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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明白了……”吸血鬼若有所思,慢步走向窗口。他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身后隐约可见狄威沙德街上昏暗的灯光和来往车辆的光束。现在男孩能更清楚地看见房间里的摆设了:一张圆形橡木桌、几把椅子;墙上装有一个盥洗盆,盆的上方有一面镜子。男孩把公文箱放在桌子上,等待着。

“可你带了多少磁带?”吸血鬼边问边侧转过身子,现在男孩可以看见他的侧影。“够录一个人的全部故事吗?”

“当然够,只要故事精彩就行。有时走运的话,我一个晚上可以采访三到四人,不过故事一定要动听。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确实不过分,”吸血鬼回答道,“那么我愿意给你讲我的故事,我很愿意讲给你听。”

“太好了。”男孩说道,迅速从公文包里取出小录音机,检查了一下录音带和电池。“我很想听听你为什么相信这事,你为什么……”

“不行,”吸血鬼赶紧说道,“我们不能这样开始。你准备好你的设备了吗?”

“准备好了。”男孩说。

“那好,坐下。我打算把头顶上的灯打开。”

“可我以为吸血鬼不喜欢灯光呢,”男孩说道,“如果你觉得黑暗能够增添一些气氛的话……”但他没接着往下说。吸血鬼背对着窗户看着他。此时他看不清吸血鬼脸上的表情。吸血鬼一动不动,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又想说点什么,但没有说出来。吸血鬼走到桌前伸手去拉上方的电灯开关线时,男孩才松了一口气。

灯一打开,房间里霎时充满了黄色的光,很刺眼。男孩抬头看着吸血鬼,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手指不由得向后摸索着抓住桌子的边沿。“上帝啊!”他轻轻惊叫了一声,然后一言不发地盯着吸血鬼。

吸血鬼全身洁白光滑,如白骨雕刻而成。他的脸就像塑像一样毫无生气,只有两只眼睛闪着绿光,紧紧盯着男孩,像骷髅里喷出的两团火焰。吸血鬼满怀期待地笑了一下,他那白皙光滑的脸庞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无比柔和,像漫画中一样灵动。“你看清楚了吗?”他温柔地问。

男孩全身颤抖了一下,抬起手,像是要遮住强光。他的视线慢慢扫过吸血鬼身上裁制得很考究的黑色上衣,带长褶的斗篷,脖子上的黑色丝领带,和泛着刺眼白光、与吸血鬼皮肤一样白的衣领,然后落在吸血鬼的黑色头发上。他的头发如波浪般一层层梳向脑后,发卷摩挲着白色的衣领。

“你现在还愿意采访我吗?”吸血鬼问道。

男孩张了张嘴,没出声。他不停点头,然后说:“愿意。”

吸血鬼缓缓地在他对面坐下来,然后向前探着身子,温和亲切地对他说:“别害怕,开始录音吧。”

他把手伸过桌子。男孩吓得全身一缩,汗顺着脸颊淌了下来。这时,吸血鬼抓住男孩的肩膀,对他说:“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这个机会对我很重要——比你想象的重要得多。我希望你这就开始。”他收回了手,泰然自若地等待着。

男孩费劲地用手帕擦了擦前额和嘴唇,结结巴巴地说麦克风就在录音机里面,然后按下按钮,告诉吸血鬼说录音机已经开了。

“你并非一直都是吸血鬼,对吧?”他开始提问。

“对,”吸血鬼回答道,“我二十五岁时才变为吸血鬼的,那是1791年。”

男孩听他说出如此精确的时间,着实吃了一惊,不由重复了一遍这个时间,然后问:“怎么变的?”

