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并没有吃下那老太开的药丸的计划,私以为,若是那老太真的是个神棍,那药丸必然便是她骗人的道具,吃了或许不致伤、致死,但心底对未知事物总有天然的恐惧,简单点说,就是不敢。倘若她肯下些功夫,给那丹药做个包装,印张服用说明一类的饰品,我没准儿死马当活马医,也就认了。然而并没有。
若是第一种猜测为谬误,那老太真的是良医。我却从未听过,用实物治心伤的疗法,所以,第二种假设并不存在。
不知道是我的偏执还是什么,我始终觉得,这件事有些不真实。它不应该在此时此刻发生。而仿佛应该出现在夏日某个悠长午后的困顿中,在似睡似醒的瞬间,于神经的某个犄角旮旯里,做了一场微小的不易察觉的梦。
忽然之间,梦便醒了。
总之,吃了或许不好,不吃,病情总不会无故加深。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惜命,我以为,我此时应该最希望死去才是。
我对自己进行深刻批判和自省的结果是:我是个懦弱的人。
或许我不怕死,但我怕死的过程。不过,如果是在睡梦中死去的话,倒不失为一件快乐有趣的可为之事。
人生果然矛盾,但也许正因为矛盾,人才得以生存。
当村西山脚下的杏花都已开的白嫩嫩、粉艳艳的时候,我便在这燃烧着发出耀眼白光的花海里碰见了李怡浓李姑娘。我们已经很久未见了。自打她求学去了遥远的南方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她,即便过年也是。而在此之前,我们一直是同窗校友,这种交情从我们初次见面时便好像已经注定好了似的。
别人对我们这种关系众口铄金,谓之曰:青梅竹马。
遗憾的是,我和李怡浓都没有就外人的这种说法达成一致。我们虽然并不否认青梅竹马,却同时对他人所谓“青梅竹马”的言外之意避之不及。我们并没有因为人生前半段时间的大半生命的纠缠守护而互生情愫。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就是互不相爱。
那天早晨,我对家母说:“我出去走走。”
家母问:“去哪儿?”她的神色里有无法掩饰的忧虑。大概是担心我大病未愈,便出去胡闹。
我所谓的出去走走其实并无目的,但家母却问了一个让我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我想,任何行为或许都应该有所目的,否则便是无意义。而人们对于无意义的事,向来就不热忱。甚至于对这种无意义,会不屑、疑惑,甚至嘲弄。但大部分时间,人不是都在做无意义的事吗?如果将人放在宇宙洪荒中,只不过像蝼蚁一般,所有的作为,都有了荒唐的意味,于是我不得不得出一个荒唐的结论:人生来无意义。
所以我有些不耐烦的回答:“就是出去走走,或者是西山,也或者是白马寺,若是能走的远点,或许去趟桃林镇。总之走到哪里算哪里吧。”
家母不无担忧的继续劝说:“现在外边乱的很,听说城里有匪盗聚众闹事,官府里正四处抓人,那些歹人遍地流窜,怕是有人已经逃到咱们这小村子里了。你还是不要瞎走动。以免遭了池鱼之灾。”
家母的担忧似乎颇有道理。但我想我不过生活在自己编织的一个陌生宇宙里,在这里,我死不了。即便万里无一,不幸死了,也没什么关系,就当与前世今生做个了断罢了。我不信若是真的遇到匪徒,他们会留下我,然后慢慢折磨我致死,首先我与他们没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第二,虽然我很闲,但他们极可能是没有时间的,也许有时间却没有兴趣。
干大事的人一般也没有那么无聊。
一柄锋利点的刀和一个知道一击毙命的刀客、或者一把装有子弹的枪和一个稍有准星的枪手,足以让我瞬间死去。死的若无痛苦,那还有何怨言。
我说:“我不会走远,放心吧。”
母亲脸色缓和下来,说:“你要是到了桃林镇,不妨再去陶隐人大师那里问问。若是能讨得一副良方,就再好不过了。”
我问陶隐人是谁?
