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好吃,虽然我没吃过,但我选择信你。”珀琉斯并未停留,而是继续向前踱步,一直走到长桌尽头的那张椅子前方才停下,在众人的目光中坐了下去。
“老狄克,说说我们该做什么。”
见珀琉斯的语气终于略显平和,所有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狄克刚要起身答话,又被珀琉斯压手示意坐下。
在珀琉斯面前坐着发言,整间议室再没第二个人能享有此等特权。
一个是艾尼贝尔现任国王,另一个则是艾尼贝尔唯一的一位摄政大臣,任谁都能看得出前者对后者非比寻常的信任,而两位老人又刚好年龄相仿,想必是年轻时患难与共产生的伙伴情谊?所有人都这样想,却又无人敢于提及,以至于最终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呃,我认为除了固守防线之外,眼下我们最重要的事就是安顿好流亡者,来自四面八方的流亡者。”
狄克故意停顿了一会儿,观察在座的人的反应,果然一众军政大臣们开始议论纷纷。
“是啊,最近很多地方都不太平,上个月金城平均每天要接收三百个流亡者,这个月恐怕还要翻几番……”
“而且来的大都是些老幼,不能鼓励他们去拿武器不说,连优质的生产力都算不上!”
“还要解决食物、住宿、工作这些问题,听说已经有几位区长准备辞职不干了……”
“最近那个流言又开始在城内疯传,你们听说了吗?”
“啊,流亡者一多就没法逐个仔细核查他们的底细,我怀疑是有不怀好意的人混进城来散布谣言……”
“好了停下!有好的办法就大声说出来,无关痛痒的碎念留回家去对着女人唠叨!”珀琉斯敲敲桌子,众人立刻噤声。
“没有?那就都回去反省吧!散会!”珀琉斯摆手不耐烦地驱赶着。
就在所有人都在王的训斥中正襟危坐时,阿喀琉斯一直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听到“散会”二字,阿喀琉斯收撤二郎腿,伸着懒腰刚准备离座,却又被珀琉斯喊住。
“其他人可以离开,阿喀琉斯留下!”
“哦。”阿喀琉斯靠回椅背神情漠然,目视着一众军政大臣三三两两地从自己身旁经过,看那些老家伙或向自己挤挤眼、或轻轻拍打自己的肩膀,一个个费尽心机地想要扮成苦口婆心的模样。
“你要小心了,老头子可是正在气头上!”
“学得聪明点,千万别去撞枪口!”
面对大臣们神秘兮兮的劝告,阿喀琉斯只是偶尔点头示意,却并没有一一回应,他知道这些人都喜欢在自己面前语重心长,仿佛巴不得想和金城的皇子推杯换盏、指点江山。
阿喀琉斯面露微笑,只不过那笑容并不是出于礼貌,而是为这些人拙劣的迎合感到好笑。密室很快空无一人,只剩下阿喀琉斯和珀琉斯隔桌相视。
“开会迟到,嗯?我都看见了,没当着所有人的面呵斥你是顾及家族的脸面!”
阿喀琉斯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声:“哦。”
“做姿态给谁看,谁允许你在军事会议上这么散漫的?”珀琉斯抱着肩挑眉问。
“军事会议?呵呵开什么玩笑!”阿喀琉斯摆摆手不以为然,“迟了将近二十个小时的会议,顶多算是反省大会。”
“呵,这么久了怨气还没消?”
“消了,看见大家穿得人模人样齐聚一堂,那个时候我气就消了。”阿喀琉斯昂首望着天花板,“话说我们这些人可真体面,不管城外是敌军侵扰还是烽火连天,军服上该挂的牌子一块也不少。”
“毕竟坐在这儿的都不是战斗人员,开会穿得整齐点也无可厚非。”珀琉斯长叹一口气,“也不必过分担心,皇家骑士团早在今夜凌晨就已经集合完毕了。”
“那为什么不第一时间驰援?”
“离得最近的白羊座派了一队斥候,回报称多罗哈附近元素紊乱严重,未探明情况不宜擅入。”珀琉斯用下巴指指阿喀琉斯,“你怎么看?”
“呵,我怎么看?”阿喀琉斯笑着自嘲,“在你们眼里我永远是个年轻人,靠家族关系平步青云的年轻人,脚跟都还没站稳呢,怎么看也没用。”
“所以本次会议你只是旁听,”珀琉斯挑眉,“不过我个人倒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虽然并不采纳?”
“不管是谁的意见,没说出来之前都只是颗不知是否被虫蛀过的核桃,人总不能还没砸开它就先承诺要将果仁吃掉,不过你可以尝试说服我、用一切手段来达到这一目的。”
“我试过,可惜失败了。”阿喀琉斯抬头仰望天花板,“您还记得驻防这一回事吗?”
