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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黄台白骨案

楔子

夜凉如水,凤鸣县城郊外静谧无声,偶尔几声虚弱的犬吠也像是被这无边的黑夜扼住了脖子,在无月的夜里,压抑低沉。

“娘,娘我怕。”五岁的女孩子把头扎到自己娘亲怀里,头上崭新的绢花都被揉搓下来,扯着一缕头发垂到耳朵边。

蜡黄着一张脸的女人迟钝的低下头,眼睛里闪着迷幻的光彩,她迟疑的弯下腰抱了女儿一下,又把她拉起来,给女儿重新弄好头发,“乖,你乖乖的,一会儿就有糖吃了。”

一个身披白纱的女子走过来,弯下身子,摊开的掌心里滚出来一颗圆溜溜的糖果。

“乖,来吃吧。”

这糖丸甜中透着一缕淡淡的苦涩,小女孩含着糖果,学着爹娘的样子跪在地上。糖果甜甜的,吃下去浑身都舒服,连她原本冻得有些青白的脸色,都变得红润了起来。她个子小,怎么努力抬头也看不到什么,只好往旁边挪了挪。前面那家人带着个小男孩儿,跟她差不多大,她挪到男孩儿背后,从人家头顶上往前看。

前方不远是一个土堆成的台子,上面点了几堆篝火,把台中央站着的人脸照的红红的。那个衣饰华贵的男人正念着孩子听不懂的歌谣,对着天上的月亮跳舞祈祷。

“娘,他在唱什么?”小女孩儿拉拉身旁母亲的衣角,张开的嘴露出淡淡的蓝色。

“他在祈求天神,希望天神同意让你们去天上玩。”另一个白纱女子过来,拉起小女孩儿,“你长得这么好看,就让你第一个去,好不好?”

“可我想跟娘一起去。”小女孩儿扭着身子,躲进母亲怀里。

“去吧,去吧,你去了,娘很快就去。”女人扯扯自己的粗布衣裳,“你去那别光想着玩儿,要好好干活,天神高兴了,咱家日子才能好过,娘就能穿的漂漂亮亮的去陪你。”

“你家女儿这么漂亮,又乖又听话,一定能得到天神喜欢的。”白纱女子抱起孩子就走,一路穿过跪拜的人,把孩子递送到土台上。

台上正在跳舞的男人停住了脚步,伸手接过小女孩,他阴鹜的双眼睁开一条缝,满意的望着手中的幼童,突然咧开涂着猩红色的嘴唇,“赫赫”的笑起来。

小女孩儿吓得张口要喊却再也发不出来声音,她看到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一条冰冰凉凉的东西沿着自己幼嫩的脖颈划过去,片刻间这冰凉的地方就灼热起来,可怜的女孩还不知道,此时沿着这条细薄的伤口,她的生命正在无声的流逝,就像决堤的河口,再也无法挽回。男人袖子里摸出一个瓷瓶,在小女孩儿脖颈处接了一点儿鲜血。

然后他将小女孩飞快的倒提过来,原本潺潺流出的鲜血在这一霎那像是瀑布般喷涌而出,飞速的染红了脚下的黄土地,她的血沿着土台一侧挖好的沟壑蜿蜒向前,两个白纱女子站在一旁,念念有词的扬手把点燃的符纸抛进血池去。黄白的纸灰纷纷扬扬的落进那鲜红中,留下污浊的斑点。

台下女孩子的母亲努力伸直身体,看着在那男子手中不停扭曲着挣扎着的幼小的身体,她稚嫩的脖子已经被被鲜血糊满,再也看不出昔日的面目。“我的女儿,要去天神那里了,要去天神那里了……”女人揉搓着粗布衣裳,喃喃自语,“我女儿又乖巧又漂亮,天神一定会喜欢她的,到时候我就有好日子过了,就有好日子了。”

跪在她身边的那家人正忙着把自己怀里的男孩子推出去交给白纱女子,然后一脸期待的看着儿子被拖走,脸上都是狂喜的表情。

这样恐怖的仪式一直持续到了清晨,当太阳的光芒从地平线上怯怯地露出头来,四十九个幼童的血填满了黄土地,小小的尸体被随意的丢弃在一边堆成一座小山,而他们的亲生父母则虔诚的从白纱女子的手中接过一枚枚雕刻着特殊符号的徽章,珍而重之的贴身放好,这是他们对天神忠贞的证明,也是他们出卖了自己骨血的证据。

第一节

凤鸣县地处江南腹地,紧邻着一条被当地人叫做白水的大江,这一江之水灌溉了沿岸的千里沃土,也孕育了凤鸣县的特产:白油米,以及用这种米酿造出来的:凤鸣酒。康熙二十三年的时候,凤鸣酒还曾经作为贡酒沿着京杭大运河送至紫禁城,一时间成为京城达官显贵争抢的风靡之物。

然而对于现在的凤鸣县来说,这样的辉煌已经是难以追回的往事了,自从雍正四年开始,白水江的水位就逐年下降,等到乾隆元年更是达到了一瓢江水半瓢沙的惨状。原本甘冽清纯的江水成了如今这副昏黄污浊的模样,再也养不出细白绵软的白油米和醇香浓厚的凤鸣酒了。凤鸣县因白水江而辉煌,也因白水江而没落。

“我,我跟你说,呸。”一个身量高大的青年往地上吐了一口嘴里的沙子,用扇子遮着头顶的太阳,一双细长的丹凤眼被日光晃得眯起来,扭头跟他身边那个书生模样的人抱怨着:“也就你这个傻子信那些书里的话,这都挖了两天了,什么也没有!”

“会有的!”那个细白面皮的青年仰起脸,可又觉得被太阳晒得不行,他左右看了看,躲到了高个青年身后,借着人家的影子找荫凉。“书里既然说有,那必然是有的,再找找。”

“好好好,你说有就有,继续挖!”高个的青年一边挪过手里的扇子遮在书生的头上,一边拉着他往不远处的一片树荫底下走。

“我说子逸呀,你到底看的什么书,给我瞧一眼,我看看怎么写的?”

原来被高个青年揽住肩膀的文弱书生,就是在这凤鸣县刚上任半年的父母官,张若缈,表字子逸,乃是三朝元老张廷玉家的小公子,当初在乾隆元年的恩科殿试上得罪了新帝,才被外放了这么一个远离京城的七品芝麻官。

“阿桂你可别乱来,翰林院里的藏书也是你能看的?”张若渺来到树荫下面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日头太毒了,他刚接过阿桂递到手里的牛皮水袋抿了一口,又去抢人家的折扇。

被唤作阿桂的这个高个子是张若缈从小玩儿到大的朋友,兵部尚书阿克敦将军家的公子,跟张若缈一样是个货真价实的世家子弟。年纪比他要小上两岁,从小又不爱读书,一天到晚舞枪弄棒的净闯祸了。前两年阿克顿实在是管不住他给他扔到军营里当了两年兵,谁知道从军营里回来性子更野了,家里干脆就待不住,这不才回家没多久听说张若缈外放了凤鸣县,哭着喊着也要跟来,阿克敦将军没办法也只好由着他。

“你就知道用官话压我。”阿桂吐了一下舌头,不同于张若缈有官职在身,他现在是老百姓一个,也不担心什么官威官体,双袖都撸到肩膀处挂着,露出一双筋肉结实的臂膀。

也就是几句话的功夫,他们两个刚刚站立的地方已经被几个小厮挖成了一个巨大的土坑。说来也奇怪,这看上去好好的一层黄土,几铲子下去却从下面露出了沙石,而且这沙子倒是越挖越多,渐渐的土坑成了沙坑,从下往上渗着一层黑沉沉的阴气。

有那些个胆小的小厮已经不太敢往坑里看了,一味地闭着眼狠挖,阿桂敏锐的觉察到了坑边的异常,用手搭了凉棚在树下张望,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挖到了!挖到了!”突然,几个小厮高声叫唤,张若渺一听,原本半耷拉着的眼睛瞬间亮起来,把阿桂的牛皮水袋一扔,先一步往沙坑那边跑,阿桂也紧跟在他身后,两个人都想看看,究竟挖出个什么东西来。

跑到近前,只见那个巨大的黄沙坑底,竟然露出了一堆森森白骨,看上去埋了有些年头,骨头都发黑了。张若渺心里没防备,在坑边被这白骨吓得一个踉跄,脚腕子一软整个人滑进了沙坑里。阿桂也吓了一跳,眼瞧着张若缈失足掉下去,顾不得别的,赶紧趴在沙坑旁边把他拉出来,担心万一时间长沾了坑底的尸气。

幸亏现在是正午,太阳火辣辣的照着,众人缓过了最初的慌乱逐渐平复下来。阿桂从小胆子就大一些,定了定神开始蹲在坑边细细的观察。

“都是孩子的。”他抽出用佩刀扒拉了一下骨堆,很肯定的说。

“孩,孩子?”张若渺还保持着阿桂拉他上来的那个状态,双手紧紧地攀着阿桂的胳膊,两眼发直呆呆的问。

“没错。你看这头颅的大小,子逸,你就是来找这个的?”阿桂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掐的生疼,于是扭头安慰的拍了拍张若缈的手背,“莫非这死人骨头里面,有什么典故?”

“我不是要找这个,我是找梦梁书院啊!”张若渺这才缓过神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册子,翻开一页指给阿桂看。

“梦梁谜案……”阿桂照着张若缈指给他的文字看下去,瞳孔渐渐缩小。

“子逸啊,你这书是哪来的?”阿桂看了一半忍不住抬头询问,却看到张若缈原本红润的脸色突然变得灰败不堪,像是见到了什么恐怖的场景一样,连拿着书的手都瑟瑟发抖。

“子逸!”阿桂担心的喊了一声。

“阿,阿桂,咱们回去吧,快点。”张若缈翕动着双唇吐出来一句细弱蚊声的催促,视线却不在阿桂的脸上,而是死死地盯着沙坑底部一处看上去格外阴沉的地方。

沿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阿桂觉得那坑底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蠕动,仿佛要从这黑暗的土地下面钻出来。

尽管是生在将军府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的阿桂,此时也有点头皮发麻,他抬起手中握着的佩刀向那个地方狠命的一掷,只听见“叮”的一声,刀尖稳稳的插进那块阴暗的土壤里面。阿桂拖着张若缈上前几步“咻”的一声将佩刀拔出,却看见银白色的刀尖上嵌着方方正正的一块像是令牌一样的东西。他伸手刚要去取,身后传来张若缈的惊呼。

“小心!”

气氛本来就紧张,张若缈这一嗓子像是一盆冰水直直浇进阿桂的后脖颈里,吓得他手腕一抖,刀柄差点没拿住。

张若缈还从没见过这样犹如惊弓之鸟的阿桂,心底里的那点恐惧被笑意驱散了一半,他从怀里掏出来一块杭绸的帕子塞进阿桂手里。

“你拿这个垫着点,跟一堆骨头埋了这么久,谁知道这玩意上面有什么。”

阿桂点点头,接过帕子来小心翼翼的将那块四方的令牌掰下来,拿在手里细看。

这应该是一块生铁打造的令牌,足有一个成年男子的手掌那么大,拿在手里颇有些分量,虽然在地下被埋了这么久,上面的花纹看上去还是栩栩如生,可问题就出现在这些诡异的花纹上。也不知道当年的工匠用了什么手段,令这花纹看上去栩栩如生,随着视线角度的不同,上面镌刻的几条蟒蛇一样的东西居然会隐隐波动,仿佛随时随地就会腾空而起,十分惊异。

“子逸,你看这?”阿桂从没见过这玩意儿,心里没了主意,不过这里既然是张若缈让挖的,也只好去问他。

“这一回,我可真没招儿了。”张若缈看着阿桂期待的眼神,咽了一口唾沫无奈的说。

第二节

挖出白骨的地方位于凤鸣县郊外的一处山丘下面,一个平日里百姓都会绕着走的地方。说来也奇怪,这里看上去肥厚的土壤却从来都生不出庄稼,来过几个云游的方人都说此地至阴不祥,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来了。

“大人,现在怎么办?”一个胆大的劳力拄着掘头,粗声粗气的问张若缈,刚才就是他最早发现的白骨。

“你们几个先不要声张,找些轻便的草席将这里盖起来。”张若缈想了一下,又接着问那个胆大的苦力:“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的话,小的叫梁大生。”

“好,梁大生,如果本官叫你一个人在这儿看着,你怕不怕?”

“那有什么好怕的,小的家里世代是给人抬棺材的,别说是白骨了,就算是沾着肉的小的也见得多了,不怕。”

张若缈看了阿桂一眼,后者冲他点了点头,然后从怀里摸出来二十个铜板,走到梁大生面前一股脑的塞给他。

“好好给张大人守着这坑,等完事儿了爷还有重赏,知道吗。”

惦着手里沉甸甸的铜板,梁大生笑得合不拢嘴,忙不迭弯腰道谢。

“谢大人,谢公子!”

其余参与挖坑的几个小厮和苦力,阿桂都一一给了封口费,这才跟着张若缈往回走。两人路上商量着后续该怎么办,阿桂的意思是挖出白骨这事儿肯定是要上报朝廷,兹事体大不能耽搁,可是张若缈看上去却很犹豫。

“你到底在想什么啊,子逸。”阿桂勒了一下手里的缰绳,不解的看着在马上陷入沉思的张若缈,眼光一瞥又注意到他怀中揣着的那本小册子。“还有这本书,你究竟哪来的,别跟我说又是翰林院!”

阿桂从小到大都跟张若缈极为投缘,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两人之间可以说是没有秘密的,可是自从半年前离了京,张若缈就好像心里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平日里抱着怀里那本小册子看来看去的,却从来不叫阿桂瞧。可能是心里憋着火气,阿桂的声音抬高了不少,这才引起张若缈的注意,他迷茫的回过头。

“啊?”敢情这位张大人根本就没听见阿桂先前的问题。

“你,你气死我了!”阿桂抖着手用鞭子指了张若渺半天,最后无可奈何的拍马先行,只留下一脸懵逼的张若缈在后面慢腾腾的追。他从小骑术就不好,平日里阿桂总迁就他,这一回人家真急了,不管张若缈在后面怎么喊,阿桂压根没回头,一会儿就没影了。

此时的凤鸣县衙也不消停,县吏方平正打发人到处去找县太爷,一大早的衙门口就有一个寡妇抱着孩子要告状,他去后院回报张若缈,才发现县太爷跟阿桂公子的屋子里都是空的,急的这位老夫子满脸冒油,脑门锃亮。

阿桂刚好在此时回来,满脸怒容未消,抬手将缰绳甩给门口等候的衙役,迎头就撞见慌慌忙忙的方平。阿桂一见他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就觉得好笑,心中的郁闷消了大半,忍不住出言打趣道。

“呀嗬,方书吏,这是新剃的头吗?”