母亲说:“就是那替你医病的神仙啊。”
我醒悟过来,“哦”的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我并没有将那神婆开药之事告诉她,毕竟如此不羁的事情,我懒得说,也怕家母知道之后催我服药,无端生出许多事来,还需浪费不少口舌解释清楚。
我不再犹豫,跨步出门。
村子地利不和,游离于三个县府交界之处,极为偏僻,还有环山两面,堵去其余出路,只有一条狭窄官道依据地势蜿蜒,与临近村落在某一适中之处汇合成一条稍宽些的大道,通往桃林镇。村中人多为赤贫,使得官府收税都极为不易。因此,村中每有事端,三个县官便都极力推诿,纷纷说与己无关,如此时日一久,就成了一个悬空的存在。于是,官不及处,匪患便多。古往今来,此处山中不知有多少绿林啸聚,一波一波的油绿色韭菜,割完一茬,再生一茬,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我沿着官道,过了几处低矮土坯房,偶有荒宅,院墙倾颓,眼光掠过,只见院中杂草丛生,虽已枯死,犹自倔强站立,春风吹到此处,也呜咽的有些荒凉。
拐几个弯,经过一个破败的祠堂,祠堂久经风雨,如今已无从考证到底是哪个家族的遗物,祠堂之中原本泥塑的雕像已不再,只剩几尊底座兀自残存,供人凭吊之时,也孤独的观察着这世间。
有个老者坐在祠堂门口的石头座椅上抽烟,他自己说,他从出生便被安排在此处守护,至于缘由,他不知道,历史曾在某个时刻断了代,给后人留了不完全的信息去猜测。只是很多时候,后人们不明就里,只好会错意。
老者的嘴里和烟头上不时飘出缕缕青色的烟雾,像这历史一般脆弱,哪怕一阵微风,就被吹的零落。不知道掉在地上时,它会被埋在土里变成化石,还是会飞到天上,搅得鸡飞狗跳,落得一地鸡毛。
祠堂已经成了村里人共有的祭祀场所。这归功于人们经历了无数次的循环式争斗之后的突然顿悟:或许村里的每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祖先。这种思想上的灵机一动,给后来人消弭了巨大的灾难。人们就在这个拐点,走到了另一条陌生的道路上。
老者说:“别看了,快走吧。”
他是对我说的,但我觉得这话更像是他对自己的遗嘱。
我看见祠堂里已经燃尽的香火,辨不出颜色的香火盆中是温度尽消的冷灰。青黑色的房瓦漏出几个口子,阳光便陷进去,吞噬着方寸间的黑暗。
再行不远便到了一处开阔所在。这是农闲时节,亦或是清明、中秋、新年时人们聚集欢闹的场所。空地中间用石头砌了一方戏台,过节时会有富户花钱请来伶人,为父老唱上一出好戏。那时节,人们便都像雪球似的从四面八方自动滚到这里,汇集成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海洋,在篾席与竹竿搭成的大棚子里,仰头看那台上男扮女装的歌者。时不时就爆出一阵发泄式的怒吼。
有的时候会有舞狮舞龙的游街艺人来这耍上几回,耍完之后,班主会满头大汗的伸手向人们索要些盘缠,以果口腹。看戏的观众便化整为零,潮水般呼啦啦的退去。班主苦笑着挥手招呼手下,狂躁的挥舞手中的龙头、狮身,一路向别处行去。
此时,新年刚过,繁华已褪至尾处。空旷的戏台上,只有几个孩子在追逐玩笑。戏台东北角对着的杂货店里,一个浑身油腻的男人向外张望,像是等待顾客,又像是什么都没做。
炮竹炸开后的碎屑堆在地上,铺成一层,有孩子在垃圾堆里找未响的炮竹,偶有所得,便欢呼嚎叫着往远处跑,应是要独享那寂寞的一声空响。
我跟着几个孩子兜兜转转,来到村边,只见一座灰头土脸的木质牌楼高高耸起,横跨了狭窄的乡道。牌楼色彩全无,皮肤也都斑驳。只余上方几个大字依稀可辨:“欢迎来到杏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