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后疾动的身影随着一声轻响电驰般逝去,几点污黑东西从半空洒落,隗怒风翻滚而起,没有追赶,只顾望着袭杀者消逝的方向发愣。他身上的衣衫由肩至腹划开一条长长的破口,碎片在夜风中飘扬。
千钧一发,命悬一线的袭杀。能躲过此劫,实属不易。
二小姐疾冲而出,“你受伤了?”隗怒风摇头苦笑。三公子仔细瞧瞧地面,“不是隗兄弟受了伤,是偷袭者的血。那人身如鬼魅,真是了得!他是谁呢?”隗怒风蓦地惊起,“你们快来。”身形疾动,已向镇中奔去。
待二小姐他们进入镇内,才知道本来已在掌控中的事情完全变了。
不言客栈里桌椅翻倒,堂柱破折,砸烂的器皿碎片散落一地。院后竹韵依旧,却是茶残人去,匹马俱无,显得凄清异常。
三公子含泪道:“敖老板于我有恩,如今受我之累,凶吉难言,真令我羞愧莫名啊!”二小姐道:“还有田老板那里,多半也出事了,我们不去看看?”隗怒风道:“我猜他们早已逃走,晚点去没关系。倒是这个敖老板的生死行踪,叫人好费猜疑。”二小姐道:“田老板即使要发难,也应冲着我们来,为何还要迁及无辜?按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为什么要这样?”隗怒风道:“我也想不通啊。也许在杂货铺能找到一些线索。”
田老板的杂货铺阒然无声。
三公子和隗怒风同时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赶紧破门而入。二小姐紧跟而至,立即为屋内的景象吓呆了。
一个老妇俯卧店堂之上,颈边湿润一片。三公子轻轻翻转尸身,咽喉赫然贯穿一洞,犹自汩汩淌血。另一个少妇侧爬于弃物狼籍中,旁边躺着一断气的幼儿,少妇双目圆睁,脸上僵塑着惊讶、伤心和绝望之色。她临死也不敢相信,凶手真会对她母子痛下杀招。她死不瞑目。
隗怒风冲进后院,厩房骡马已去,草料犹存。前后搜索,除了满目狼籍,早是人去室空。走出店铺,泥道上蹄痕尚新。他站在漆黑的夜空下,长长吁出一口气。三公子无声来到他身边,“田老板连老婆孩子都要杀而灭口,真是心狠手毒之辈。树林中袭击你的人会不会是他?”隗怒风道:“绝对不是。”二小姐道:“你看清了袭击者面目?”三公子道:“黑灯瞎火,瞬息之间,肯定看不清的。隗兄弟定是另有根据。”隗怒风道:“我试过田老板,他的武功似乎还比不上戈伯南。刚才出手之人比戈伯南高明得多。我想我能够猜测一二,但现在却全无把握。”
三公子喟然长叹,“这一切灾难都因我而起啊!”隗怒风道:“我认为这是某种劫数所致,即使不是你,也会有别人顶这个缸。只不过你是他们心目中最适当的人选而已。”二小姐道:“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我们略动,别人就要杀之而后快,看来我们的路子没有错。”三公子咬咬牙,“对,追踪田老板。”他看了隗怒风几眼,“或许,找到姓田的,便可查出金珠下落。幸好我对追踪术颇有心得,他跑不掉的。”
隗怒风眼里闪耀一线希望。
循着新鲜的蹄印和骡马粪便,三公子辨明骡队方向追赶潜逃的田老板。失去马匹,三人只能徒步追踪。二小姐以极大的勇毅紧紧跟随。
东山出现晨曦的时候,隗怒风停下来,“这样追赶不是办法,我们得想法找马。”二小姐道:“没关系,我还能坚持。”三公子道:“就算你能坚持,照这种速度,我们也追不上。怎样才能找到马匹呢?”隗怒风道:“先歇一会吧。只要遇见过路人,就可买到马。”三公子道:“这地方人迹罕至,就算有人,也不见得肯卖。”隗怒风道:“总得试试吧。”
休息不久,居然有一名骑者迎面走来。隗怒风拱手道:“请问,你这马值多少钱?”过客高倨马上,上上下下将隗怒风打量良久,才漫不经心地说:“三十来两吧。怎么,你们是做马匹生意的?”三公子道:“我出六十两,可不可以商量?”