瞅见阿桂方平才松一口气,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的提着衣服下摆跑过来,嘴里忙不迭的喊着:“我的大人们呐,这一大早您二位跑哪去了?”

“出城办了点事儿,瞧把你给吓得。”阿桂接过小厮递过来的布巾简单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方平站在衙门口仰着瞅他的那张苦瓜脸,嘴角一歪就把那布巾糊在了他脸上。

闹了这半天张若缈一人一马才气喘吁吁的赶回来,想必是许久没有这么急行,张若缈全身像是脱力一般慢腾腾的马上滚下来,阿桂斜眼看了他一下,准备伸出去接他的两只手犹豫片刻又抽回来,倒是被方平眼疾手快的抢前接住了。

“方书吏,书房准备笔墨,我要写公文。”张若渺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一把攥住阿桂的手腕往衙门里走,后者被他拿捏住,倒也没挣开,不情不愿的挂着一张棺材脸跟在后面。

“好了,都多大了还和小时候一样跟我置气。”两人进了书房,张若渺看到阿桂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无奈的说。

“谁跟你置气了,爷是那么小气的人?哼!”阿桂还嘴硬呢。张若缈也不去跟他斗嘴,这个朋友从小哪都好,就是心眼小,跟张若缈还是好的,要是旁人不小心招惹到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你不是要写公文吗,抓我干嘛,咱爷们儿胸无点墨,没进过翰林院,不要耽误了张大人的公务。”阿桂嘴上这么说,身子却往书桌旁边的藤椅上一歪,一点回避的意思都没有。

张若渺看他这个口是心非的样子,心里好笑,思忖了半天才把怀里一直揣着的那本小册子拿出来,往阿桂脸上一盖,扭身去书桌边坐着。阿桂接了册子,嘴上什么也没说,心里却乐开了花,他早就想看了,刚才在土坑旁边就瞅了两行,觉得这书里记载的故事格外惊险有趣,于是迫不及待的翻开刚才那一页,接着读下去。

刚才张若渺给他看的就是这本册子里面记载的第一个故事——梦梁谜案。

册子中记载的很笼统,讲的是前朝万历年间,有个叫梦梁县的地方连着出了两位状元,万历皇帝很开心,派了一位名叫李巽的官员到梦梁县督学,意在奖励当地的官员乡绅办学有方。可是这个李巽大人在梦梁县住了半个月之后却给朝廷上了一道折子,说此地盛行巫蛊之术,学子们都是受了巫术的帮助才得以在学识上一日千里,那折子写着他自己亲眼见了,说是此地的梦梁书院里有人给学子熬煮经史子集的书册,將书册熬成汤汁给学子饮用,喝了那文章就能印在脑子里。看了这道折子,皇帝大怒,认为李巽这是妖言惑众,于是革去了他的所有官职贬为平民,永不录用。而后没过多久,梦梁县突遭地动之灾,全县覆于地裂之下,再无一点踪迹可寻。

阿桂看完了这个故事,若有所思,他不解的望向张若渺,看到对方也在看着他。

“子逸,难道你觉得那个土坑里面埋得白骨就是当日那梦梁县的梦梁书院?”

“当然不是,你不是查看过了么,那个坑里都是孩子,而且我见尸骨排列的规规整整,显然是被刻意的摆放过的,若是因地动而死,应该姿势各异才对。”张若渺起身给自己和阿桂各倒了一杯茶,挨着他坐下来。“我起初挖掘的目的,的确是为了寻找书中所说的梦梁书院,可是那坑里的白骨却在我的意料之外。”

阿桂听了这话点点头,又看了看手里的小册子。

“哎?子逸,这是你的笔迹呀!”阿桂后知后觉的叫了一声,被张若渺翻了一个白眼。

“你不会才看出来吧,我的大少爷?”

阿桂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你知道,我从小看书就不仔细嘛,难道这本书是你写的?”

“当然不是了,这是我在翰林院任编修的时候,从藏书里面摘抄誊录的。”提起这件事,张若渺就忍不住要叹气,当初自己在殿试上抖机灵,未曾想皇上是个那么爱记仇的人,给自己派了个毫无实权的翰林院编修,在藏书楼一呆就是七个月,可把他给闷坏了。这些事情阿桂也知之甚少,涉及到公务,张若渺不方便跟他说的太细,何况皇家藏书里面也有很多宫闱密档,而且他抄录过的书,有好几本都出了问题,所以小册子的事情才一直瞒着他。可是如今,事情的发展已经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接下来的查证难免需要阿桂的帮助,若还藏着掖着,就说不过去了。

“好了我们不提这本书的事情了,阿桂你说的对,县郊挖出来那么多人骨,这是大案子,必须要上报,我现在就写一封公文快马送与知府大人。”张若渺打定了主意,坐在书案前面开始写折子,阿桂也从藤椅上蹦起来,在一边给他研墨。折子很快就写好了,张若渺从头检查了一遍,用嘴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准备交给外面候着的方书吏送走,却被阿桂按住手腕。

“你说用不用给京里递个消息?”阿桂眨了眨眼睛,低声问道。

“什么意思?”

“我总觉得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还是提前知会你老爹张大人一声,将来在朝中也好提前有个应对,毕竟皇上跟你不对付。”张若渺听了阿桂的话,慢慢点了点头。

“你说的有道理。”

“哎呀,怎么今儿个转性了,答应的这么痛快?”阿桂得了便宜还卖乖,折扇在手指间打了个旋儿,歪着头跟张若渺打趣。

“那我要是不答应,你会不跟我爹通消息吗?”

“不会。”

就知道!张若渺翻了阿桂一个白眼,甩开他压在自己腕子上的手,扯着脖子唤方平进来。老夫子皱着眉头小心翼翼的在门口张望,却看到两位主子刚才还僵着,这会儿却又好了,无奈的摇了摇头。取了公文刚准备走,却又想起来一桩事,赶紧回头禀报。

“大人,那个告状的寡妇还在门口等着呢。”

第三节

来了凤鸣张若缈才明白做一方父母官有多么不容易,这个衙门口一天到晚都有人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过来告状的,他本来也想跟上一任凤鸣县令一样把那张鸣冤的鼓给搬到后院去,终究还是不忍心。

有人告状就要升堂,张若缈换了官服往大堂正中一坐还挺威风的,阿桂抱着胳膊在侧堂看着,越看越觉得好笑。当初为了不穿这一身官服,张若缈不惜在殿试中故意出丑,却没想到最终还是没能逃脱张家世代为官的宿命。

堂下跪着的女子自称是东郊的寡妇何王氏,怀中抱着一个四岁的娃儿。据她所说,她丈夫三年前因病去世的时候给她留下两亩好地,这些年靠着将土地出租挣些吃食,母子两个日子倒也过得去,可是上月她家来了一个自称是她丈夫远房亲戚的男人,说这两亩好地是祖产,要收回,这不是要断了她们母子两个的出路么,一来二去的两人相持不下,这才来县衙击鼓鸣冤。

张若缈一听这些家务琐事脑仁儿就疼,赶紧挥手让衙役去何王氏家把那个远房亲戚带来,让两人当面对质。人很快就带到了,张若缈眯着眼睛看了看那寡妇又看了看自称远房亲戚的男子,心中思绪一转,张口问道。

“你们二人皆说东郊外那两亩好地是自家的,可有地契为证?”

“自然是有!”两个人异口同声的回答道,然后互相瞪着对方说:“你胡说!”

“住口,大堂之上岂容你们二人争吵,既然都说有地契为证,那就呈上来给本官看看。”

奇事,果然是奇事,两人呈上来的地契居然是一模一样,只是在那个男子的地契背面盖了一方特殊的黑色印章,张若缈乍一看觉得异常熟悉,再仔细过目之下恍然大悟,那印章的纹路居然和自己刚刚从白骨坑中取出的那块诡异的令牌上的纹路,极为相似!

张若缈皱着眉头轻轻咳了一声,正在认真做笔录的方平抬头看了一他一眼,心领神会的伸着脖子喊着:“地契乃朝廷所发,兹事体大,需仔细核对方能分辨真假,今日暂且退堂,明日重审。”

打发走了告状的,张若缈手中攥着那张奇怪的地契赶紧跑到侧堂去找阿桂,从他怀里翻出来早上挖出来的生铁令牌,两者对比之下更加相似,只是印章上的纹路没有令牌上那般骇人,尺寸也小一些。

“这倒是奇了,朝廷发的地契绝对不会有两张同样的,还有这个印章是怎么回事?”阿桂挠着头,一脸不解,张若缈也觉得此事极为怪异,尤其是跟那一方白骨坑联系起来,更加透着一股邪性。

“我看不如这样,明日就说这张盖着黑印的地契是假的,先把那个拿地契的人收监,然后我们慢慢查。”张若缈说完,阿桂也觉得这么办比较妥当。打定了主意,阿桂出去安排衙役详查这个外来男子的行踪,留下张若缈在书房又重新看了一遍那方令牌。他思忖片刻之后找来拓纸将令牌上的花纹认真的拓了下来,仔细收进匣中。

阿桂派去查访的探子很快就有了回音,这个自称是何王氏丈夫远房亲戚的男子是一个月前才来的凤鸣县,到达之后一直在各村游荡,这几天不知为何跑去了何王氏家索要田地,中间没有跟任何人接触过。而且这个人进城时登记在册的身份和籍贯都是假的。

“探子还说,何王氏的丈夫是雍正十一年孤身一人从直隶逃荒来的,据他所说全家都在途中饿死了,就活了他这一个,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一个远方亲戚呢?”

“这个拿地契的男人有问题。”张若缈看着阿桂递过来的探子的回信,思忖着,“告诉方平可要好好给我看着那个男的,别让他死在牢里了。”

“放心吧。”阿桂冲他点点头,“我让牢头把他全身都搜了一遍,凡是能自杀的玩意一个不留,每日吃饭有人看着,就连筷子都别想藏起来。”

“你办事我当然放心啦。”张若缈这才稍微露出一点笑容来,轻轻握了握阿桂的手。

派人送去知府衙门的公文迟迟没有回音,反倒是由阿桂手书送往张若渺府上的家信,早一步到达了凤鸣。不愧是辅佐三朝地位稳如泰山的张廷玉,回信只有短短的三个字:知道了。张若渺倒是一点都不意外,他这个家父大人平日里就是在府中也是没什么话的。在张若渺还小的时候,还偶尔会得到来自父亲的课业指导,等到大哥张若霭官拜五品入朝为官进了吏部之后,张廷玉在家里说的话就越发的少了,所以才闷得张若渺总是偷偷溜到阿桂府上找他玩耍,为此还挨了不少责骂。

“我从来都摸不准你爹的脾气。”阿桂看着手里的回信不住的摇头。

“让你猜着了还是我爹么,别说你了,我在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混了这么多年,这不也一样么。对了,你究竟用什么送的信,这才左右不过八天的时间,也太快了吧。”张若渺板着手指头算了一下,照这个速度都赶上六百里加急了。

“飞鸽传书啊,人送多慢呢。”阿桂掏掏耳朵,轻描淡写的说。

“你什么时候带的信鸽,我怎么不知道?”张若渺瞪大了眼睛,他跟阿桂自离京上任以来,朝夕相处,可从未看见阿桂侍弄信鸽什么的,不由得他不惊讶。

“嗨,还不是我家老爷子,听说我要跟你来这个穷乡僻壤的放心不下,非派了府上的一支家丁缀在咱俩的车马后面远远的跟着,刚出京就被我发现了,怕你介意我就没挑明了,我就知道他们准带着信鸽呢!”

看来这位阿克敦将军也是个心疼儿子的主,张若渺刚想生气阿桂瞒着他,转念一想,这几个人若能为他们所用,将来万一出个什么状况外的事情,用起来倒也方便,于是也就没有深究。

这时有衙役来报,说在白骨坑旁边守着的梁大生派人来回报,这几日都有陌生人在坑边鬼鬼祟祟的游走,还探头探脑的。张若缈生怕事情生变,赶紧又点了五个功夫不错的衙役前往县郊,跟梁大生一起守着,务必要保护好现场。

“看来事情果然没那么简单。”张若缈跟阿桂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个人都皱起眉头。

第四节

两日之后的一个清晨,阿桂在花园里练刀,一柄上好的精钢弯刀被他使得虎虎生风,每一招都带着破风之音,张若缈右手拿着一卷书缓步走来,眼神也不禁被他的刀法吸引,站在廊下认真观看。

“好!”一套刀法舞毕,张若缈狗腿的给阿桂捧场。

“承让,承让!”阿桂咧着一口白牙,笑的眼睛都眯起来,平日里要是能让子逸讲他一句好话可是不容易。

“看你一头汗,赶紧擦擦。”张若缈给他抛过来一条布巾,自己倒是自顾自的坐在廊下继续看书。

正在这时,县吏方平引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外面进来,说是知府大人的回文到了,还派了这位年轻人协同张若渺一起调查那些不明来历的尸骨。阿桂抱着刀立在葡萄藤下,斜眼打量着这个年轻人,看他一身粗布衣裳洗的发白,袖口和肘下还有补丁,寒酸之气扑面而来,于是不屑的“哼”了一声,走到张若渺身后不再说话。

“小的是云川府衙的仵作,名叫秦亮。”那年轻人白白净净的看上去倒是很好说话,看见阿桂给他脸色也不往心里去,老老实实的回张若渺。

“秦亮是吧,知府大人能派你来想必也是看中了你在勘验方面的本事,这一大早车马劳顿的,叫方书吏带你下去休息一会儿,下午跟这位阿桂大哥去现场看看吧。”张若渺话音刚落,阿桂就从他身后窜出来,碍于人多他瞪着眼睛没说话,眼珠子转来转去的。

“怎么了,阿桂你身子不舒服吗?”张若渺憋着笑,谁叫阿桂瞧不起人家秦亮的,正好收拾收拾他这个纨绔子弟的臭脾气。

“我没事儿!”心里明白张若渺故意为难他,阿桂扭身走了,方平拦都拦不住。

闹了这么一通,张若渺注意到那个名叫秦亮的仵作连眼睛都没多抬一下,脸上风轻云淡像根本就没看见似的。张若缈不由得对这个人好奇起来,于是在下午前往发掘现场的时候,他也跟着去了,想看看这位秦老弟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没想到这个三棍子打不出来一个屁的秦亮一看到满坑的白骨就双眼发光,围着土坑转了三圈,抬头憋出来一句:“现场保护的真好!”

