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矮树林深处。
由于受土壤和气候的限制,这里的树高大都止步于三到五米,植物之间相互争夺养分,便会在贫瘠的表土上留下一块块空地,败者枯萎腐烂成为胜者的肥料,优胜劣汰是这里的唯一法则。
林木西北角就有那么一块空地,一株高约七米的老树扎根于中央,可以称得上是侏儒里的大个头。
虬满疙瘩的树干上拴着一匹黑马,离地四米的树杈上,一个人形靠枕着双手,圆片墨镜饱经风尘,很好地匿掉了男人的双眼。
男人仰面朝天、丝毫不动,似在闭目养神,抑或凝望天空。
或许是基因和日晒的双重因素,男人的皮肤呈极深的酱红色,再配以桀骜不驯的莫西干头,整个人就宛如一条盘踞在树上的红鬣蜥。
胸前的口袋忽然透过白光,男人掏出电话,缓缓放到耳边。
“目标还活着,正朝矮树林这边来,骑着一匹花马。”电话中的声音沉稳冷静,“找机会收场,无规则抹除。”
大约过了两秒,男人发出一声简短而又沉重的机械音:“喔。”
那声音并非由喉咙震动产生,而是源自男人下颚处粘贴的黑色圆片——DT电子喉发声器,由中子星研发制造的数字思维助声设备,通过插入脑机接口的接收器实现无线连接,将人脑下达的话语指令数字化,传入扬声器即可代人发声。
屏幕熄灭,男人直起上身活动了两下筋骨,目测一眼高度后手拄树杈欠身跃下。
四米的高度在这位红面人眼前构不成丝毫难度,一个深蹲便卸掉了全身的冲力,马丁靴扎进土里,两条腿稳若磐石。
这会儿老上校和他的花骟马已经由东南角钻进了树林,生长得七扭八弯的矮树在夜幕下像极了乱舞的妖魔,种种毒枝倒刺缭绕四周、满目皆是,老上校不得不一边紧盯着路况一边挥舞军刀披荆斩棘,但即便如此,手臂仍不免被荆叶划伤。
冷风拂过树林,在低矮的树冠丛中激起两只鹘鸟,老上校顿觉后背上冒出一股凉意,不由得喃喃自语:“这是什么该死的鬼地方……”
不远处的林木忽然开始“沙沙”作响,老上校惊惧地瞥见一个高大的黑影,那影子静默地追随着,且正以和自己相同的频率上下起伏!胯下的花马像受了魔怔似的开始四蹄转筋,老上校一边毛躁地驯抚坐骑,一边死死盯着那个潜行于黑暗中的身影。
毫无疑问对方是人,且和自己一样骑着马。
那个沉默的驭手既不靠近也不离去,就那样不远不近地和自己齐头并进,像忠实的影子,又仿佛无法驱散的梦魇。
老上校不能不想起那个刚死在自己枪下的佣兵,或许他的冤魂找到了地狱豢养的鬼马,他骑上它,誓要在日出之前将仇人拉回地下……
老上校戎马半生本无所畏惧,然而此时竟难以抑制地开始杯弓蛇影,矮树林中的一草一木都像极了那些曾丧命于己手的面孔,他们手拉着手冥冥低语、在月下齐声吟唱,低语死亡判决、吟唱魂之挽歌。
德雷克上校惧从心生、现于根目,再回过神时却不见了那黑影,猛然抬头,发觉前路已被对方拦住,老上校心头一紧,急忙勒马站稳,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指向自己胸膛的、黑洞洞的枪口。
“新年快乐,德雷克上校。”
这原本是一句新年祝愿,却被那冷酷的机械音硬生生说成了最后通牒。
松开刀柄任军刀自由坠落,老上校举起双手强装镇定:“并没有歧视哑巴的意思,但你选的替代音听来可不大友好。”
“你看不见枪口么?我的子弹上可没刻着‘友好’。”男人歪了歪头,“况且我爱我的新嗓音,它很配我的头型。”
“呵!那就留着你那莫西干腔别说废话了。”德雷克冷笑道,“你们这些权阁的走狗想把我送到哪里?海牙么?要是以为那地方能审得了我,你们可就大错特错了。”
“没人想让谁去哪接受什么审判,没有。”男人深有同感地摇摇头,枪管依旧端得笔直。
听了这句半威胁式的慰藉,老上校反倒无所谓地歪歪头:“想在这儿杀了我?哼哼,我想你的主子应该还没搞清楚状况。”
“唔……”男人也学着上校的模样硬起了脖子,一根粗壮的板筋裸露在外,“倒是很久没听人讲话了,我愿闻其详。”
“放轻松,只是句忠告我的朋友,但你可得竖起耳朵听清了。”老上校昂首眯起眼睛,目光贪狠如狼,“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这根手指在今晚九点前没贴到记录板上,那么基地就会立刻派人来找,到时候这里的一切都会被汇报给东家——你知道我的雇主都是些什么样的家伙?疯子、战争狂人,他们会怎样定性此次事件?恐袭?挑衅?谁也不知道,总之发动这场袭击的组织很快就会后悔当时的决定,我保证你的雇主会为此承受十倍以上的血偿。”
“放心,指派我的人你们动不得。”
“哈哈可能吧,但你呢我的朋友?”德雷克上校眉毛一挑,“你真确信那些纽比安人不会出卖你的组织?你的组织不会出卖你?”