“有点印象,不过记不清了。”
“是啊,我也快记不清了,”阿喀琉斯按着太阳穴假装思考,“很早之前我好像提过向周边邻邦增兵的建议,这样一旦有像昨天那样的紧急事态,我们就可以迅速反应——不过现在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庆幸孤山狼骑只烧杀抢掠,不占城固守。”
“那是因为他们知道守不住,呆久了无异于引火上身。”
“所以多罗哈被屠城了,五十万人口的城邦一夜间灰飞烟灭。”阿喀琉斯心情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不谈什么人道,说点实在的,多罗哈这一亡国,我们与孤山之间的屏障就又少了一道,仗早晚要打。”
“我信。”
“光信有什么用,人家打过来我们还不是束手束脚!”
“你今天怎么像个怨妇一样阿喀琉斯,”珀琉斯撑着桌面站了起来,“这一仗不仅要打而且还要以你为核心!十年之后你就是皇家骑士团的最高指挥,到时候前面就是有十座孤山我们也一样踩平它!”
“呵,说实话我可没您那份自信。”
“再过十年你就会和我一样胸有成竹,艾尼贝尔家永远有英明的先人替我们铺路,我们可以心存疑虑,但一定要毫不犹豫地走下去,不妨现在就告诉你,你是家族里由古至今被寄予期望最多的那个。”
“期望又变不成实力,我倒希望那些整天过来拍我肩膀的人能多干点实事。”
“不是非要舞刀弄枪才叫干实事,你和那些老人们在一块儿还有的是东西学。”
“是啊,学怎么给我的子子孙孙们铺路,把早该了结的事统统推给后人去做。”阿喀琉斯冷笑一声,“不说了,说多了您又得动肝火。”
“不,我接受批评。”珀琉斯目光中释放着君父般的威严。
“那好,当初为什么否决我增兵邻邦的提议?”
“金城周围邻邦太多且并无要塞,派重兵囤聚时间一久就供给不上,分兵增援则体量又太小,遇上昨夜的情况根本等于是杯水车薪。”
“难道战火一天不烧到金城脚下,我们就还可以安享一日太平?”
“是,这一千多年来金城是越来越太平了,但我们什么时候安享过?从重振机械工业到组建皇家骑士团,这一切都是在居安思危、未雨绸缪!”
“皇家骑士团,不是拿来守城的。”
“因为现在本就无仗可打。”
“切,”阿喀琉斯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积压已久的不满,直视珀琉斯的眼睛高声道,“您怎么还看不明白,那些老家伙只想躲在金城里安度余生、祈祷自己有生之年不引上战火罢了!”
“老家伙?你指谁?”
阿喀琉斯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你心里知道!”
“我不知道,也不需要你告诉我。”珀琉斯忽然神色凝重,“有些东西可以在脑子里想,但绝对不能动嘴去说,你不是说话无需负责的平民百姓,所以缄口慎言,永远别让人轻而易举就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刚才这儿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主战派,您更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其实你自己也不知道。”
“如果成不了一面无懈可击的盾,那我们就该做一杆攻无不克的矛!”
“金城就是一面无懈可击的盾,坚固无比、物莫能陷。”
“物莫能陷?”阿喀琉斯忽然直视珀琉斯的双眼,两双浅绿色的眼瞳隔空对视,“东城门自中间向左数第十一个垛口,下面那处补丁是怎么回事?残缺美?”
“你——”珀琉斯颇有些震怒,“所以光是边境防线就已经让我们左支右绌,防守才是我们最该做的事!”
“敌人就在眼前而且还在不断发展,他们一直进攻我们一直固守,但进攻允许失败防守不允许,尝一败则涂地。”
“回去照镜子看看自己,你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像什么?纸上谈兵的书生?满腹牢骚的少爷?凡事都自有它存在的道理,金城的策略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吗?”
“呵,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都喜欢叛逆,你们喜欢‘推陈出新’、讨厌‘从来如此’,当然更讨厌像现在这样让你们无力反驳的说教,从来如此的东西虽然未必全对但至少它被实践检验了几十上百年,我知道你们一个个的全都满腔热血想凭一己之力改变点什么,你们渴望改变渴望得甚至不管它是好是坏,你们觉得如果没人横加阻拦你们早就一飞冲天成了英雄,呵呵,谁没年轻过呢?但事实证明这个世界实在是不欢迎什么孤胆英雄,而后者却总喜欢把真正能改变什么的那群人当成庸庸碌碌的傻瓜。”
“或许您说的对,但我暂时还不想附庸。”
“哈哈恭喜你已经有了独立思考的意识,这世上有两种与人打交道的超能力:不被蛊惑和蛊惑他人,学会独立思考就等于拥有了第一种。”
阿喀琉斯呵呵一笑:“我觉得您已经谙熟了第二种。”
“你比我要有资质,阿喀琉斯。”珀琉斯伸手张开十指,“十年,十年后你就会看到我此时此刻看到的东西,它可能并不热血,但绝对让你欲罢不能。”
“好啊,那我只能拭目以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