阿桂翻了个白眼:“废话,没看我们派了六个人守着吗?”

张若渺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叫他好好说话。

“秦亮,你看看这骨头是什么时候的?”张若渺好声好语的问了,却看到秦亮挽起袖子正要往坑里下。

“回大人,要想知道具体什么时候死的,我需要挖一具尸骨带回去仔细查验。”说着他就已经跳进坑里面,从怀中拿出一双布缝的手套和一个白布卷,开始在尸骨堆里面挑挑拣拣,张若渺跟阿桂都诧异的挑起眉毛,好奇的站在坑外面围观。

看着坑里面干活干的格外起劲的秦亮,阿桂歪着脑袋跟张若渺咬耳朵:“听说仵作都是怪人,今日看来果然不假,你瞧他看见那死人骨头比看见亲爹还高兴呢。”

张若渺暗地里给了阿桂一肘子:“我看这个秦亮挺好的,是个人才,你就不能对人家好点吗。”

阿桂撇撇嘴,没说话。

这个秦亮果然是个人才,拎着一包尸骨回去三天没出门,跟这些死人骨头同吃同睡,方平每次回来跟张若渺回报都说同样一句话:“秦仵作在看骨头呢。”

终于等到第四天一大早,秦亮手里托着一个被他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给擦得干干净净的头骨,兴奋的跑来跟张若渺汇报,给正在书房喝茶的阿桂吓了一大跳。

“你,你把这玩意儿拿远点!”

“阿桂公子不用怕,人死如灯灭,没有事儿的。”秦亮走近几步还想安慰阿桂呢,后者被他逼得连连倒退,差点撞到了刚进门的张若渺。

“这一大早的你俩闹什么?”

“大人!我知道这些尸骨的死因了!”秦亮举着那颗小小的头骨兴奋的喊着,眼神里散发着从未有过的光彩,张若渺也被这样的情绪所感染,赶忙上前几步听他的见解。

“我发现,这些骸骨全都是不超过五岁的孩童,而且是被下毒之后割喉致死,手法极其残忍。”秦亮拉着张若渺往他的居住的小房间里去,好好的一张床他腾出来半边放骨头,看上去甚是吓人。

“大人您看,这具骸骨咽喉部位的骨头上有明显的刀伤痕迹,而且腹部附近骨头发黑,经过白醋烈酒擦拭均不能消除,乃知是死前所致。不过毒物成份,未能验出。”张若渺依着秦亮给他指点的位置看过去,果然如他所说,不由得心里大为叹服,就连一直玩世不恭的阿桂此时都端正了态度,站在一边老老实实的听着。

“那秦亮依你看,这些骨头埋在那个土坑里有多久了?”

“根据骨头腐化的情况来看的话,我只能推断这些骨头约被埋了二十年,具体的时间并不能确定。”说到这里,秦亮懊恼的低下头,眼神里的光彩也没了,双手无意识的搓着那个小小的头骨。

张若渺看着他突然低落下来的神色,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你已经很厉害了,帮了我们大忙!一会儿去方县吏那里领二钱银子,上街逛逛放松一下,别老绷着。”

离开了自己熟悉的验尸领域,秦亮就又成了那个木讷的书生,听到领赏他也没什么喜色只是看见银子眼睛亮了一下,照例谢过了之后就回头去抱着那堆骨头发呆了,还真应验了阿桂的那句话,是个怪人。

从秦亮的屋子里出来,张若渺留意到阿桂只顾闷头走路,看上去若有所思,与平日里的潇洒率真的样子大相径庭,不由得有些奇怪。

“嘿,想什么呢?”他用手肘怼了一下阿桂,对方罕见的没有跳脚,只是轻轻的拂开张若渺的手。

“子逸,别闹。”这句话居然能从阿桂嘴里说出来,张若缈惊讶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他围着阿桂转了两圈,还用手背去试他额头上的温度。结果手刚贴上阿桂的皮肤,腕子就被他一把攥在手里,穿过两人交汇的手腕,张若渺看到阿桂那双总是显得有些玩世不恭的丹凤眼,此刻正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认真。这么多年的交情,张若渺知道阿桂从来都不是什么真正的纨绔子弟,他的正直和悲悯埋藏的很深,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来,比如现在。

“你在为那些孩子难过吗?”张若渺轻轻拍了拍阿桂的肩膀。

“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阿桂抬起头,冲着张若渺笑了笑,“我们去书房说吧。”

“我那两年在军营里,一开始是不上战场的,一来现在没什么战事,二来我身份在那里营官们也不怎么管我。直到一次,我赶上了营啸。全营都炸了,大家不顾平时的兄弟情义,眼红一样的互相厮杀。当日轮值收营的将官派人看管我,让我在帐子里不要出去。”阿桂微蹙着眉头,手里无意识的转着扇柄,张若渺递了一杯香茶过去,他就撂下那扇子又弄起盖碗来。“等后半夜营啸压下来以后,我出去看了看,子逸,你见过被砍中脖子的士兵吗?他们血都已经流干了,脸皮白的吓人。从那次以后,我就开始跟他们认真训练,偶尔有些山贼需要剿灭,我也自告奋勇的去杀敌。死人见多了就不怕了,可我第一次见得那流干血的死人,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阿桂的话让张若渺全身如坠冰窖,他的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很恐怖的想法,关于坑中那些年幼的尸骨脖子上深可见骨的刀伤。如果说只是杀人,为什么这些孩子已经服下了毒物却还要在脖子上挨一刀呢?张若渺想到这里突然站起身来,叫方平去唤秦亮过来,他有事情要问。

秦亮果然没有出去逛街,而是又去了一趟发现白骨的现场,他重新捡出几块同样能看到刀伤的颈骨,正在研究,就听到有人拍马赶来叫他回府衙一趟,于是张若渺就看到了一包还带着黄沙的骨头。

“大人,我重新检查了一遍坑中的白骨,发现他们的颈部都有一道很深的刀伤。”阿桂跟张若渺带着手套,拨弄着秦亮带回来的骨头,发现这些伤口的位置几乎一致,都位于颈骨的左侧。

阿桂伸出两指在伤口上比划了一下,摇着头说道:“手法利落,力道很大,应该是同一人所为。”

张若缈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心中那个不好的猜测正在慢慢成型,控制不住的双手颤抖起来,慢慢抚摸着那些纤细的白骨,他不知道是怎样一个蛇蝎心肠的人可以对这么多孩童下此毒手。阿桂担心的望着陷入沉思的张若缈,忍不住握住了他颤抖的指尖。

“子逸……”

“阿桂,你说过,脖颈受到刀伤的士兵会流尽他们身体中的鲜血,对吗?”阿桂的掌心并没有能抑制住张若缈的战栗,渐渐的连他的脸色都苍白起来。

“没错,我是这么说的。”阿桂干脆张开胳膊搂住张若缈的肩膀,眉头皱的死紧。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张若缈抬起眼睛,漆黑的眼珠蒙上一层氤氲的雾气。

阿桂认真的盯着张若缈的眸子,视线交汇中一个念头像是黑夜里一闪而过的火花,突然跳跃进他的脑海,阿桂有些不可置信的睁大了双眼,然后在张若缈的眼神里看到了绝望的肯定。

“是的,我明白了。”

书房中的气氛突然悲凉起来,秦亮茫然的看着面前两位大人相视的双眼流露出化不开的伤感。他挠挠头,却什么都想不到,又急忙低头再一次去检查那包白骨。

“秦亮啊,你见过宰牲吗?”阿桂抬手止住了秦亮翻动白骨的手。

“回公子,见过。”

“屠夫通常会在牲畜的脖子上先扎一刀,对吧。”

秦亮眨了眨眼睛,茫然的点了点头,他不明白为什么阿桂公子会突然讲起这个。

“那么,屠夫这一步的目的是什么呢?”

“放血啊……啊,对!”秦亮拍了一下脑门,亏他一个仵作,经没想到这个。他明白了,他全都明白了,这些孩子根本就是被人用刀锋划开脖颈活活放血而死的,所以刀伤才会在同样的位置,而那腹中的毒物不过是用来控制他们的活动,让放血可以更好的进行罢了。

“这么多,这么多孩子啊。”张若缈低沉的嗓音敲打着屋中禁锢的空气,他推开阿桂的胳膊慢慢走到书桌前,苍白的指尖触摸到那方乌沉的墨块,机械的研磨起来。

“子逸,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上折子……我要上折子!如果我们的猜测是对的,这就是本朝闻所未闻的惨案!”张若缈回头冲着阿桂怒吼,他泛红的眼眶挂着泪水,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

“你先别这么激动,这还只是猜测罢了,也许,也许还有别的解释。”

就在阿桂试图安抚张若缈的时候,方平突然从外面跑进来,豆大的汗珠沿着他的脸颊滴下来:“不好了大人!白骨坑被一群流民给毁坏了!”

第五节

此言仿佛一声惊雷,震得屋中三人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张若渺过了半响才回过神来,抬脚就要往外奔,被阿桂闪身过来挡住去路。

“子逸。”阿桂望着他欲言又止,原本挂在张若缈眼眶上的泪水这会儿已经凉透,像颗水晶玲珑剔透。张若缈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胡乱用袖子擦了一下通红的眼睛,又端起桌面上的冷茶大口的灌了进去,阿桂捏了捏他的肩膀,叹了一口气,这才扭头让方平去传班头衙役们。

一行人堪堪赶到白骨坑,那里已经被一群流民围着,坑里不知被谁填上了土,有人在上面不停地跺脚踩踏咒骂,看上去颇为癫狂。而原本在坑底的骸骨则被挖了出来,架在不远处一块空地上用火上烧,树枝子夹起来烧的哔剥作响,张若渺抽动了两下鼻翼,空气中满是松油的味道,看样子这些人是有备而来的。

“先把人给我制住了,他妈的,官家的案子现场也敢乱动,你们这是要造反?”阿桂人未曾下马就嗷嗷的叫唤,手里马鞭在空中甩了个鞭花,“啪啪”两声惊得这些人暂时算是安定了下来。

扭头一看,原本留在现场看守的梁大生和几个衙役身上脸上都带着伤,正坐在一边垂头丧气。

“大人,我们可不是要造反啊,这白骨是邪物,必须毁了。”人群中几个老者扑倒地上冲着阿桂磕头,手指着火堆方向跟阿桂絮叨,“大人们都是京里来的,京城那是天子脚下,自然没这些妖邪作乱。几位大人又都年轻,难免不懂这些,这白骨见了天日就是大不祥,必须要烧了,还要把那残骨挫骨扬灰才能保得住咱凤鸣县的平安啊!”

张若缈远远听了这话,下马的身形一顿。反倒是秦亮刚从急急忙忙的从马上滚下来,冲到火堆旁边往外抢骨头。可那白骨本来就是小孩子的,照比成人质地还脆嫩的很,而且在这沙地里埋的久了,水分尽失极易容易断裂,这么一烧之下白骨纷纷碎裂,抢出来的几块儿也都看不出形状了。秦亮像是疯了一样还要往火堆里扑,被阿桂死拉了回来,几个衙役上去弄灭了火,秦亮也顾不得余火危险就冲了过去,在火堆余烬里面扒拉着还有用的骨头。

阿桂见这混乱的场面,一时间气得破口大骂,京片子里还夹杂着满语,在场的衙役们一耳朵明白一耳朵糊涂的,都垂手缩脖的站在原地没敢动。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那些流民给爷抓起来!我倒要看看是哪来的贼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一句衙役们终于听明白了,忙不迭的拎着锁链去拿人。

张若渺自从来到现场,心就已经凉了一半,然而场面越是混乱,他的情绪反而慢慢冷静下来。先是走到梁大生那边详细询问了案发时的情况。

据梁大生所说,今日本来无事,他跟往常一样早起沿着白骨坑巡视一圈,然后跟几个新换班的衙役交代几句。就在他们说话的功夫,不知道从哪里飘过来了浓郁的松油味道,梁大生觉得有些怪异,于是带了三个衙役沿着味道寻找过去。结果在远处一个庄稼地的中间,发现了一堆松油篝火无端端的在那里燃烧,也不见有人看守。

“调虎离山!”张若缈用扇子点了一下梁大生的肩膀,脱口而出。

“哎呀!真叫大人你说对了,我们刚发现那堆篝火,就听到白骨坑这边有人呼号,于是赶紧跑回来,结果坑就已经被毁了一半,留下的几个兄弟根本打不过那么多的流民,您看我们这伤……”梁大生的表情看上去颇为懊悔,张若缈安慰了几句,叫他们这些受伤的人先去县衙找郎中医治。而他自己思忖了片刻之后,眯缝着眼睛踱到阿桂身后仔细的观察起那些被圈过来的流民。

这些人倒是口径一致,都说自己是附近村子的村民,听说这里挖出白骨为了保护风水才自发集结到此,既没人主使,也没人招呼。至于为什么要毁了白骨坑焚烧骸骨,那都是大家集体研究的,而且是当地多年以来的风俗,只要是碰上这种事儿,都是这么干的。有人还信誓旦旦的说着听自己祖母说过,这凤鸣县于某年出了旱魃,导致当地连续三年干旱,最后就是烧了那旱魃才降雨的。

这些鬼话糊弄糊弄别人还行,张若缈却是一百个不相信,他刚一到任凤鸣就将府衙里的县志当故事读了一遍,什么旱魃呀,求雨呀,闻所未闻。反观这些村民虽然言语粗鄙,说话颠三倒四的,却在白骨不祥这件事上言辞凿凿,还搬出来宗族古制,民间风俗等理由,有理有据像是提前背好了说辞一般。