过客瞪眼看他半晌,问道:“你这双皮靴值多少?”三公子愣了一下,还是答道:“十二两。”过客道:“我出二十四两买它,这也是高价。你干不干?”三公子怔了怔,“当然不卖。卖了我怎么走路?”
“这就对了。”过客冷笑,“我若没有这畜牲,你叫我在地上爬吗?”
隗怒风差点笑起来。
二小姐第一次看见隗怒风露出笑意。这一笑顿时流露十七岁少年的天真与稚气,将他平素的冷峻深沉一扫而光。他的笑很短,一闪即敛,二小姐觉得仿佛有清风掠过苍茫原野的舒畅感,心里如同旭日初升般的光明温暖。
隗怒风仔细打量过客几眼,拱手道:“对不起,你的确有很好的理由拒绝,我们不买了。”过客更仔细地审视着他,“你真的不买了?”隗怒风道:“既然你不肯卖,我们当然不买了。”过客冷冷一笑,打马狂驰而去,卷起的飞尘顿时腾腾扬升。三公子无奈地摇摇头,二小姐低声道:“真是个狂妄自大的家伙!”话音未落,飞尘滚滚,那名过客又打马回来。他掸掸身上尘土,问道:“你们三个人,买这一匹马又有何用?”
隗怒风道:“给这位小姐乘坐,她已经走不动了。”
“你怎么不早说。”过客忽然翻身下马,将缰绳抛到隗怒风手里,“送给你们了!”三公子好生奇怪,“六十两银子你不卖,却一文不收地白送人。你这位仁兄当真古怪得紧!”过客道:“这你就不懂了。道有所不为,义有所必为。我干我该干的事,别人懂不懂有何关系。”隗怒风肃容躬身,“谢谢!”
过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一路行来,见许多提剑扛枪的汉子们到处设伏,要格杀一个化名隗怒风的剑屠。我觉得机会难得,本想来凑凑热闹,但你既不象恶徒,我也没兴致凑这门子热闹了。”隗怒风毫无表情地看着他。过客道:“倘若你这次能够不死,以后经过养马川时可来找我。我想我们大约会谈得来。”他将包袱解下马鞍,挂在腰刀顶端,向肩上一扛,大咧咧地扬长而去。
三公子深自叹息,“此人年纪青青,却颇具识见。放荡不羁,胸襟坦畅,也算十分难得了!可惜我们忘了问他姓名。”二小姐道:“我猜他决不会说的。”
过客留下的这匹马颇为骄健,二小姐既免除奔波之苦,隗怒风和三公子便拽开大步,沿田老板留下的痕迹急赶。赶得一程,隗怒风疑惑渐生,“以田老板的阴沉机智,不应当留下如此明显的线索。这痕迹太过明嘹,简直象要把我们引进什么圈套似的。”
三公子亦有同感。
二小姐道:“如果担心中计,不妨先回家里,让大哥他们也来。反正田老板走的正好顺道。”隗怒风道:“人多未必好办事。这条路纵有艰险,恐怕我们也不得不去。如果前面有伏击,你跟三公子见机行事,反正能退就退,别陷入阱中。我负责冲锋或者断后,只要不遭一网打尽,事情就不会绝望。”
道上的痕迹越来越新鲜,方向却越来越不对头,田老板一行竟象是直奔戈伯南藏身之所似的。隗怒风道:“这是逼着我们非追不可啊!难道我们的一切都在别人预期之中?”三公子道:“我也有这种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感觉。也许其中的阴谋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大。”隗怒风道:“假若这样,只怕连你家都有危难。现在一点都不要耽误,能赶就尽量往前赶吧。”
一路急行,果真来到戈伯南养伤的农家小院前。三公子凝神望着院中茅屋,沉吟道:“这里太静,不对劲呀。”隗怒风脸含隐忧,“既然来了,横竖都要进去瞧瞧。”一阵轻风掠过树梢,侧面水池中波纹层叠,三公子忽然脸色大变,“血腥味好浓,我怕戈伯南他们已经……已经出事了!”
