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方艾又独自找到综合楼顶层人迹罕至的走廊，凭着记忆悄悄转到那间没挂牌的心理咨询室门前。
从外面完全听不到门后的动静，铁门斑驳的锈迹看起来像生了病的树皮。距离自己走出这扇门已经过了将近一天，犹豫了一会儿方艾还是决定敲门。
“咚咚咚——”方艾用指节在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里面却没有任何人活动的声音。
正在方艾犹豫着要不要再敲三下时，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人正是橘子，衣着仪表还像往常一样干净整洁，手里那着那张写着“欢迎”的写字板。
方艾张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嗓子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出不来声，为避免尴尬一直持续下去便只好先进了门。
储物室仍旧十分昏暗，唯一能指引方向的便只有写字台上的那盏油灯。橘子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去倒水，留方艾一个人坐在写字台前组织语言。
昨天自己出乎意料的一声“停”让整个谈话不欢而散，虽然没做出什么更过激的举动但无缘无故冲人家一个女孩子吼也挺失礼的。
橘子轻盈地在柔软的榻榻米上闪跳，轻车熟路地穿过各种废旧器材的栏杆，动作悄无声息得像只灵巧的猫。归来时橘子的手里多了一个大号保温杯，灵动的身影从方艾身旁掠过，顺带着挟来一阵橘皮的清香。
一只褪色的茶杯被放在方艾面前。注视着杯中渐渐盈满的清澈的橘子水，方艾能感觉到女孩举起保温杯倾倒的手臂就在自己的脸旁，纤细、专注。脸颊开始有些发烫，方艾无意识地屏住呼吸，拒绝如此近距离之下女孩散放的独特的气息。
橘子将方艾面前的杯子小心翼翼地倒满，然后捧着保温杯轻快地坐回到方艾对面。女孩摆出“请”的手势，方艾忙低下头轻抿了一口盈满的橘子水。
望着那张无瑕的鹅蛋脸和那双永远明澈的黑眸，方艾又开始为昨天的事感到歉疚，唉你是男生总得拿出点勇气来，道个歉而已又没什么大不了！
想到这儿方艾清了清嗓子说：“那个……昨天我不该冲你吼，对不起。”
橘子飞快地动笔，然后举起手牌：“没关系，橘子不生同学的气。”
“真、真不生气？”方艾有点怀疑，因为按常理来说此情此景原谅人的一方应该友善地笑笑，可这时橘子的脸上却毫无表情。
“真的没生气。”
方艾抱着肩靠回椅背：“我不信，你笑一下。”
橘子愣住了，眨眨眼睛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拿笔还是打手语。
“额那个我没别的意思，开个玩笑哈。”
“没关系。”橘子眼帘低垂，犹豫了两秒缓缓举起手牌，“橘子不会笑。”
“嗯？”方艾心说什么？不会笑？方艾第一反应是不信，但又一想却好像发觉了什么。“绘忆”能让方艾像浏览器一样在记忆中迅速搜索某个关键词，这次方艾同时搜索“橘子”和“笑”。
神经将指示传递给记忆脑区，与关键词相关的影像立刻如潮水般奔涌而来，方艾一张张地筛选，出乎意料地发现这些连续详实的画面中女孩竟然无一帧面带微笑。
搜索过后几乎可以下定结论，那就是橘子的脸从没有过因情绪起伏而产生的波澜，面部肌肉似乎失去了与生俱来的协作能力，一举一动就像个被注入了生命的瓷娃娃。
验明了真相的方艾开始手足无措：“怎……怎么会这样，是面瘫吗？”
话一出口方艾就后悔了，哪有张口问人家是不是面瘫的！就不能简简单单地表示一下惋惜之情再等人家主动说怎么回事？真的是！方艾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
橘子摇摇头举起手牌：“橘子生来就这样，没有为什么。”
“啊？那怎么办！”方艾下巴都快惊掉了，毕竟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人生在世就全靠着没事儿傻乐过活呢，如果生来不会笑那岂不跟得了绝症差不多！
橘子似乎看出了方艾的疑虑，于是赶紧动笔解释：“橘子只是不会笑，不是感觉不到开心。”
“哦这样啊，我——因为我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所以——那个——刚才可能有点口不择言。”
“没关系。”
那张写着“没关系”的手牌方艾已经看了不知多少遍，希望这个不会笑的女孩心里真觉得没关系。写字台上的气氛又回到昨晚不欢而散时的尴尬，方艾觉得这次应该由自己发起话题：“呃——我记得你说你能拷贝别人的情绪？”
橘子点点头。
“那现在呢？能感应到我吗？”
橘子用食指和拇指捏着空气表示“有一点”。
“还是负面情绪？”