他们围着张若渺等人吵吵嚷嚷的,坚持要把这些白骨坑填平,还要县太爷做主找人做法事才行,阿桂被他们闹得头疼。对于这些愚民来说,道理是讲不通的,法不责众,总不能把这些人都抓起来吧。况且附近这几个村子都是一个姓氏的,彼此之间同契连宗心齐的很,问一个就有十几个人上来帮腔,碰一个就几个人一起扑倒地上哭嚎磕头求青天大人饶命,着实难办的紧。

这时候衙门班头传了地保前来对着名册查认,阿桂跟着细细问了一遍,也确定了这些人都是附近村民。这下他没了主意,挠着头皮拿眼盯着张若渺瞧。

“你倒是说句话啊?”他用手指在张若渺腰上捅了一下,在人耳边低声说。

张若渺的面皮上还是半点情绪都看不出来,不过从刚才这些村民吵闹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在其中几个人身上打转,阿桂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见这几个人与其他村民不同,衣服打了几块儿补丁,可是破而不旧,身上脸上都故意擦了些土显得脏污,可细看之下他们面色红润油亮,指甲干净修长,身体丰腴,根本不是寻常村民的模样。

“你,你,还有你,把这几个人带回去,其余人散了吧。”阿桂不等张若渺说话就先下了令,张若渺点点头,一言不发的转身上车。刚来的时候阿桂嫌弃他骑马慢,索性套了车来,这会儿张若渺满脑子转着事儿,爬上了车就坐在车里铺好的被子上,靠着引枕思索。

阿桂也不来烦他,自己跨上马指挥衙役们压着人往县衙去,秦亮把几块抢下来的几块骨头珍而重之的揣在胸口,拉长了一张脸如丧考妣的在后面跟着,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阿桂回头了几次实在受不了,缰绳一拉拨转马头也来到了队伍后面,他从马上跳下来,用鞭子轻拍了一下秦亮的肩头。

“至于不?”阿桂说。

秦亮紧抿着嘴唇,抬头看了阿桂一眼,阿桂总觉着他这一眼似乎包含了万分委屈,就好像他怀里抱着的是自己亲人骨头一样。

“仵作果然都不正常。”阿桂打了个哆嗦肚子里腹诽着,有心想调侃他两句,又怕这个小仵作真急眼了跟自己闹将起来,到时候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于是他赶紧转身上了马,双腿一夹催马前行。

这地方可能真不吉利,到了这里案子诡异不说,张若渺也变得奇奇怪怪的,这回又来了个不正常的仵作,阿桂摇摇头浑身一激灵,他摸了一下脖子上娘给的护身符,接着狠狠的往地下啐了一口。

“爷我阳气旺盛得很,神鬼不侵!”

第六节

回到府中,张若渺从小厮手里接过一块毛巾来,沁了井水的毛巾让他头目清凉,他把毛巾盖在脸上,手指在桌子上轻轻跳动,把刚才看到的那些事情在头脑里慢慢梳理清楚。阿桂在一边看着他盖在脸上的毛巾默默在心里计数,算计着差不多了就一把扯下毛巾,“再一会儿就憋死了。”他说。

“今日那几个人有古怪。”张若渺翻了阿桂一眼,他站起身,开始在地上来回踱步,“他们明明家境优越,却穿着脏污的衣裳,还有,这些村民看似糊涂,可在咱们查问的时候却是让着这几个人先说,看起来似乎有些……”张若渺说道这里皱了皱眉头,思索了一下才选出了一个合适的词来,“有些恭敬。”

“我看不止是恭敬,还有些惧怕。”阿桂也用手指扣着桌面,可力度明显要大上许多,“就如同我当日在军中一样,见了上司总归是有些怕的。”

张若渺点点头,他也觉着是这样。

“哦,对了还有啊,秦亮一回来就抱着那些骨头回房去了,我瞧着他跟要哭了一样。”阿桂就着张若渺那条毛巾擦了擦脸,“要不要找人瞧瞧去,别回头得了失心疯。”

张若渺没搭理他,这人似乎跟秦亮有些八字不合,每次私下里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都要损上两句才痛快。

“今日除了人不对,你还瞧出什么来没有?”端起茶杯,张若渺挑着眉毛问。

阿桂沉吟了一下,他还真没看出来别的,可既然张若渺这么问了,必然还有问题,他有心想问又怕张若渺嘲笑他,憋着不问吧还难受。阿桂一双眼睛骨碌骨碌乱转,在张若渺脸上扫来扫去,想从张若渺脸上看出点儿什么来。

“他们今日若是只毁了那白骨坑也就罢了,可刚才咱过去的时候,我发现他们架着火堆烧白骨的时候,没有在坑边烧,而是选了距离不远的一个地方。按道理,他们若是真觉着那白骨不详,为何不赶紧烧了,还要费事搬运过去?”张若渺说。

阿桂从椅子上跳起来,手指着张若渺发急,“那你刚才怎么不说,他们烧白骨的地方肯定是有古怪,我去叫人去挖开看看。”

“急什么?”张若渺也站起来,拿过阿桂刚才随手扔在桌子上的扇子扇了几下,“这时候去了难免走漏风声,咱们夜里叫上自己的小厮偷偷去,还有跟你来的那两个亲兵武艺不也不错吗,到时候一起带上就行。”

“那抓那几个人呢?”阿桂抢过扇子来自己扇,看着张若渺要急,又赶紧凑过去狗腿的给人扇了几下。

“先放着,等咱再找些证据来,那时候由不得他们不说。更何况,这案子要真是背后有人指使,咱们正好抻他一下,自等他们露出马脚来。”

阿桂看张若缈胸有成竹的模样,心里也渐渐安定下来,晚饭过后瞧张若渺管方平要来了县志,他也凑上去一起仔细翻看。这凤鸣县历史悠久,县志足有几十本之多,只不过由于时间久远或者是历经战火,前朝的本册大多都发霉残破,字迹难辨,本朝的倒是都还完整。阿桂本来就不耐烦看书,率先挑了一本干净的坐到一边翻看,原本想着或许还有些风土人情方面的故事,可看来看去都是些某年某月某日出了什么秀才举人或者是谁家的出了守寡多年的贞洁烈妇,连某年下了大雪或者是连续干旱都有,实在是无聊的很。

“这凤鸣县我发现了,这些年来除了白油米凤鸣酒以外,再没什么可牛的,再就是,先帝时候出了几个举人。”阿桂把手里的县志扔到一边儿,看到现在他也没发现跟白骨坑有关的。

张若渺那边也是一样,不过他看的速度明显比阿桂快上许多,一本县志略略翻过,没什么跟白骨坑有关的就丢到一边,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头叫道:“阿桂,你来看。”

张若渺手里的这本县志似乎是被火烧过,封面缺了一半,内里纸页焦黄发脆,张若渺小心翼翼的用两个指头黏着,凑在烛火下瞧。阿桂眯着眼睛扫了一眼又去点了几支蜡烛来,俩人头靠着头一起看。这本县志上记载了一个如今看来奇而又奇的故事,故事后面,还配了一张画,阿桂不爱看字,先伸手翻到那画看,张若渺“啧啧”了两声,一脸鄙视的模样。

那画上画的是常见的傀儡戏,一个孩童站在地上,手含手指满脸痴迷,看样子也就五岁上下,他对面的傀儡戏师却是个骷髅,身上穿着道袍,头戴道馆,手里操控的傀儡也是一个小小的骷髅。傀儡师身后站着一个怀抱幼儿衣着破旧的的女子,怀里幼儿还在吃奶,那女子一手怀抱幼儿一手紧攥着衣角,面色似悲似喜。

“这什么玩意儿?”阿桂怎么看怎么觉着画中透着诡异,“傀儡戏看得多了,还没见过有人用骷髅戏耍的,再说了,这女人和孩子竟然也不害怕?”

张若渺翻回到前面给阿桂读,“你看,这里是这么写的,说是在明正德初年凤鸣县里来了个奇人,善幻戏,可召唤家中死去亲人来相见。且能医治各种疾病,活死人肉白骨。乡民认为这人是天神降临,于是供奉他财帛和牲畜,但是这人都拒之门外,什么都不要却依然对乡民有求必应,但是他有个奇怪的要求,他要把这些人把家中早夭孩童的骸骨送与他。据这里记载,这人自称要这些孩子骸骨是为了带他们魂灵上天,去侍奉天神。”

“正德年间?这是前朝的县志?这,这不会就是那白骨坑吧?”阿桂说完自己又摇了摇头,“可那坑中幼儿都是被杀的,不像这里说的,只是收集早夭孩子的骸骨啊。”

张若渺合上县志冷笑了一下,“这东西都是当时人书写美化过的,只怕当日并不是如此,再说了那有什么活死人肉白骨,又是什么召唤亡灵。依我看都是骗人的把戏,你看那后面的画像,那傀儡师穿的道袍却是个骷髅,手里的傀儡也分明是孩子的白骨,只怕那画里的情形接下来就是要那个妇人的孩子了。”

“怎么会?就算他要,难道当娘的就能给了?”阿桂不服气的顶了一句。

张若渺想了想也觉着没这么狠心的娘,可他还是不服气,毕竟那白骨坑就在哪里摆着,又都是被杀的孩子,“说不定这人是故意迷惑了这些人,骗孩子来杀呢。”

“可这是前朝的县志,白骨坑分明是咱们本朝的事情,秦亮验过,时间没有那么久的。”阿桂拿过县志想往下翻找,看看还有什么记载没有,可县志被火烧的只有半本,那画后面就没了。

他又仔细的看了看那张画,“子逸,你看。”阿桂指着画中傀儡师叫。

画里傀儡师道袍上坠着一个配饰,那图案竟然跟他们在白骨坑里发现的令牌一模一样,而且那傀儡师屁股后面似乎垂着条东西,那东西细长一节微向上弯曲,似是腰带配饰,但又不像。

张若缈一时间仿佛被那诡异的花纹摄住了心神,怔忪在椅子上。自从白骨坑现世以来,这花纹就仿佛阴魂一般无处不在,令牌上,地契上,县志里……,就像一双黑暗中的眼睛,无时无刻窥伺着凤鸣县。

“阿桂,你还记不记得前几日那个告状的寡妇?”张若缈回过神来,突然问了个似乎跟白骨坑没有关系的问题,把阿桂问的一愣。

“记,记得倒是记得,怎么了?”

“你马上派个贴身的小厮去找找那个寡妇,记住,远远的看上一眼就行,千万不要打扰她知道吗,也别叫旁人看见。”张若缈一边说着一边从书房的暗格里取出那张印有神秘花纹的地契和令牌,将县志与它们放在一起,仔仔细细的比对。

“好嘞,你就放心吧!”阿桂满口答应下来,刚往外走了一半又折回来,低声问着:“那块烧骨头的空地……要不要我也派人连夜挖出来,耽搁久了怕夜长梦多。”

张若缈点点头,眼睛却没离开桌面:“就按照你的意思办吧,我知道你有分寸。”他刚仔细看才发现,这县志有些问题,虽然烧过,可这纸质并非是前朝的,有明显的做旧痕迹。

阿桂平白无故被夸奖了一番,咧着大嘴美滋滋的跑了。

白日里村民焚烧骸骨的地方,到了夜晚阴沉的紧,阿桂怕打草惊蛇来的时候没叫点火把,现在勉强靠着一点朦胧的月光才分辨出来方位。他带来的小厮也是精壮能干,挥着铁锹几铲子下去就挖到了东西。本来张若缈没打算一起来,可是就在阿桂出发之后,他却突然叫方平套了马,急扯白脸的也跟过来了。

“子逸,你看。”阿桂蹲在坑边招呼他,这里面倒是没有人骨了,只是挖出了个包袱,里面包着几个面具和跟白骨坑里一样蛇形图腾的小铁牌。

张若渺撩着袍子蹲在旁边看,他用阿桂的佩刀拨弄了几下说:“这铁牌锈蚀的程度也不是多严重,看这样子埋藏的时间不会太久,还有这面具,虽然现在还看不出是什么做的,可你看这些东西包裹的好好的,这么仔细不像是丢弃到这里,倒像特意埋在这里藏着的。还有阿桂,刚那本县志我看了,不是前朝的,是故意做的旧。”

阿桂点点头,张若缈接着说:“不如我们按着原样埋好,派几个暗哨轮流在这里盯着,看看有没有人来拿?”

“好主意,咱们给他来个守株待兔!”阿桂低声说着,这么微弱的月光之下,张若缈也能看到他咧着的大白牙。

第七节

转天来一大早,张若渺早早起来在花园里面用早餐,方平带着县衙的牢头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四十几岁的黑脸汉子站在张若渺跟前生生急出了一脑门子汗,据他所说昨日抓那几个毁坏白骨坑的乡民此时在牢里不吃不喝,有一个今早趁着狱卒交班还撞了墙,当时就满头是血昏迷不醒了,已经叫了大夫看着如今不知生死。

张若缈听了这话虽然惊讶却不慌张,他慢条斯理的问着:“他们是分开关押还是一起关着的?”

“回大人,都是分开关押的。”牢头又擦了一把汗,张若缈把手边的布巾给他递了过去。

牢头感激的接过去,拿着布巾没头没脸的呼噜了一通,这才规规矩矩垂手站在张若渺身边。他刚才着急,进来也没按规矩通报,事儿说完了才想起来,现在自己心里没底,于是赶紧站好了恐怕张若渺怪他无礼。

这边刚消停,阿桂却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钻出来,也是冒冒失失的,嘴里还:“子逸,子逸!”的叫着。张若缈刚刚夹起来一块芙蓉糕,叹了一口气又放下,转过身看着那个隔了老远向他虎扑过来的人。

“又怎么啦?”

“昨晚,昨晚我派出去那个小厮……”话在嘴边一半刹住了车,阿桂鼓着腮帮子瞅瞅方平又瞅瞅牢头,看的人家二位赶紧告退。阿桂一直斜着白眼瞅着这俩人拐出去才一屁股坐在张若缈身边。

“奇了,真是奇了!小厮回来禀报说……”

“说那个寡妇平白无故人间蒸发了对吧?”张若缈截过阿桂的话头,把他憋得一愣一愣的。

“你咋知道?”阿桂端起张若缈的茶一口喝干。

“啧,你给我留点……我昨晚就见过那个小厮了,不然我为什么突然起意要跟你去那个白骨坑呢。”

阿桂听了这话更加一头雾水,那个寡妇的户籍是正经在记录在册的,家里除了一个小娃儿之外举目无亲,更何况张若缈先前刚刚帮她要回了那两亩好地,她不好好留在这里种地,能去哪呢?