“被出卖的是你,德雷克上校。”
“轻装出猎是我的主意,时间、地点、装备都是我的主意,那些傻蛋们出发前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而我更不可能出卖我自己。”老上校的声音依旧中气十足,“显然是你们这些黄鼠狼碰巧嗅到了什么,出卖我的只有上帝。”
“上帝可不会帮我们干扰军用卫星。”男人摇头提醒道。
听到这儿上校的眼睛忽然瞪大了,因为上帝的确不会去干扰卫星。可要说有什么组织能同时集调查、煽动、暗杀、保密于一身,那么即使找遍全世界能勉强符合要求的恐怕也没有几个,再加上那个男人口中的“出卖”二字,对事件原委有了初步猜测的老上校顿时气得浑身直颤:“我知道了,Cipher-13,一定是Cipher-13!他娘的,那群西装革履的谋杀犯……”
德雷克上校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自己竟会栽在同伙手里,当时签订的保密协议灰飞烟灭不说,如今竟还似此费心费力地掩盖事情的真相、替自己布下死局?好,好一出过河拆桥!
“上校?”男人在一旁打断了德雷克气急败坏的喃喃自语。
“呵!为了搞掉我甚至不惜煽动一场叛变么?这可真是大手笔。”
“‘在南二区当地的武装冲突中被流弹击中不幸为区捐躯’——这样听起来更顺理成章,你的东家也会乐于如此向世人解释。”男人的手指肚已经扣上了扳机,“天色不早,如果没什么遗言,我就送你上路了。”
“我知道这问题很蠢,”上校摊开双臂环视周遭的一切,“为什么!就不能给个提示?”
“南十三区,骇客计划2.0。”
男人的话彻底印证了德雷克的猜想,老上校仰面大笑:“哦,哦哈哈,果然就为了那一摊事!”
男人点了下头:“据我所知,就是那一摊事。”
“所以斯科特也是你们搞死的?”
“任务之外的事我不太清楚,可能吧。”男人耸耸肩。
“奥,这样啊……”
德雷克上校不敢让这场谈话戛然而止,便只好绞尽脑汁地使它继续下去。照目前的情势看反制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能救自己的就只有这一张嘴。
常理来说一个职业杀手绝对不会让自己存活到现在,除非他的任务里除了刺杀还另有内容……想到这儿老上校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你可能不知道什么是保密协议。”
“我知道你会求着让我知道的,说吧。”
“那是骇客计划的参与者同权阁签订的安全协议,级别之高可能超过了你的这次任务。”
“然而你已经成了弃婴德雷克上校,这就是事实。”
“哈哈我们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我、斯科特,还有那个红鼻子的第五区人叫什么来着?哦,莫洛斯,想想看吧,我们三个怎么可能把身家性命全交给别人?兔死狗烹的道理谁都懂,别忘了再忠实的狗被逼急了它也会咬人。”
“继续。”
“简单来讲我们设计了一套自动系统,终端在红鼻子那儿,传感器在我们体内,如果我们三个人中有谁离奇死亡那么系统就会自动把一切公之于世!不需要谁的权限、不需要任何操作,到时候一定会有人身陷丑闻,当然也一定会有人死。”
男人沉默不语,老上校扬起了嘴角。
啊哈!不敢动了吧你这该死的红细狗!这个世界不是长了腚就能随地拉屎,没人替你擦屁股你就得提上裤子夹尾滚开!
想到这儿老上校眯起眼睛露出惬意的微笑,他绝不相信Cipher-13会对此置若罔闻,他就是要让那群自以为聪明的混蛋陷入窘境,陷入去了厕所却没带够纸的窘境!
沉吟片刻,男人还是端起枪:“我想我的雇主求之不得。”
“等等你这混蛋!”德雷克上校大吃一惊,“我说的话你难道听不懂?”
“很抱歉,这颗子弹是一开始就注定了的事。”
“一开始?!既然如此那还他娘的和我交涉什么?!”
“我说过我很久没听人讲话了,只是单纯地想听听外人的声音。”男人的食指轻轻动了一下。
“等——”德雷克伸手阻拦,枪声却还是如约而至。
“砰!”
一颗钢芯子弹穿脑而过,老上校“咕咚”一声栽倒在地,这一刻上校眼前没由来地浮现起那头被自己一枪毙命的羚羊,他终于弄懂了为何脑袋被射穿一个洞就会立刻停止挣扎——因为这被定义为死亡,远比生命要漫长的死亡。
就这样,阿伦·德雷克结束了他混沌而又罪恶的一生。
摩挲着冷却的枪管,男人拽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黑桃Ace复命。”
“收到。”电话那边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