好,更因为上个来此的人类是位了不得的大英雄,数次解决族中麻烦,即使我族长老都以为神明!”

闻言,梁翊心中略奇,又觉艾科特所言甚是夸张,也不知是何人能有这等本领,使外族之人如此折服。不过真要说起,也可算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如果那人品行恶劣,在羽族生出祸端,那恐怕今日他想全身而退都难。就像禹迹北部与北狄的交界处,数十年前那儿的禹迹居民欺负狄人较为落后,与之交易却暗做手脚,导致时至今日,禹迹之人一入北狄之境便会遭到围殴乃至追杀!

思忖间,梁翊却觉眼前一亮,刺眼光线射来,林至尽头,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他右手敷于额头之上,以遮蔽阳光,凝目望去,只见前方已为绝壁,一个巨大山谷出现在前,建筑林林总总,中间却有一庞大建筑拔地而起,犹如众星拱月一般。

细细一瞧,那建筑竟似一颗碧绿的通天古树,似天然雕琢,只可惜远望之下看不真切。

瞧见梁翊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艾科特得意一笑,介绍道:“这便是我羽族的“翼都”了,那居中处的便是我羽人一族的核心建筑,同时也是禹迹的万年神木,我们称之为“生命树”!”

梁翊万没料到世间竟有此神树,存活上万年,那岂非早已成精?

艾科特从怀中取出一支哨子,轻轻一吹,声似画眉啼鸣,声入云霄。不多时,便见两名羽族之人从山谷中扇动翅膀,朝此处飞来,见艾科特,微微一躬身,道:“少将军。”目不斜视,丝毫未理梁翊。

艾科特扫视了他们二人一眼,吩咐道:“回去禀报下,有人族的朋友来访,我稍事带他进宫。”吩咐完,便对梁翊道:“走吧,这山谷四面绝壁,别无道路,我带你飞下去吧。”

梁翊点头应诺,艾科特伸手托住梁翊腰肢,虽然姿势略显古怪,但也无暇顾及,背后双翼一振,便对这传说中的万年神木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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