看着阿桂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张若缈笑了笑,出言开解:“先前我就觉得这个争地案有蹊跷,先说时机,咱们前脚挖出来白骨令牌,后脚这寡妇就击鼓鸣冤,偏偏她状告的人手里还拿着一张印有同样花纹的令牌,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此为其一。”

阿桂正聚精会神的听着呢,张若缈突然住了口,用手指了指面前的茶杯,阿桂赶忙拎着壶帮他续上水:“而且当初那个与寡妇争地的男子至今还在县牢蹲着,一日三餐照吃,不喊不闹,看他那个样子不像坐牢,倒是像在等着什么一样,此为其二。”

阿桂按捺不住问了一句:“那依子逸看,他是等什么呢?”

“哼哼,他在等我呢。阿桂呀,刚才牢头张玉一大早来回报,昨天抓的那几个乡民绝食闹事,还有一个撞了墙,你看人家这才是喊冤入狱的做派嘛,正好咱们一起去看看。”张若渺把手里的筷子放下,用布巾摸了一把嘴,阿桂急急忙忙的抓了几个点心在手里,还未等咬一口,就听见鸣冤鼓响。

“这又是作的的什么妖?门口的鸣冤鼓之前半年都没响过,上面土都落了三寸厚,这几日倒似催命一般,一日响过一日。”阿桂愤愤不平的吞了点心。

跑进来回报的是梁大生,张若缈念及这个汉子几日以来守护白骨坑有功,把他留在县衙做了个门房,这人老实肯干手脚麻利,倒是很合方平的心意。据他通报,说门口来了几个女孩子,现在哭哭啼啼的一边打鼓一边要县太爷放了她们被无辜抓走的爹。

“你啥时候把人爹抓来了?”阿桂吃惊的看着张若渺问。

张若渺觉着头都疼,他伸手推着阿桂往外走,“你去牢头沈威那里瞧瞧那几个闹事乡民的情况,我去升堂,给人找爹!”

张若渺在大堂上坐好,命衙役把那几个伸冤的女孩子带上来,心里越想越憋气,他才到了凤鸣县半年,一向与民和善,大牢里面除了那个争地的,就剩下昨日刚抓的几个人,他倒要问问,谁是她们口里的亲爹!

衙役们照常先喊了堂威,水火棍在青石地面上击打的声音听得人胆寒。

“跪下!”衙役冲着站在地上的几个女孩子大吼,几个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穿紫色衫子的下巴略微点了点,几个人整整齐齐的跪下,冲着张若渺磕了一个头。

“你们今早在县衙门口击鼓吵闹,所谓何来啊?”张若渺看出了门道,说是问这些人,实际上直接用手指着那个紫衫姑娘。

“回大人,小女们的父亲被大人昨日抓了,还请大人将小女父亲放回来。”紫衫女子又磕了一个头。

“你们几个是一家的?父亲姓名报上来,还有,你们的户籍簿子呢?”张若渺问。

“小女几个都是一家的,户籍簿子上记得明白,我们几人都是父亲收养来的。家父姓李,是十里八乡出名的善人,怜惜小女们幼年丧亲孤苦无依便收养了我们姐妹几个。听闻昨日村子附近出了邪祟之物,家父跟乡亲们一起去看,至晚未回,邻居都说,大人将父亲带走关押。小女们不知父亲出了什么事,但家父一向广结善缘从不与人为难,还请大人明鉴,放了我们父亲。”紫衫女子从怀里掏出了簿子,恭恭敬敬的低头双手高捧,口齿清楚的跟张若渺说。

“收养?”张若渺翻着户籍簿子皱眉思索,这几个女子最大不过十八,最小只有七岁,收养他们的李孝忠已经六十有二而且无妻无子独身一人。最奇怪的是,这李孝忠家里只收养女孩儿,一个男孩儿都没有。

“本官知道了,昨日有些情况未明所以传了几个人来,待问清了就放回去,你们先散了吧。”张若渺把户籍簿子扔了下去,示意下堂。

“大人!”紫衫女子不停的叩头,眼看着额头已经红肿破皮,“求大人将我们父亲放回来了吧!”她声音期期艾艾的,从一开始的清亮变成了高声哭叫。

另外几个女孩子也都跟着大声哭嚎,引来了不少人站在县衙门口凑热闹。

张若渺揉着额头,这几个女孩子哭声越来越大,眼看再闹下去没法收场了,他冷脸拍了一下惊堂木大声怒斥,“大胆,你们这是咆哮公堂,想挨板子吗?”

几个女孩子登时收住了哭声,转着眼珠互相看着,视线都若有若无的扫着当中跪着的紫衫女子,只见她咬了一下嘴唇,又叩了一个头,像是妥协一般的说着:“请大人慈悲,许我能去牢中探望父亲,只要看到父亲安好,小女就带妹妹们回去,静等父亲回来。”

“罢了,就让你去探望一下。”张若渺应了下来,“不过县牢重地岂能允许你们婆婆妈妈的一大家子,你先让你的妹妹们回去,然后在这里候着,本官自会找人带你前去。”

第八节

鸣冤的事情暂且按下,张若缈坐在书房等待探牢的阿桂,他倒是回的快,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一跨进后院就嚷嚷着小厮给他打水换衣服,说牢里臭气熏天,还说要把换下来这身衣服烧了,怕上面落了虱子。

“得了我的大少爷,还是别着急烧,保不齐今天还要让您跑个二回呢。”张若缈手里拿着一卷县志,靠在书房门口打趣。

“什么!?还要去?”阿桂现在这张脸,皱的像是秋天的山核桃。

“怎么样,那个撞头的没事儿吧?”张若缈不接阿桂的话茬,只是问他。

“别提了,是一个叫李孝忠的乡民,就是脑袋磕破了点皮,流了些血,郎中去看了说他屁事都没有,是自己把自己给吓晕了。”阿桂接过小厮递的布巾擦脸,然后突然想起来出门前的事儿,笑嘻嘻的问:“你给人找到爹了?”

张若缈叹了一口气:“巧了,就是这个撞头的。”他心里暗自庆幸,瞧这几个女孩子的样子,若是她们爹真死到牢里,只怕还要多费口舌。

“跟我看个戏去好不好?”张若渺扯了一下阿桂的袖子,他刚安排人布置好了牢房,一会儿就能带着那个紫衣女子去见李忠孝。虽然说现在看不出什么来,可张若渺总觉着,这对儿父女不简单,昨天一股脑抓了那么多人,可单单就是他家敢跑到县衙伸冤。

户籍簿子上记着,这紫衫女子是李忠孝最大的养女,名叫陈梦苏,今年一十八岁。张若渺找自己的亲随小厮去李家附近查访,邻居们都说这李忠孝是个大善人,他家有两个庄子,靠租地给佃户为生。平时李忠孝为人老实厚道,乡亲们有事都肯出手相助,所以在乡邻中得了个善人的名号。这几个女孩子都是捡拾的弃婴,平日就娇养在家里,既不需要纺纱织布做女红,也不常见她们出门。也有乡邻开玩笑的问过他为何专捡女孩儿回来,李忠孝当时面露不忍,说是因为自己妹妹幼时早夭,所以见了女儿家就觉着可怜,而且弃婴男孩儿必定有人收养,女孩儿若是不捡就要抛尸荒野了。

“听着倒像是个好人……”阿桂捻着下巴,做出一副老成的样子。

“哼,那倒未必。”张若缈冷笑一声:“我曾经问过回话的小厮,这个李孝忠家里养了这么多女孩,又是当地一个不大不小的地主,怕是平日里提亲的要踏破门槛了吧,可是小厮告诉我,提亲的人倒是有,而且还就是相中了大堂上那个陈梦苏的,可都被李孝忠以八字不合为由给推回去了。”

“八字不合?”

“是呀,你说说一个捡来的丫头,哪来的八字啊!”张若缈说着,两人已经走到了大堂,那个陈梦苏还恭恭敬敬的立在中央,低眉顺眼的与刚才大闹公堂时的样子有天壤之别。

阿桂皱了皱眉,这个陈梦苏长得倒是标志的很,纤瘦的身影远远看去如弱柳扶风,他肚子里那点怜香惜玉的毛病突然像初春的河水一般泛滥开来。心里想着这个张若渺既不传人带她去牢里,也不赶她走,刚又说要拉自己去牢里看戏法,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张若缈可不知道他肚子里那些弯弯绕,只是问候在门口的小厮:“大牢那边儿可安排好了?”

“回少爷的话,刚沈牢头赶来说都安排得了,让小的请爷直接过去。”

张若缈点点头,一边叫人带着陈梦苏,一边“唰啦”一声打开折扇,大摇大摆的往县牢走。

阿桂瞧着他装模作样的背影着实好笑,长臂一伸从他肩膀上方一把抢走了扇子,紧走几步冲到前边去,边走还边回头挤着眼睛气张若渺:“子逸,你这个子从十八以后就没再长过吧,我记着我十六那年就能从背后夺你手里的东西了。”

唉,身高问题一直都是张若缈的一块心病,他们张家祖籍南方,所以一家子的身量都不甚高大,本来这也没什么,毕竟旗人也没有高到哪里去。可偏偏自己认识了这个阿桂,从小个头窜的就特别快,算是京城同年龄公子哥里面的头一份儿,每每他俩一道上街张若缈总有一种乌云压顶的感觉。年头久了好不容易要淡忘这件事了,现在又听见阿桂这么说,他两步就跑过去,也不顾什么官家体统,撩起袍子就踹了阿桂一脚,“傻大个子有什么好?年纪还不是比我小,叫哥!”

“好处那可多了,视线好不说,就连这上面空气都干净些。”阿桂夸张的抽了抽鼻子。

“可惜了,啧啧,可惜了啊!”张若渺迈步往前走,摇头晃脑的脸上一副惋惜的样子。

阿桂禁不住他这样,心痒痒凑过去非得要个说法,“可惜什么?怎么就可惜了?”

“可惜当初你不是个姑娘,不然再高的的个子也是我媳妇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张若渺说完就大笑出声。

阿桂瞪着眼睛生气,提起拳头又放下,张若渺是个读书人,闹归闹,可经不住他动手。

他俩的小厮和亲兵都垂下眼睛,咬着腮肉憋笑,这二位爷从小就是这么打打闹闹的长起来的,后来年岁渐长被家里骂的多少算是稳重了些。可平时没外人的时候一闹起来就没了深浅,他们这些年每每遇到这种时候都装没瞧见,省的自家爷没面子。

其实要说起来,这事儿真不怪张若渺拿来调侃,当初阿克敦和张廷玉两个人私交不错,连带的两家福晋也结了手帕交。那时候的张若渺刚能下地跑,日日离不开自己娘,张夫人走到哪儿都命乳母抱他跟着,省的一时半刻瞧不见就要哭。阿克敦的福晋当时怀胎不足六个月,口味喜辣不喜酸,身子发懒不爱出门,每次想跟张夫人聊天儿就下帖子请人到自己府里来。张夫人经常提着点心果子带着补药登门拜访,张若渺自然也就跟着。两位夫人都是生养过得,闲聊之下觉着这一胎必然是个女孩子,于是半开玩笑的指腹为婚定了亲,说好大福晋这一胎生下来的女儿许给张若渺做媳妇儿。

“子逸,要媳妇儿不要啊?”阿克敦福晋抓着一把瓜子,把一块玉佩推过去笑着问。

张若渺当时只当媳妇儿是什么好吃的糕饼点心,问他要不要,他就口流涎水的一连声答应,紧紧攥着那玉不撒手。于是就成了信物,被乳母接过来带到了自己脖子上,他的平安玉锁也就留在了阿克敦府。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阿克敦府上多了一个小公子,这亲事自然是结不成了,两家大人们都没当回事儿,信物也不必换回来,就当结义兄弟也是一样的。但听说自己媳妇儿没了的张若渺觉着自己吃了天大的亏,于是在阿桂洗三宴上大哭耍赖,指着还在襁褓中的阿桂非要还他媳妇儿来。

后来几年,张若渺都不待见阿桂,见到就跟乌眼鸡一样,仗着自己比阿桂大,总是欺负人家,两个人到了十一二岁才慢慢亲近,彼此就跟亲兄弟一样。洗三宴上这事儿时不时被家里人拿来调侃,张若渺越大就越觉着不好意思。按说,这事儿应该是张若渺不爱提才对,可阿桂也是自小就听这个笑话儿长大的,等他长大了些便觉着自己一个男子汉在肚子里就被当成姑娘还许了亲十分别扭,每次只要有人说就急。张若渺正是拿捏住了这点,每次吵不过阿桂的时候就说起这件事儿,次次都能让阿桂哑口无言。

“你,你,说这些做什么。走走走,不是说看戏法吗?”阿桂扯着张若渺袖子往前赶,“我倒要看看你给我弄的什么好戏法。”

第九节

陈梦苏在大堂里站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等来一个年老的衙役,“陈姐儿,大人叫我带你去见李孝忠。”老衙役笑的和善,引着陈梦苏往大牢走。

“你这是,没有缠裹脚的吧,刚才我还想着慢些走,想不到你这脚力比我都好。”老衙役走了没一会儿就回头看了看陈梦苏,站了这么许久,这女子走路依然轻便利落。汉家女子从三五岁起就要裹脚,到了十二三脚已经成型,平时那三寸金莲挪动不易,行动如风摆柳枝,走上几步路就是要歇上一会儿的。

陈梦苏低头不语,老衙役以为她害羞就住嘴不说了,只是默默的叹了口气在心里摇头叹息,好好的女孩子无父无母,被收养虽然温饱不愁,可这女儿家的规矩却是没人教导的,这样一双天足将来寻婆家也只能找些贩夫走卒,白瞎了一副好相貌。

李忠孝头上缠着白色布巾脸色灰白闭目靠墙而坐,血虽然止住了,不过布巾上已经侵染了很大的一团,瞧着就让人揪心。他的手不自觉的一直在抖动,身上也时不时的抽动一下,看起来很是怪异。

牢房里气味本来就腐臭难闻,现如今又加上了血腥气和药味儿,老衙役进来时都先用袖子捂住口鼻。可陈梦苏根本不顾及这些,才一瞧见李忠孝的人影儿就扑到在监牢门口大声痛哭,手从牢房的木栅缝隙里伸过去,拉着李忠孝的衣摆不放。

老衙役心善,拿了个破旧的蒲团让陈梦苏坐下,“大人说了,这牢门是不能开的,你们父女就这么说两句话吧。咱可说好了,就一炷香的时间,到时候要你走,可不许哭。”

陈梦苏点了点头,四处瞧瞧没人,从袖子里摸出一串铜钱塞给老衙役,“承蒙您照应了,这些就是小女的一点儿心意,家父体弱,还请您平时多关照些。”

“得嘞。就看你这丫头这么孝顺懂事,我也得关照一二啊。”老衙役笑呵呵的收下,声音压低了些嘱咐她,“我这就去门口瞧着点儿,你有话快说。”

陈梦苏挣扎着站起来福了个身,“不过是些家务事要问父亲,我快些说,不给您添麻烦。”

老衙役一边点头一边佝偻着背走了,手里惦着那一串铜钱哗哗作响。

陈梦苏扭头盯着老衙役的身影,直到看着他拐出门口,脸上的泪瞬间就干涸了,她在蒲团上坐直身体左右打量了一下,这才木着一张脸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来,“这是神女要我给你的。”

李忠孝伸手接了过来,从布包里拿出一丸药吞了下去,“怎么早不来?”他指着自己头上的布巾面目狰狞冲陈梦苏低声吼,“你瞧瞧,瞧瞧我受的罪!”

