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远。”
容湛将这两个字吐出,江采差点要以为,这人的脑子坏掉了。
她唇角一弯,眼底的不屑便倾泻而出,嘴上嗤笑一声:“可不是么,他也是师父的徒弟,我唤一声弟弟也不为过。”
江采的讽刺,容湛视若无睹,他残忍的打破她的装傻充愣。
“致远是师放的孩子,若是你不信的话,大可以去问你师父。”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江采的声音逐渐冷了下来,她眼底空无一物,隐隐藏着警惕。
她说的没错,弃猫效应用在她身上,再适合不过。
因为被抛弃的怕了,所以浑身的毛炸起来,为的不是恐吓到敌人,而是保护自己。
容湛苦笑一声,缓缓道:“你信了,因为你第一眼见到致远时,也很惊讶,他与师放的眉眼如此相像。”
江采不可否认,他说的是事实。
但是又叫她如何相信?
她之前在师将军府的时候,并不是没有见过筠娘的孩子,他明明不是致远的模样。
就算致远眉眼与师放相像又如何?世间相像的人何其多,他也不过是茫茫人海中的一个而已。
江采不信他,容湛并不着急解释,他下巴抬了抬,指向前院的方向:“你师父就在那里,一问便知结果。”
问还是不问?
她有预感,一旦她踏出了这一步,不论结果是什么,她总是要知道一些师放隐藏着的事情。
一些……她并不想知道的事情。
她的犹豫,容湛看在眼里。
他没有逼她,也没再逗留,留她一人后,自己前去厨房帮忙。
而江采,则看着前院还在晨练的官风,沉下一口气,迎了上去。
“师父……”她迟疑着开口。
官风抖了抖衣裳,眺望远方的眼睛里升起一丝复杂,他缓缓开口:“该来的还是要来,阿采啊,你不必有负担,这些事情本来就与你无关。”
江采一听此话,心便蓦地往下一沉。
怕什么来什么,她忽然不想在此逗留下去了。
官风兀自沉默了会儿,才悠悠道:“两年前,你父亲找到我,说请求我帮忙一事。”
他口中的‘父亲’指的是谁,江采甚至不用思考,都知道答案。
她静静的听着,忍住不断想离开的心,眉头紧锁。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我的,但他确实找到了我,他说了个时间和地点,让我在那个时候,去救一个孩子,那孩子就是致远,也就是你筠娘的弟弟,因为那孩子与你有亲信关系,我也便答应了下来。”
“那一天,天也像今日这般的热,空气很干燥,那是个晚上,我早早的坐在屋顶上,等待着子时一到,去救人,后来,我便看到了你父亲亲手点燃了你筠娘所住的院子,柴火上泼了油,火蹭的一下就冒了起来,前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火势便吞噬了院子。”
官风的声音不急不缓,他眼神深远,像穿过了空间,看到了那天晚上的光景。
“你知道,我去救致远的时候,看到了谁吗?”他突然问江采。
她身子不由自主的一颤,只觉得有人掀开了她的天灵盖,往里头灌了一盆热水,烫的人与肌肤快要分离。
官风不等她回应,又自顾自的说起来。
“我看到了你筠娘,她还没睡,就坐在窗户边上,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完全可以看到你父亲浇油点火的全过程,可她没有阻止,也没有怨恨,甚至她是笑着的,那个姑娘,傻的厉害,我生了恻隐之心,所以提前去救人,我本想带着她一起,可她只将致远交给我,拜托我好好照顾。”
说到这里,官风停了下,回身时,那张苍老的面容上又多了些沧桑。
“阿采啊,你说为师一生都在救人,为的是什么?为什么人对于生命的态度各有所异?”
一向看的通透的人,竟有朝一日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江采回答不出,这问题太深奥。
也是花了好半天的时间,才将官风刚才说的那些话给消化了。
事实上,两年前师放曾借着筠娘院子失火的由头,说动了原本站不清党派的朝中大臣无数,很顺利的为策反的队伍壮大了一半。
那可以说,是师放计划策反以来,最重要的一步。
当年的江采不懂其中真相,在师放的煽动下,也从心底认定,筠娘院子的火,就是容湛派人放的。
可如今,事实血淋淋的摆在她眼前,她要如何去责怪一个已经入了土的人?