橘子点点头。
“唉我保证这就是我再正常不过的状态了，如果这都能算负面情绪那可能我这个人天性就比较悲观。”
橘子点头表示赞同，方艾仿佛听到了自己玻璃心被震碎的声音。你难道不是心理医生么？现在患者说自己天性悲观结果你不鼓励也就算了居然还落井下石？不过好像也不能全怪人家，因为毕竟是自己故意往井里跳的。
“橘子曾经尝过各种各样的情绪，因为心理医生的职能中就包括研究人的情绪，见得多了就对负面情绪不再有那么大偏见，有时还会给它们取外号。”
“取外号？”
“嗯，比如柠檬糖、柚子茶、薄荷饼干。”
“为什么都是吃的？”
“因为对橘子而言人的情绪是有味道的，每个人的情绪都有不同的味道。”
“嗯？”
“不需要用鼻子去闻橘子就能把每种情绪和对应的食物联系在一起，虽然受到外界影响时会有变化但平静的时候味道总是唯一的。”
方艾心说这不是我的“情绪按时间积分等于性格”理论么？如果橘子说的是真的那这条理论就又多了一个佐证。想到这儿方艾开始好奇：“那我呢？我的情绪是什么口味？”
“有点像加奶咖啡。”
“加奶咖啡？”方艾乐了，“你确定这是负面情绪的味道？”
“负面情绪尝起来只是有点偏酸偏苦，还不至于让人讨厌。”
“哦这样啊……”方艾想了想并没发现逻辑上有什么问题，某人生性消极并不等于和他共处一室就必定心生厌烦，咖啡虽然苦但也不能不承认它有独特的异香——有时候人还偏就喜欢这样的。
“其实负面情绪更容易帮助人独立思考。”
“是，我经常独立思考。”方艾苦笑道。
“说来听听？”
“算了吧，我讲东西不幽默，听了只会感觉无聊。”
“没关系，因为橘子不怎么听故事，所以讲成什么样子对橘子来说都不会太糟。”
“你想听什么？”
“比如童年时候的有趣经历？”
“哎呀，普通人的童年又不是什么公主王子的童话，我小时候的事听起来就像个衰小孩。”方艾按着微痛的太阳穴，在绘忆的副作用下，开始有清晰得令人不适的记忆片段不自主地在眼前闪现。
“不许转移话题，橘子在和同学你讨论病情。”
“病情？只是注意力有点不集中还算不上病吧？”
“在心理学上其实算……”
“什么？”
“没事，橘子刚刚口误了，不说‘病’字，就当成来这里聊聊天。”
“我的还是算了吧，不如讲讲你？”
“我？”
“是啊，比如你什么时候来的学校，为什么我从没见过你，为什么总是穿着运动服。”方艾上下打量着橘子。
“嗯？衣服哪里脏了吗？”女孩忙低头检查运动服上是否有污渍。
“没、没。”
“那怎么了？”
“只是觉得，女生嘛，穿些显身材的衣服不是更漂亮吗？还有——”
“同学别忘了，你是来接受心理辅导的，橘子是你的医生。”橘子双手叠放在桌面，微微向前探头，表情一脸严肃。
方艾忽然没了讲话的自信，可是说到一半的话想要收回已经来不及了。
“还有……齐头帘，剪掉应该会更好些。”
反正知道橘子已经听清了，再怎么解释也苍白无力，倒不如干脆把话讲完图一时之快。方艾这样想着，双眼却仍然紧张地盯着橘子表情的动向。
“不相信的话你可以照照镜子试试看。”方艾适时地补充道。
“橘子讨厌照镜子。”
“呃——嗯？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想告诉你。”
有些不好意思地扒了扒头帘，四目相对又很快分开，紧接着是良久的沉默。
“那，如果聊这个不太好的话，我们——可以——换个话题。”
“同学会不会在背后议论别人？”橘子低垂着头，轻声问。
“不会啊，怎么？”方艾回答得很果决。
“那方艾同学会把别人的秘密偷偷告诉另外的人？”
“我才不会做那种无聊的事！”方艾矢口否认，又觉得莫名其妙。
“方艾同学会不会对橘子撒谎？”隔着柔和的灯光，橘子望向对坐的方艾。
“不会。”
方艾有些无奈，哪里会有人当面问别人会不会撒谎的？这种口头保证本身就没什么约束力吧……对女孩自相矛盾的问题有些感到好笑，却又在对上女孩极其认真的目光时给予了坚定的答案。
“那拉钩。”女孩蓦地伸出小指。
盯着面前如玉雕般精致的小指，圆润光泽的指甲嵌在饱满的指肚之上，指尖微微泛红。什么情况啊喂！这种满满的仪式感又是怎么回事，橘子你是国中生么……方艾的内心开始翻江倒海，表面上却风平浪静。
“哦哦。”
还是伸出了右手的小指，轻轻搭在那根倔强等待着的小指上，迁就着女孩的力量来回摇晃。那根纤柔的小指传递着保温杯上的余温，却又在残留的温度散去时渐渐冰冷……直到它开始微微挣脱，方艾才恍然间舒展弯曲僵硬的指节。
“拉过勾就可以互相交换秘密，互相交换过秘密就算是朋友了。”橘子认真地向方艾灌输自己的逻辑。
“交换——什么？”
“方艾觉得只有自己讲了秘密不公平的话，橘子也可以把自己的讲给方艾同学听。”橘子犹豫着说，仿佛下了很大决心。
望着那双犹豫而又故作坚定的眼眸，就像一个孩子向你伸出右手，想要邀请你分享自己珍视的玩具般令人难以拒绝。
“好……吧。”方艾实在不忍拒绝那双期待的眼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