陈梦苏站起身来,伸手拂了一下裙子上的草秸,“你这话跟神女说去,她一早才来告诉我们,灵丹也是才送来的。”

“你。”李忠孝咬着牙,想骂又憋了回去。他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红润起来,手也不再发抖,只是张嘴说话的时候,嘴里露出微微的蓝色。

“还有,神女让我问你,身上的东西有没有被发现。”陈梦苏面无表情。

“没有,这狗官没有搜身。”李忠孝小心翼翼的从脖子上摘下他一直贴肉带着的东西交给陈梦苏,“你先带回去,免得那狗官想起来真的搜到了麻烦。”

伸手接过东西揣到袖子里,陈梦苏望了一眼门口,重新跪回到蒲团上,扯开喉咙哭叫,“父亲,您何必这样啊,若是您有个好歹,女儿也不活了,女儿就带着妹妹们就上吊随您去,就算是到了黄泉路上,也一定要好好侍奉父亲!”

这话听在外人耳朵里让人觉着这女子真是十足的孝顺,可李忠孝心里清楚,这就是在诅咒他。他不敢骂,更不敢打,眼看着老衙役已经被声音吸引走了过来,只能皱着脸做出一副愁苦的样子,手抓着木栅喃喃的而语,“你且放心回去,看好你那几个妹妹,为父一身清白朗朗青天可证,大人自然会主持公道的。”

“好了好了,时间到了,赶紧走吧。”老衙役劝着哭哭啼啼的陈梦苏往大门口走,路过一间牢房的时候,趁着陈梦苏低头拭泪,他扭头冲里面使了个眼色,随后转回头来继续哄着陈梦苏走。

阿桂捏着一个扁酒壶就着桌上的花生米吃的开心,张若渺整个人贴在在墙上,透过小孔往外看。

“人都走了,你还看什么?”阿桂也是刚从墙那边儿走过来坐下,这戏法看的真是精彩,那陈梦苏,小小年纪变脸变得太快了,却没想到看起来那么温顺的一个佳人,肚子里却有这般心机。

张若渺又看了一会儿,瞧着张忠孝重新躺回到草铺上才走回来,“你少喝些。”他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我先前就觉得这女子看着不对,当初在大堂上,那一群丫头都是看她跪才跪,看她哭才哭,看她磕头也跟着磕头,不像相依为命的亲人,倒像是等级严明的士兵。而且她那哭声,乍听起来悲悲切切,仔细品味却全是些干嚎,一丝哀鸣都没有。若真是像她说的那样,这牢里关着的是她恩同再造的亲人,她又怎会在大堂之上被我晾了一个时辰,却一点焦躁情绪都没有呢?期间我故意叫方平进出大堂好几次,这个陈梦苏连问都没问一句。”

“怪不得……我刚才还想着你怎么叫人家一个大姑娘等那么久。”阿桂挠着头,不好意思的说着。

“哎呀,看不出来你阿桂公子,还有这等怜香惜玉的雅兴啊?”张若缈转过身来好奇的围着阿桂转圈,看得他耳根通红。

“行了行了,不说我了哈。也不知道这个陈梦苏给那李忠孝吃了什么东西,可别是毒药。”阿桂皱着眉头,这人还没定罪入刑,若是不明不白死到牢里也是件麻烦事。

“不会,你看那李忠孝还觉着药来的晚了呢。”张若渺捏了捏眉心,“也不知那神女是什么东西,我瞧着李忠孝挺害怕的。”

“还神女,只怕是骗子吧。”阿桂把酒壶踹到怀里,伸手拿了张若渺的茶杯直接喝。张若缈觉得阿桂这一点特别好,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不过也难怪,阿克敦将军当年也是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刀下斩敌无数,要是他家也信鬼神之说,那还不一年到头都别想有消停日子过了。

“我也说不好是怎么回事儿,不过这个陈梦苏小小年纪就有这个本事,唱念做打俱佳,倒是要好好的会一会她。”张若渺说着,恍惚间用筷子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梦字,阿桂瞧了一眼笑着推他,“我看你这会,是花前月下会佳人的意思吧,你是不是看着陈梦苏生的好看,动春心了?”

“滚滚滚。”张若渺红着脸也去推他,他是觉着陈梦苏生的不错,但是绝对没有那些旖旎的心思,这话怎么从阿桂嘴里说出来就那么难听呢。

“你比我眼力好,刚才那李忠孝给她的是什么东西,你看清楚没有?”张若渺端正了态度,认真问阿桂。

“我瞧着,像是咱们挖出来那种铁牌。”

“又是铁牌……这还阴魂不散了!”张若缈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招呼阿桂:“走,戏看完了,咱们该去会会那个要把我这县牢坐穿的家伙了。”

第十节

“极乐丹给了?”

“给了。”

“你办事倒是麻利,果然是教主挑好的人。不过最近风声紧,你且等一等,过一阵子就送你去教主身边享福。”白衣女子说完,拍了拍陈梦苏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交给她,“这是你的药,可比他们都要好,你只管照着日子吃,调养好身子才能去伺候教主。”

“知道了。”陈梦苏脸红的低头接过来,手藏在袖子里紧紧的捏着那个瓷瓶。

白衣女子含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春宫册子,“别害臊,拿着仔细看看,回头伺候的教主高兴了,要什么都有你的。”

“……是。”陈梦苏声音微不可查,白衣女子只当她害臊,也没在往下说什么,又嘱咐了几句就起身走了。

送走了白衣女子,陈梦苏坐在床头发愣,刚才面对白衣女子的那些神色都是装出来的,现如今没人了,她不用装了,心头却依旧像是有块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那本春宫册子被她几次凑到蜡烛上要烧都拿了回来,现在被丢在地上,她恨得踩了两脚,可过一会儿,她还是要捡回来,好好地放着。她害怕,若是神女回头发现册子不见了一定会往死折磨她,以前那些女孩子是怎么死的,她这些年难道看的还不够多吗?

陈梦苏想到这里,凭空打了个哆嗦,她这些年顺从乖巧算是保住了这半条命,可接下来怎么办?送去教主哪里是个什么下场她很清楚,也许靠着这张脸,她能得宠个三两年,若是运气好筹谋得当,或许也能做个神女,跟着他们做这些召神弄鬼害人性命的勾当。若是运气不好,就会如同白骨坑里的那些亡灵一样,落得个放血祭神的下场。

她不甘心,不情愿,可,又有什么办法!

陈梦苏望着这四壁空荡的白墙,心中的一腔悲愤再也按捺不住,双手捂着脸嘤嘤的啜泣起来。

与此同时,在凤鸣县的大牢深处,张若渺跟阿桂也同样一筹莫展,那个因为争地案被关押的男子,此时正神色平静的坐在一丛干草之上,任你磨破了嘴皮子他也是一声不吭,倒像个哑巴。

“嘿,小爷我今天就不信了,给我玩儿混不吝是吧!”阿桂没了耐性从椅子上站起来,在那男子面前转了两圈:“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呐,给我大刑伺候!”

张若渺刚想出言劝阻阿桂,那个原本坐在干草堆上闭目养神的男子却突然睁开了眼,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呸!有眼无珠!”

“你他妈骂谁呢!”阿桂也顾不上斯文,挽起袖子就要揍人,门口守着的狱卒们听了动静也呼啦啦冲进来一大群,张若渺赶忙起身一手拦着阿桂,一手拦着狱卒,原本就逼仄的大牢瞬间人满为患。

而那个始作俑者此刻却坐在干草堆中张狂的大笑,桀桀之声在四壁回荡,显得颇为阴森恐怖。阿桂气的直哆嗦,用手指着那人直叫疯子。

张若渺也被这情景闹得一脑门汗,他先是屏退了狱卒,又好言劝的阿桂也退出门去,只留下自己一个人在牢房里跟那个男子干瞪眼。两人就这么互相看了半个时辰,张若渺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这个男子果然奇怪,看你急扯白脸的,他高兴的不得了,可你要是笑嘻嘻的对他,他眉目间反倒有些不安了。

“我笑你呀。”张若渺一边说着一边拿小手指甲掏耳朵,看上去得意的很。

这下子去惹怒了那个男人,他转过身去,再不肯搭理张若渺。

“没能耐了?”张若渺的语气特别气人。

“你有能耐,你怎么查不出案子?”

“我查不出你能查的出?”

“我要是县太爷我就能,也不费什么事,只要好好盯着,必然就有痕迹露出来。”

张若渺看着那人若有所思,“你这么说来,那就是你知道什么了。”

那男子梗了一下,“算你脑子好用。”

“所以呢,你闹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男子凑到张若渺耳根处低声说了几句。

“果然?”

“信不信由你。”

那男子说完这些就站在监牢门口,手臂轻轻一扭,就断开了监牢的铁链,“我知道的就这么多,现在都跟你说了我可得赶紧走了。为了行侠仗义,我还给了那寡妇一笔不小银子呢,这次真是赔大了,赔大了。”

张若渺见他断了铁链就知道自己拦不住,只在人身后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您不留个名字?”

“这个,你就叫我世外高人。”

连着几天,张若渺一天一个的轮流从牢里叫出那几个人审问。常常他自己拿着一壶茶水坐在上面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让人在大堂的青石地面上跪着回话,到了午饭时候就把人带回去,动刑是一次都没有,可每日这么跪半天也是难受的要命。

阿桂笑着骂张若渺阴损,张若渺用手里的书抽他,“我与你打赌,不超十日,必然能有发现。”

“好,就赌一坛好酒。”刚练完剑的阿桂仰脖子喝下一碗温开水笑着说。

“那日那个疯疯癫癫的汉子吓了我一跳,他都跟你说什么了?”阿桂看着张若渺问。

“他只跟我说要我仔细观察牢里得人,还说他身上那个地契上的印,是他偷来的,就在李忠孝家偷得。”张若渺说。

“说完就走了?还真是个怪人。”

“大约这些世外高人都这样吧,我看那话本小说里都是如此。”张若渺笑着说,这男子还真符合他看那些小说里大侠的样子。

十日未到,张若渺就发现了问题,这几个人每间隔三日左右,就会身体发抖言语不清,似乎很难受的样子。自从陈梦苏来探望李忠孝以后,这些人的家人也来求告要探望,张若渺明面上不为难人一律准了,背后吩咐狱卒仔细观察。

“每次都是,家里人来了以后,这些毛病就都不见了。”张若渺用手指轻点桌面,皱着眉头思索。

“这,怎么有些像吃了什么药物的样子。”阿桂单手支着下巴思索。

张若渺眼前一亮,拉着阿桂大声问,“你说什么药物?”

“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当年我在军中的时候,有个军医自己配的一种药很厉害,中了箭伤的人只要少少的服用一点儿就感觉不到疼痛,用小刀子剜出箭头的时候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当时我们都问他是什么,想讨来吃,你想那药吃了就不畏疼痛,上阵杀敌用着最合适了。可他说不是好东西,只能临时应急不能常年服用,不然会上瘾,不吃就浑身难受,欲疯欲死。”阿桂边回忆边想。

“那这人呢,现在何处?”张若渺又问。

“死了。”阿桂说,“他后来生了怪病,不吃不喝每日就在床上躺着。说来也是奇怪,这人医术那么好,可竟然治不了自己的病,我记着他最后瘦的就剩下一把骨头,看着十分可怖。”

张若渺沉吟不语,他不懂医术,但是相信阿桂说的一定是真的,这药若真是在时间有留存,那么施药者就能掌控人生死,甚至操纵人心也非不可能、这次误打误撞的发现了这个白骨坑,越查越觉这个案子迷雾重重,纵然发现了疑点,可是抓不到关键证据,连白骨坑都被毁了。一时之间张若渺越想越觉着憋的慌,一拍桌子站起来,推开门就往外走。

“你那儿去?”阿桂扯着嗓子问。

“你先歇着,我随便转转去,疏散疏散就回来。”张若渺头都不回。阿桂也没跟着,只等着这人出了大门以后打了个呼哨叫来自己的亲兵小安子,“机灵点儿跟好了他,别出乱子。”他说。

张若渺心里烦想多走走,可这凤鸣县太小,白日里也只有两条正街热闹些,太阳下山商铺就上了门板,这时候能去的地方除了一家小小的勾栏馆就只有县衙正门不远处那家挑着酒旗子的杏花楼。他略想了想就直奔那里走了过去,随意要了四个冷菜和一壶梨花白酒,选了个僻静位置坐好,慢慢喝酒解闷儿。

阿桂等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张若渺和小安子回来,他估摸着这人十有八九是往杏花楼去了这一喝上酒就得半夜。

一人无聊,睡觉又还不到时辰,阿桂用扇子搔了搔头,迈腿往秦亮的房间走,这个人自从白骨坑被毁以后就没出过门,连每日的饭菜都是小厮们送到门口的,他这会儿闲的发闷正好去看看,别回头人死到屋子里,给衙门添晦气!