“不要用眼睛去看事情,因为有很多时候,你的眼睛,也会欺骗自己。”
官风语重心长的说完后便走远。
他的一语双关,江采听懂了的。
他在劝她别对容湛的事情看的那么死,道理她都懂,但是……还是做不到。
夏季的太阳升起的总是特别早,站着的这会儿功夫,已经感觉到热意,江采不打算虐待自己,折身进屋。
致远与容湛已经做好早饭,喝粥时,江采才知道这些天的早饭真的是致远在做。
一个十岁的孩子,竟然甩他们这三个大人几条街。
致远的手艺并不是师父所教,而是从将军府带出来的。
筠娘心灵手巧,时常变着花样给他们做饭,而致远在将军府时,活动范围也仅限于那一所院子,故而,他同筠娘学了这一手的好厨艺也不是和奇怪。
不过,在知道致远就是筠娘的孩子后,江采看待他的目光还是不一样了。
“早饭之后,我们便回帝京了。”容湛适时的说上一句。
江采想都没想的回:“话好好说,是‘我’,不是‘我们’,要回你回,别带上我。”
她的小脾气容湛自然的包容,他温声回应:“小金鱼还在宫里等你。”
提到小金鱼,江采顿时没了声音。
是了,她出宫的时候,还对小金鱼承诺会很快回去,结果这一出来,便耽搁了这么久。
官风见她不语,顺势推波助澜了一把:“赶紧回去吧,记得得空了,带着小徒孙来见见我这糟老头子。”
“师父!”江采嗔了一句。
“没想到这是一顿践行饭,赶快吃吧,吃完好安稳回去。”官风笑呵呵的招呼。
江采踩着他给的台阶,没再反驳。
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
都说天下最难以下咽的散席宴,如今一尝,果真如此。
两年来一次,竟才住了几日便要离开,江采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容湛似乎懂得她的心思,许下一句:“若是前辈愿意,我回去便差人来接您到宫里住上一段时间。”
官风闻言笑了两声:“使不得使不得,我这闲云野鹤惯了,再让我循规蹈矩,那可了得!”
江采被这一番对话逗笑,总算得以欢喜上路。
下山后,闻不到山间的清冽气息,心下不免怅然。
马车里,容湛缓缓问:“怎的不带上致远?”
江采视线落在窗外,思绪飞远:“我尊重筠娘的选择,她大抵也希望致远生活在宫外,不再被门第规矩所烦恼。”
“那你呢,也觉得这样淡泊的生活更好?”
他这话问的极其有技巧,在她思想还没转过来的时候问出,于是江采脱口而出:“那是自然,谁乐意……”
江采话戛然而止,她微张着嘴,对上容湛温和的眼神,沉默下,冷冷道:“与你无关。”
容湛眉宇间一抹无奈,他揉了揉太阳穴,阖上眸子靠着车壁假寐。
这边没了声音,江采缓缓看过来,在见到他闭起眼睛后,才光明正大的打量他。
相比起几个月前,眼前的男人相貌上变化不大,只是更显清瘦,面上倦容多了些。
但从气质上来讲,简直是天翻地覆。
在别人面前她不知,但在她面前,温和到没脾气,像是一个永远不会爆炸的气球,包容量大的不可思议。
不论她是冷嘲热讽,还是横眉冷对,亦或是破口大骂,他都像个老好人一样,一声不吭的承接着她的脾气。
如果还是以前的容湛,她或许不会这么几次三番的动恻隐之心。
可他偏生宛若摸清了她的套路,吃软不吃硬这一套在她身上简直是取胜利器。
真是见了鬼!
江采无声咒骂一句,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对自己来了火气。
置气一般的扭过头,让自己的注意力落在两旁风景上。
来青山的时候,走的是这条官道,回去的时候,还是这一条。
不同的,是陪在身边的人。
来时相问渔抱着一腔坚定,她的心情故作冷静之下,其实早已经忐忑到快要崩溃。
她太担心相问渔真的会用自己的命来换她的,但好在,好在老天爷在关键时候睁开眼睛。
相国君主薨的正是时候,而相问渔身为皇子,自然是要第一时间抵达回国,这才免了一场劫难。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相问渔回国后,便以火速坐上王位,甚至以前不推崇他的官员们,也纷纷站在他这边,将他送上了那九五之尊的位子上。
后来的江采才知道,与其说相问渔是被推举选上的,倒不如说是被硬塞进了龙袍。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