话音未落,隗怒风抢先冲进院落。听到他轻声惊呼,三公子和二小姐赶进草屋,身体顿时凉了半截。
堂屋里桌碎椅翻,地面破碗饭菜遍地狼籍。农夫农妇僵卧血泊,口中食物残粒醒目。两个小男孩和一个女孩倒在墙旮旯里,惊骇神情犹自未消。三名屠龙庄弟子枕着刀剑,身姿拘滞,看来未及抽刀便猝遭毒手。戈伯南逃得较远,屈躯跪伏在院墙边桃树下,两柄长剑齐插背脊之上,拼死搏斗的痕迹依稀可见。
看到戈伯南双睛凸暴的死状,二小姐忍不住蹲在院中呕吐不已。
三公子和隗怒风悲愤地看着这血淋淋的场面。惨无人道的屠杀!一个人的生命在此时此地显得何等卑微。空前的愤怒聚集在隗怒风胸中,沉积已久的怨毒又变得难以抑制,无心和尚的教导刹那间变得无足轻重。他渴望挥剑一击,将身外的碍眼物打入永劫不复的地狱!
人在悲愤与伤感中会丧失时间观念,急促的足音响起时,隗怒风眼里迸出狂暴的神气。十四名佩剑武士拥进院中,将隗怒风三人堵在院坝。隗怒风凝视着戈伯南的尸身,想起他下跪相求的情境。此人虽然粗鄙不文,却是心无蒂碍的直性人,他若该死,尔虞我诈的天下人谁不该死?怒火中烧的隗怒风刚要拔剑,一只柔弱的手抓紧他的胳膊。二小姐轻声劝道:“求你不要滥杀!”
这话更激发他的怒火,即使为了死去的戈伯南,他也有权向这些人讨回公道!转头看见二小姐诚挚哀伤的表情,隗怒风似乎感到身材矮小却智慧超凡的无心和尚与娇柔燕婉却内含刚毅的二小姐的面孔重叠在一起,他不能拒绝这种发乎内心的关怀。他深深吸进一口气,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
一名四旬微胖的武士厉声喝道:“剑屠——隗怒风,你好狠毒!杀了人居然还回来欣赏一番吗?”二小姐紧紧拉着隗怒风的手,将无言的规劝和告诫传输到蠢蠢欲动的恶念中,犹如一股甘泉渐渐平息他满腔怒气。三公子道:“我们刚到。我们不是凶手!”微胖武士气极反笑,“你们不是,难道我是?”三公子冷冷言道:“那可不一定。”
微胖武士喝道:“张启云,你张府劫走戈庄主的金珠财宝,杀了戈庄主本人,倒也罢了,为什么连屠龙庄一门八十余口老弱妇孺都不肯放过?你们也太狠毒了!”三公子大惊,“你说戈伯南全家遭戮,是什么时候的事?”微胖武士叱道:“恶贼,装什么糊涂。”他回头大喝:“江湖败类,人人得以诛之,决不能让他们继续为害江湖!”
二小姐向前一步,“你指证我们谋财害命,可有什么凭证?若无证据,就不能平空污陷好人。”胖子武士狠狠盯住她,“你们也是好人吗?二十万珠宝装在粮食袋里,现在你家粮库中。戈庄主等人的尸骨未寒,岂非明证?前几日曾有人见你们与戈庄主同在一处厮杀过,那次幸亏你们没能得手,为收集证据,我们已从黑松林里掘出二十九具尸体,不是你们行凶还会有谁?”
二小姐和三公子听得心惊肉颤:圈套越拉越紧,这事只怕难以善罢。
隗怒风道:“屠龙庄八十余口,又怎么讲?”微胖武士露出极端厌恶,“幸而张府之人在屠龙庄行凶现场被川西腾龙剑李伯熙李大爷堵住,逮了个正着。你还有什么话说?”隗怒风道:“因此,不论我们说什么,你都不肯相信,你都要杀了我们?”
“不错。”胖子武士得意非凡,“你们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