“我,我,你,你这……”阿桂轻敲了几下门房间里都没听见回应,他大剌剌推开门走进去,随后手指着前面哆哆嗦嗦的说不出句囫囵话来。

秦亮此时正蹲在地上听见,阿贵进门没理他,一双眼睛只盯着眼前那个小小的风炉,炉子上放着个破了个口子的砂锅,咕嘟咕嘟正煮着些什么。阿桂目力好,进门一眼就看出来那砂锅随着沸水里浮浮沉沉的正是白骨,而秦亮不时用手里的筷子在砂锅里翻找,瞧着如同冬日里吃铜锅涮羊肉一样。

“你这是要吃还是要炖汤喝?”阿桂定了定心神,走过去凑他跟前一起看。

翻了他一眼,秦亮眼疾手快的夹出一块骨头放到一边准备好的瓷盘子里,然后继续盯着锅看。

阿桂瞧着他刚加上来的骨头分辨了一下,细细长长的似乎是块指骨,“这是手指头?”他问。

“嗯。”秦亮应了一声。

“那你煮这个做什么?”阿桂用手里的扇子拨弄了一下。

“你若是乱动,我就把这锅里的水,加到你的茶里。”秦亮伸手阻止不及,眼看着阿桂动了这骨头气的不顾尊卑体统张嘴就说。

阿桂想想打了个哆嗦,站起来拉过一个绣墩坐下,“不动就不动,爷又不稀罕。”

“这些骨头被火烧的轻一些,上面附着了炭灰,用布擦不下去,所以用烈酒加上清水煮一下。”大概是才想起来自己不过是个仵作,不该如此跟当朝重臣家的公子说话,秦亮憋了一会儿就慢慢解释给阿桂听。

“那,有什么发现?”阿桂又问。

“上次我说这些孩童腹部骨骼发黑,是有中毒的症状,可我前几日又仔细看了看,这些骸骨颜色白中泛青,只怕服用药物不止一种。”秦亮把锅里的骨头都捞出来,端着瓷盘给阿桂细看。

阿桂摇摇头,他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来,“爷又不是整日扒拉死人的,没见过那不中毒的骨头什么样儿,你说发黑还容易看出来,这白中泛青又没个对比,我瞧不出来。”

秦亮梗在那里一时接不上话,阿桂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接着说,接着说。”

“这发黑,证明是劣性毒药,就是,吃上一次就有用的意思。可这白中泛青表示这药是天长日久慢慢下的,一时不要人性命。”秦亮生怕阿桂听不懂,尽量详细的给人解释。

“慢性的啊!”阿桂又用合拢的扇子搔了搔头屁,秦亮看了他一眼,把要说的话憋回到肚子里。

“有种药,用上能让人疼痛全无,但是用久了就离不开,你做了这些年仵作,见过没有?”阿桂想着刚才跟张若渺说的起的事儿顺口问道。

“你说的是曼陀罗?”秦亮皱着眉头问,随后又摇了摇头,“不对,曼陀罗的确能让人暂时失去痛感,但是效用很短,量大了还会致命,不会让人离不开的。”他沉吟了一会儿,走到桌边拿起一本旧书翻了翻,“我师父原来倒是记录过不少毒物,回头我翻翻看看有没有这种。”

“真的?”阿桂双眼一亮,拉着秦亮就往外走,“刚为了这个事儿愁的出门喝酒去了,我带你去找他,你路上慢慢想,看看到底有没有。”

第十一节

“你听说过?”张若渺听着阿桂的话,差点儿把嘴里的酒喷出来。

秦亮点点头,阿桂拉他坐下,吩咐小二又拿了两个杯子,“我叫他路上慢慢想,可他这想的太慢了,都到了你这儿他还没想出来。”

秦亮嘴角抽动了一下,这酒馆儿就在县衙门口,从后衙到这里半盏茶时间都没有,他能想起什么?

张若渺心里清楚这是阿桂着急,他先给秦亮倒上一杯酒,然后把酒壶放到阿桂面前,“你喝些酒慢慢想。”他说。

“师父记录的毒物里面,确实有让人吃了不知疼痛的,不过也就是曼陀罗加上一些麻醉类药物。”秦亮皱着一张脸,当年不过是他跟师父的闲谈而已,这么多年过去他实在记不清了。

阿桂打开扇子给自己扇了两下,秦亮喝下一杯酒,拿眼睛斜着看了他一眼,实在没憋住说出句话来,“你那扇子,才拨弄过死人骨头。”

“你不早提醒我!”阿桂远远的把扇子抛出门去,险些砸到一个人的衣角。张若渺想过去给人陪个礼,还没等他站起来,外面人就缩头缩脑的走进来,冲着张若渺作了个揖,低着声说:“民女陈梦苏,有要事求见大人。”

张若渺他们三人面面相觑,阿桂先一步反应过来,摸出钱丢到桌子上,然后走到门口仔细看了看确定了陈梦苏后面没人跟着才冲着张若渺点了点头。“我们回衙门说。”张若渺扯过陈梦苏的胳膊挽着,看起来就像送喝醉了的好友回府一样,三个男人把陈梦苏夹在中间,趁着夜色掩映往县衙走。杏花楼跑堂的抖了抖手里的抹布,眼睛咕噜咕噜转了几圈,又伸着脖子往张若渺他们离开的方向走。

“作死的又偷懒!”老板娘拎着跑堂的耳朵吼,“不干活又在那边儿看什么西洋景。”

“哎哎哎,您松手,松手,我瞧着刚才那个进门的人面善,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跑堂的揉揉自己的耳朵,“好像前几日在衙门里见过的,可就是记不得了。”

“放你娘的屁!那衙门口也是你这样的皮猴能进去的?还不好好干活!”老板娘又扭了他一把,自己摆着腰去架子上给客人打酒,“您尝尝,这是才送来的女儿红。”她对着那边桌上两个女子说。

两个女子互相看了一眼,扔下钱也起身走了。

“啐!今日到赚了便宜。”老板娘絮絮叨叨的收了酒,不吃才好,她倒回坛子里,还能在买上一次。

“你只管说,我必然给你做主。”张若渺命小厮给陈梦苏端了一杯热茶,他没带人去大堂而是直接到了后院他自己的房间,阿桂自己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瞧着,秦亮拿了纸笔临时充当师爷。

陈梦苏抖着手喝下半杯茶,口还没开眼泪就先流了下来,“我也想好了,左右都是没活路,不如拼一拼,就是死,也不能由着她们再祸害人。”

陈梦苏不是什么被遗弃的孤女,她是被人卖给李忠孝的,说卖也不对,因为卖他的人没要一分钱,只是若获至宝的捧了块儿小小的铁牌回去。这铁牌就是证明,证明这人对天神的忠心和赤诚,有了这个教里会按月份发放柴米给他们,还会按日子送给他那吃了让人百病全无的极乐丹。

“教里?”张若渺他们三个人一起问。

陈梦苏苦涩的咧嘴一笑,“是啊,教里,极乐教,只要心诚供养教主和天神,就可超脱生死,永享极乐。”她突然仰头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只是这些人看不明白,他们贡献出自己的骨肉任人磋磨,甚至当成牲畜一样宰割,就换来那个破铁牌子。”

“你且详细说,朝廷律法就在这里,由不得他们胡来。”阿桂一掌拍在门柱上,张若渺怕他吓到陈梦苏急忙给他使了个眼色,自己站起来给陈梦苏换了一杯茶,伸手在人肩膀上按了按安抚道,“别怕,你细细说就是。”

“我进李忠孝家的时候还小,当时什么都不懂,但我记得我跟着一大堆孩子一起站在那里等人挑选,原本我以为我跟那些人一样,只是因为家里穷才卖了我到这里做活儿的。可没多久就,我就发现这不对,李家根本不需要丫鬟使女,他们要的是用来血祭的孩子,和,和,养给教主享用的女人。”陈梦苏陷入回忆里,张若渺看了一眼阿桂,阿桂走到秦亮身边研磨铺纸,秦亮加快了速度,把陈梦苏说的话一一记录下来。

据陈梦苏说,这极乐由来已久且教众甚多,信这教粗看之下没什么约束,家里不需要供奉神像,也没有庙宇给他们叩拜祭祀,教众统一听从神女的安排,集会的日子没有定数,都是提前五日通知。最开参加集会很有好处,女子来送一块尺头,男子来送一方猪肉,若是家里有孩子也可以带来,神女会带着孩子读书,还会额外送第一次来的孩子一个银子打的平安锁,过后再来也可以得到糖果。所以每次教中机会都有人拖家带口的来参加,听上一会儿教义就能提着东西回去,怎么想都是件白捡便宜的美事儿。

可慢慢的,神女会选择出格外虔诚的人,单独给他们讲教义,让他们帮着自己做一些教里的琐碎事情,这些人能得到的好处也自然更多,甚至于有些人用的都是教里给的钱买了宅子和土地从此过上了富人的日子。旁人看着自然羡慕眼红,争着抢着在神女面前表示自己的虔诚,参加集会的时候什么都不要,表示自己不为东西而是真的信仰天神。

“这些人被神女层层筛选,留到最后的就是李忠孝这样的人,他们管着一方的教众,平时在神女的吩咐下做一些事情。这样的人每年可以见一次教主,而且,能得到极乐丹。”陈梦苏略微平静了点儿,又饮了一口茶,“你们发现的白骨坑,就是上次朔日血祭留下的,这样的大型血祭十几二十年年才有一次,我没见到过,不过日常也有血祭,都是选择不足八岁的幼童,男女不论。都是被父母心甘情愿供奉来的,在选定好以后,神女会先给他们父母一些药物,说是吃了可以排净身上污浊之物,我见过的,那些孩子吃了药物并不会又什么不适,有些生病了的孩子吃上药物立马就有了精神,所以那些父母对神女们十分崇敬。等到了时候,神女会把孩子带到选好的地方,然后喂她们吃下另一种药物,再,割喉放血,祭祀天神。”

秦亮听到这里手抖了一下,他定了定神,好在笔上墨已不多,没有脏了写好的纸。

张若渺从秦亮手里拿过笔,又拿过一张纸,略思索了一下在纸上画出那铁牌上的图样,“你看看,是不是这样的?”

陈梦苏瞧着那纸上的蛇形图案点了点头,“就是这个,蛇是极乐教的灵物,神女说教中灵蛇可以通天,是天神派下来的使者。”

“那你,你是?”张若渺犹豫了一下还是打算问,陈梦苏既然活到现在必然不是血祭的人选,那就恐怕是留给教主用来享用的。

“我是挑选好给教主享用的,所以我才能活到现在,也不用按着日子吃极乐丹。以前伺候过教主的的女孩子都死了,大部分都是怀孕以后死的,但是不知道他们把尸体扔到了何处。没怀孕的,有些就成了教里的神女,专门帮着教主祸害人。”陈梦苏从怀里摸出一只瓷瓶和那本春宫册子,“这药是最近才给我的,神女每次来都会给我诊脉,确定我有没有服用,那书,那书是,是……”纵然是豁出命来的她也终究说不出口,只能面红耳赤的扭过头,手紧紧的攥着自己的衣角,“我今日换了男装从后院狗洞里爬出来,就为了找大人说清楚这事儿。”她忽然站起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张若渺跟前,“大人,极乐教我知道的不过皮毛而已,这些年死在他们手中的人不计其数,而且他们人数众多,说不准衙门里也有他们的人。求大人给民女做主,给那些冤死的孩子做主啊!”

“你先起来。”张若渺伸手把人扶起来,“放心,朗朗晴天在上,律法条条绝不容许他们如此草菅人命!你告诉我极乐教的教主和神女现在何处,我这就派人,不,我亲自去,把他们都抓来法办。”

“不可。”阿桂和陈梦苏一起叫到,秦亮也摇头摆手的阻止张若渺。

“留神打草惊蛇。”阿桂捏了捏张若渺的手臂,把人拉回来坐下,“总说我冲动不省心,你怎么这次不多想想了。”

张若渺仰头灌下面前冷茶,手支额头静心琢磨,屋子里只有灯花儿偶尔爆出的噼啪声,陈梦苏擦了擦眼泪,重新跪倒张若渺身前,“大人,这极乐教防范严密外人绝进不去,这次他们怕你们查出来白骨坑的事儿,特意组织了人来毁了证据,要你们抓不到把柄。不如我先回去,神女上次来说,躲过这阵子风声就送我去服侍教主,到时候大人准备好了兵马,抓了那教主和神女们,剩下的人群龙无首,自然就散了。”

其实张若渺不是没想到这一层,只是,这样对于陈梦苏来说太冒险了。他摇了摇头,“我再想想,总还有别的办法。”

重重的一个头叩在地上,陈梦苏抬起脸来,“大人,我不过是个孤女罢了,死不足惜,只要能除掉这些恶人,日后就不会有别人家的儿女受这些罪孽了。大人,您可知道那白骨坑共有多少孩子?”她盯着张若渺的眼睛问。

张若渺摇摇头,当时没有来得及全挖出来,事后又被那些流民毁坏,根本点不清又多少人。

“九十九个孩子,一次血祭,就是九十九个孩子!还有原来那些死了的姐妹们,她们被教主祸害,怀孕了以后,又都被杀了。”陈梦苏不等人拉自己站了起来,“我这就回去,出来时间久了,恐怕神女来家里发现。大人,平时我常在家中放纸鸢,这次若是要我去见教主必然提前通知我,大人只管派人看着,只要院子里青鸟的纸鸢升起,就是我要去了。”说完话陈梦苏扭身就往外走,阿桂跟了一步上去,也没叫人送,自己一言不发的跟在人身后。

第十二节

秦亮拿起瓷瓶闻了闻,“不知道是什么,但是似乎有催情的东西。”他又拿过春宫册子看了一眼,然后跟咬了手一样丢出去,“什么东西这是!”

那本册子被秦亮随手丢到桌子上翻开了几页,张若渺扫了一眼,上面的男女交颈而眠,正在行那淫秽之事,“咦?”张若渺拿过册子仔细看了看,“秦亮你看,这男人是不是哪里不对?”