“答案可以很简单,不过我不想只是告诉你简单的答案,”吸血鬼说,“我要给你讲整个故事……”

“好的。”男孩赶紧说。他一个劲地把手帕折来折去,又擦了擦嘴唇。

“发生了一场悲剧……”吸血鬼讲了起来,“我的弟弟……他死了。”

吸血鬼说到这儿停住了。男孩清了清嗓子,在焦躁地把手帕塞进口袋之前又擦了擦脸。“你讲这个故事不痛苦吧?”他怯生生地问道。

“你觉得我不痛苦吗?”吸血鬼问,然后摇了摇头说,“不痛苦,因为我另外只给一个人讲过这个故事,而且那已是很久远的事了,不再痛苦了……”

“那时我们住在路易斯安那。我们得到了政府赠予的一块地,就在新奥尔良附近的密西西比河畔建了两个种植蓼蓝的庄园……”

“啊,这就是那种口音……”男孩轻声说道。

吸血鬼愣了愣神,然后大笑一声,说道:“我有口音?”

男孩有点手足无措,赶紧说道:“我是在酒吧问你以何为生时注意到的,你把辅音发得比较弱。就只这点不同。我没想到是受法语的影响。”

“没关系,”吸血鬼安慰他道,“我并不像我装出来的那么惊讶。只是我不时会忘了这一点。还是让我接着讲吧……”

“请讲……”男孩说。

“我刚才讲到种植园,实际上种植园和我变成吸血鬼有很大关系,关于这一点我后面会讲到。那时我们在那儿过着奢侈而单纯的生活。我们觉得那种生活是十分迷人的,要比在法国生活快乐得多。不过也许是路易斯安那的荒野僻壤才使我们的日子显得丰裕。我记得屋里都是进口的家具,”吸血鬼脸上露出微笑,“有一架非常可爱的旧式钢琴,我妹妹经常弹它。在夏日的傍晚,她背对着敞开的落地长窗坐在琴旁。此时此刻,我依然能记得那轻快的琴声,眼前浮现出她身后的那片沼泽,挂满青苔的柏树在空中摇曳着枝叶。还有那沼泽地的声音,昆虫在鸣叫,鸟儿在歌唱,所有生命和谐地演奏着一曲美妙的交响乐。我觉得我们深爱着这一切。这一切使房子里的琴声更加优美,而我们的红木家具也似乎分外华贵。紫藤甚至穿透了屋顶窗的遮板,并且要不了一年就会将藤须伸进刷得雪白的砖缝……是的,我们热爱着这一切!但是弟弟却并不是这样。他虽不曾抱怨什么,但我却了解他的内心感受。那时候父亲已经去世,我是一家之主,不得不经常注意不让母亲和妹妹为难他。母亲和妹妹想带着他去走亲访友,参加新奥尔良的各种舞会。但他痛恨这些。我想他不到十二岁就坚决不肯和她们一起出门了。对他来说最为重要的是祈祷,以及他那些圣徒的苦行僧式生活。”

“后来我为他在住宅以外修建了一间小礼拜堂。他开始在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和傍晚都待在那里。说来真不可思议,他是这样的与众不同,与我们格格不入,而我却是如此的普通,丝毫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说到这里吸血鬼微笑了一下。

“有时候晚上我会去找他,发现他在离礼拜堂不远的花园里,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石凳上。我向他诉说我的各种烦恼,诸如管理奴隶的难处,监工、经纪人的狡诈,加上天气又是那样变化无常……我遇到的所有方方面面的问题都告诉他。他呢,只是听我说,很少插话,但总是充满了同情,所以当我离开他的时候,我确实感到他似乎为我解决了所有的问题。我觉得自己对他的任何要求都不会拒绝。我发誓,无论失去他的陪伴会多么令我心碎,只要时机一到,他就可以去做一名牧师。然而我错了。”吸血鬼停下不说了。

男孩盯着他看了好一阵,才像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结结巴巴不知如何措词地问道:“嗯……他不想当牧师吗?”吸血鬼看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的表情来判断他这话的含意,然后说道:“我的意思是我错了,错在认为自己会对他百依百顺。”他的目光移向远处的墙壁,然后凝视着窗格。“他开始看到幻象。”