画上的男人一脸如痴如醉,屁股后面隐隐约约的多了些什么,张若渺凑到烛火边细看,是多了一条尾巴。

“这是,蛇尾,难道还真是蛇妖作祟?”秦亮指着书惊讶的说。

张若渺突然想起他看那县志里的图,急急忙忙从书案上拿了下来跟春宫画册上的男人对比,那县志里的图有些破旧,而且那傀儡师是穿着衣服的,也没法判定那垂在屁股后面的东西到底是不是跟春宫画上一样的尾巴,还是只是个配饰。

“这,这是怎么回事儿?”阿桂和秦亮都很吃惊。

张若渺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只能等到抓了那教主,到时候一审就知。

“拿的什么?”阿桂指着秦亮手里的东西问。他刚才跟秦亮一起挤着往张若渺卧房门里进,仗着自己从小习武身体强壮,阿桂把秦亮挤得一个踉跄,差点儿趴到地上。

“来,咱吃点心。”阿桂笑嘻嘻的把手里的油纸包放在桌子上,不是很诚心的扶了秦亮一把,“你看,走路不长眼睛,差点儿摔了吧!”他说。今日早起他练了剑就出门买点心,听衙门里的人说街角那个小茶馆的烧麦做得好,每日只在清早卖十笼,常常是人才到那里,烧麦就没了,这次总算被他赶上了,正好拿来找张若渺一起吃。

秦亮没说话,把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到桌子上,那是一只青鸟纸鸢,上面用小楷提着一句旧诗,“清风如可托,终共白云飞。”

张若渺拿着纸鸢站起来,“派人了吗?”他问。

“从你把李忠孝他们放回去以后,人就盯着呢。”阿桂也没心思吃点心了,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心里总觉着不托底,“咱们能动的人马不多,我已经飞鸽传书往京里送信了,可人还没赶来。你看,要不我叫人带着我的帖子去找城郊守备营借一些兵马来如何?”

“无令调兵可是死罪,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谁还能看你爹的面子给你顶这杀头的罪名!”张若渺摇了摇头,“衙门的人不敢轻易动,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极乐教的眼线,咱们先跟着,确定了老巢位置,到时候你再去调兵,这样功过相抵,圣上也不会怪罪。”

“也不知道他们是白日就带着人走还是要等到夜间。”秦亮皱着眉头,“若是白天可不好跟,近了显眼,远了恐怕会丢。”

把纸鸢珍而重之的放到书案上,张若渺用力咬了一下嘴唇,“白日夜里都不怕,小心就好,不管怎样,都要保证陈姑娘的安全。”

阿桂点了下头,“我亲自去看着,有消息就让人通知你。”他拎起佩刀就往门外走,张若渺来不及多嘱咐他,只能在他身后喊了几声不许冲动要小心,阿桂脚步未停,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

屋子里的两个人一时都没了话,秦亮本来就不善言辞,这时候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他憋闷了一会儿才寻到个话题,拿手指着那青鸟的纸鸢问张若渺,“这上面的诗句有什么出处吗?”

“是宋朝寇准的诗,不过是当时有感而发,没什么特别意思,不过这字写得倒是好。”张若渺拿起纸鸢来细瞧,“咿?”他用手指摩挲着纸鸢的翅膀,“这个印记我好像在那里见过。”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那本册子仔细对照,就在他记录梦梁迷案的那一页上有他当日临摹的一个篆体的梦字,而这青鸟纸鸢上也有一个,字迹掩藏于绘制的翎毛里,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

“陈梦苏,梦,梦梁,或许这中间有什么关系,……”张若渺手叩桌面喃喃自语,秦亮一头雾水可也不敢打断他,只能端着茶盏,看着他在屋一会儿坐下默念一会儿站起来转圈,状似要上考场前的老秀才。

当日张若渺在修史馆里寻找闲书看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梦梁迷案,那本书大约因为不是什么经史子集大家手笔,所以才被小太监们随手丢到了箱子底下,他翻出来的时候已经残破不堪了。羊皮纸薄脆的一碰就碎,他想了好些法子也不能修缮如初,只能自己用笔墨抄录下来,书中记载梦梁疑案的最后一页就有这个小篆的梦字,说这是梦梁县随处可见的字,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他当时觉着有用,就也一并临摹了下来。也是从这次张若渺才发现,好多书他翻看抄录之后,原籍上的字迹就不见了。这事儿说出来恐怕被人扣个怪力乱神的帽子,加上无人给他作证,张若渺只能把这事儿都憋到心里,就是阿桂也是这次发现白骨坑的时候才知道了那么一点儿。

原本书中记载的梦梁旧址变成了白骨坑,查白骨坑刚有些发现又查到了极乐教,现如今唯一知道些内情的陈梦苏居然与梦梁迷案又有了关系,这些事情交杂在一起,看似相关抓不到实际证据,可若说不相关又处处相连。张若渺只觉着脑子里都是浆糊,怎么都想不明白。他只能再一次安抚自己,等到抓到人就好了,只要抓到了人自然就都明白了。

阿桂从县衙里出来就带着亲兵往李忠孝家赶,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地方。这凤鸣县山清水秀道路平顺,乡民们平时喜欢住在一起,这样彼此之间都能有个照应,可李忠孝不同,他的庄子远离村子选在了山脚下,据说是找人特意看过的风水宝地,能旺子孙后代福泽绵长。

“呸,做这缺德事儿还想着后代,我瞧他能不能有后代都两说儿。”小安子往地上啐了一口,跟趴在他身边的福瑞说。他们俩都是阿桂的亲兵,这会儿正趴在田里,借着麦子掩护自己身形死死的盯着李忠孝家侧门。

“正门那边儿谁在呢?”福瑞薅了一根草要在嘴里,又把手伸进衣服里用力的抓了几把,“这地里不干净,身上痒死了。”

小安子嫌弃的瞥了他一眼,“爷自己在正门那边儿守着呢,我说你总抓也不是办法,回去到药铺买几钱艾草,泡个澡就好了。”

福瑞才想张嘴,突然身上一抖,然后整个人僵住不动,只不停的看着小安子眨眼。

“你这怎么了?”小安子低声问。

福瑞做了个口型,又用眼神示意了位置,小安子眯了一下眼睛,摸出自己靴子里的小刀准准的从福瑞背部挑了进去,手腕一抖刀尖上扎着的一条碧绿色小蛇就被摔到了地上,明明已经摔得半死了,可这蛇扭着身子张着嘴,竟还要咬人。

麦子地里不时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福瑞他们几个人从怀里摸出硫磺来撒到地上,可依然能听到这声音奔着他们过来。

“咱们走,赶紧告诉爷,这里危险。”小安子把刀攥在手里指挥着几个人退出麦地,这蛇不怕硫磺,只怕是有人训过的。

李忠孝家的侧门推开了一条缝儿,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探出半个身子看了看,随后就关上了门。“我就说这小妮子不对,你们还不信。”白衣女子指着院子里被五花大绑的陈梦苏说。

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李忠孝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神女饶命,饶命,小的真的不知道这贱人是何时跟官府通了消息啊!”

“好了好了,说这些有什么用,想想怎么脱身才是。”另一个年长些的白衣女子皱着眉头,她们上次在酒馆就有怀疑,只是等她们忙完了别的事儿回到李家的时候,陈梦苏已经在家中睡下了。今天来接陈梦苏的时候又发现那本春宫册子不见了,要说一本书没了就没了,可那是教里的东西,没了也得问问。陈梦苏才被问了两句就张口结舌,又有留下的眼线小丫鬟说,她今日一早在院子里放纸鸢,纸鸢升起就用剪子把线剪断了。几个神女先叫李忠孝把陈梦苏绑起来看好,然后放出灵蛇来在庄子周围仔细探查,果然刚才就瞧见了可疑的人。这凤鸣县官才来不久竟然就摸到了这里,如今看来为了大局,这李家,是不能留了。

神女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人笑呵呵的从口袋里摸出瓷瓶,倒出一粒朱红色的丹药送到李忠孝眼前,“来,吃了这丹药上天去服侍天神吧,天神少不了给你好处。”

第十三节

李忠孝不停的磕头,口里“奶奶,亲娘!小的昨日才吃过,才吃过!”乱叫的求饶,年轻的神女没了耐性,一把扯过李忠孝的领子,捏着人下巴把丹药塞了进去,手上用力卸下李忠孝的下巴,那丹药入口即化,下巴用不上力的李忠孝任他怎么也吐不出来。

陈梦苏眼看着李忠孝先是面露苦楚,接着脸色变得红润,可他马上神色就变得着惊喜又痴迷,嘴角不停的有涎水留下,双手时而向前抓笼时而做出左拥右抱的样子,好像见到了金山银海,又好像身边多了如云美女。他咧开嘴角痴痴的笑着,口唇透出淡蓝色。

“看看,他已经到了天界,正在享受呢。”白衣女子笑颜如花,招手把李家从上到下二十几人都唤了过来,“来,这是赏给你们的,随着你们主子一起去享福吧。”

在场的有人看了看李忠孝自己拿起丹药就吞,有的纠结了一下被神女逼着也吃了进去,还有两三个不肯吃的还没等叫出声儿来就被神女起手劈到脖颈上,昏过去之后也在嘴里塞了丹药。陈梦苏用指甲在伸手柱子上不停的抓,她心里清楚自己今日必死无疑,可她不甘心,不管怎么样,她总能留下些证据。

“梦苏,到你了。”年长的白衣神女声音轻柔,好像在跟自己最亲的妹妹说话,可吐出的词句阴狠无比。“你这贱人可不能上天界,你是叛徒,若不是今天来不及就该把你当众削皮去骨,让这些人看看,跟教主作对是什么下场。”

她伸手抚上陈梦苏的脸,轻轻地拍了拍,随后五指如钩狠狠地抓了过去,陈梦苏被堵着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脸上皮肉翻卷,鲜血不停的往下流。

“给她用断魂丹。”一个神女说。

陈梦苏眼睛瞪大,她不知道断魂丹是什么,只是看这样子,这些人怕是不会要她好死。

大门口传出骚动声,年轻的那个神女有些着急,“快给她吃了,咱们从地道走。”

“放心,他们一时进不来,就算进来了,也找不到地道。”话是这么说,年长些的神女还是拿出了丹药,扯下陈梦苏口里的烂布把药丸塞了进去。

“这丹药没那么快见效,你们先走。”年长的女子挥挥手,另外几个神女迅速转身离开,陈梦苏扭头看着她们离开的方向,可血已经模糊了她的双眼,什么都看不清楚。

“你是不是想看密道在那里,好去告诉官府?”神女用刀子割断陈梦苏身上的绳子,看着陈梦苏浑身无力的瘫软在地上,“可你看了也是没用的,这断魂丹吃了一会儿就会浑身筋骨酥软,说不出话,也写不了字。一炷香以后你的身子就如同被千万蚂蚁咬了一样,足足要等你疼上三日才会死。”

门口的骚动声音越来越大,似乎外面的人耐性尽失马上就要撞破大门冲进来了。神女站起来准备往密道走,这密道口十分隐蔽,等官府的人查到,她们早就跑远了。

陈梦苏用尽最后的气力扑过来,抱着神女小腿,仰着布满血迹的脸死死的看着她,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你还想拦住我?”神女弯下腰用力掰她的手,“你筋骨已经开始变软了吧,我看你还有什么力气。”

陈梦苏闭目又笑了一下,上下牙齿用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她把断舌吐到地上“呵呵”的笑出声来,双臂死死的搂着人不放,筋骨酸软只对活人有用,人死了浑身僵硬,她决不能让这些祸害逃掉。

“你!”神女眼看着陈梦苏已经没了气息,挣不开身子只能弯下腰去掰,可越着急就越掰不开陈梦苏的手,门口的骚乱声也已经开始向后院逼近,神女抖着手从自己怀里摸出瓷瓶来,张开嘴都灌了进去。

阿桂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满院子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不敢动怕破坏了现场,只能一边儿叫人通知张若渺一边儿绕着院子走寻找陈梦苏。

“爷,在这儿呢。”福瑞先发现了趴在地上的陈梦苏,赶紧大声喊着叫阿桂过来。

也顾不上保护现场,阿桂走过去掀翻了尸体仔细看,陈梦苏半边脸血肉模糊眼睛瞪得滚圆,双臂抱着一个白衣女子的小腿。

“福瑞,打些清水来。”阿桂低声说,他用手指当梳子把陈梦苏的乱发简单的理了理,然后用自己的手帕沾着清水给陈梦苏擦脸。到死陈梦苏都要给他们留下证据,这白衣女子必定就是她所说的神女。可怜陈梦苏好好的一个女儿家,花一般的年级,就,这么死了。

阿桂把帕子洗涮干净,轻轻地盖在陈梦苏脸上,站起来带人往门外走。他去迎张若渺,这事儿,他们管定了!

死去的神女肩膀上,有一个蛇形的刺青,现场的人出了陈梦苏是咬舌自尽以外,其他人都是被毒死的。在李家搜到了祭祀用的面具和铁牌,还有不少的金银,而且在李家出事儿的当天,其他几个当时陪着李忠孝闹白骨坑的人,也都不明原因的在家中暴毙。

李忠孝和他家里人的尸体被埋入了一个大坑,陈梦苏则在秦亮验尸之后,张若渺自己拿了银子在凤鸣县郊外给她立了一座坟。坟前墓碑上,只刻了一个梦字。

张若渺在案卷上盖上了朱砂印,所有跟这事儿有关系的人都死了,现在只能确定这白骨坑就是极乐教所为,白骨坑案算是了了,可更大的迷雾还没有解开。

“咱们走。”张若渺挑开车帘子坐了进去,阿桂轻甩了一下马鞭骑马在前面开路。

“真的去京城?”秦亮坐在张若渺对面,怀里抱着自己验尸的家伙事儿。

“这么大的案子,必须呈报圣上,极乐教是大患,不可不除!”张若渺手里攥着一块紫色的绢帕,一角绣了一个小篆的梦字,那是陈梦苏的遗物。

秦亮抿了抿嘴角,按了按自己怀里的那个白布卷儿,他觉着自己留这个肯定有用,但是现在,还是不要让张若渺和阿桂知道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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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创业起步300问

    这是一本创业者必读的圣经,书中以问答的形式,讲述了创业的种种疑问,全书内容全面,语言通俗,讲解循序渐进,集知识性、科学性、操作性、实用性于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