“真的看到了幻象吗?”男孩问了一句,语气中多少带点犹豫,似乎心里在想着别的什么。

“我想不是的。”吸血鬼说道,“那个时候他十五岁,长得一表人才,无比光滑的肌肤,湛蓝的大眼睛。他身体很结实,不像我现在或过去那么瘦削……但他的那双眼睛……当我凝视他的眼睛时,有一种近乎脱离尘世的感觉,好像正独自站在世界的边缘……站在狂风吹拂的海岸,周身笼罩着悦耳的涛声。唔,”他的眼睛依然盯着窗格,“他开始看到幻象,起初只是有些异样,后来干脆不吃饭了,一个人住在小礼拜堂里,整天就跪在圣坛前那块光滑的石板上,而小礼拜堂本身却不在他心上了。蜡烛灭了不点,圣坛上的布脏了也不换,甚至连落叶也不清扫。有天晚上我站在玫瑰丛中看着他,他的神情使我大吃一惊。整整一个小时,他一动也不动地跪在那里,双手前伸相交成十字,一直没有放下。奴隶们都以为他疯了。”吸血鬼抬了抬眉毛,似乎仍感到惊讶不已。“我以为他不过是……过分热衷于上帝。后来他把看到幻象的事告诉了我。他说圣多明和圣母马利亚到礼拜堂来了,对他说要把我们路易斯安那的所有家产,把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卖掉,然后用这笔钱在法国为上帝工作。我的弟弟将成为一名伟大的宗教领袖,使法国焕发出以往的宗教热忱,扭转无神论和革命的潮流。当然弟弟自己没有钱,所以我必须将种植园以及新奥尔良的房子卖掉,再把钱给他。”

吸血鬼又停下不说了。男孩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吃惊地看着他,低声问道:“嗯……我想问一句,你刚才说什么?你把种植园卖掉了?”

“没有。”吸血鬼回答说。他显得很平静,就像刚开始讲故事时一样。“我嘲笑他,他呢……很恼火,一再坚持说那确实是圣母马利亚的旨意。我是什么人?竟敢无视圣母的旨意?我算什么?”吸血鬼轻声自问,似乎又在考虑这个问题。“我算什么?他越是要说服我,我就越发觉得他可笑。我对他说,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产生于不成熟的,甚至是病态的心理。我告诉他,建这个礼拜堂就是个错误,我要马上让人把它拆了;他得去新奥尔良上学,把他这种愚蠢可笑的念头赶走。我记不清当时我还说了些什么,不过我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心情。在我对他的回绝和鄙视的背后,是一股郁积的怒火,以及失望的情绪。我根本不相信他。”

“这是可以理解的。”吸血鬼稍一停顿,男孩便插了一句,脸上吃惊的神情缓和了许多。“我的意思是难道会有人相信他吗?”

“这可以理解吗?”吸血鬼看了男孩一眼,“我认为也许这是我的自私心理在作怪。让我解释一下。我很爱我弟弟,这一点前面跟你说到过。我有时认为他是一个活着的圣徒,因而决不反对他做祈祷、默念,还一味鼓励他这样做。我十分愿意让他成为一名牧师。如果有人告诉我在阿尔勒或卢尔德有某个圣人看到了幻象,我会相信的。我是一名天主教徒,我相信圣徒,也常常在教堂的大理石神像前秉烛膜拜。我知道圣人的样子,能说得出他们的名字,也知道他们各代表什么。但我不相信,也不可能相信我弟弟的话。我不仅不相信他见到了幻象,就连这样的想法我也一刻不能容忍。为什么呢?因为他是我弟弟,尽管他可以是圣洁的,可以是绝对古怪的,但不可能是圣方济各。只要是我的弟弟,就绝不可能。在这一点上我太自以为是了。你现在明白了吗?”

男孩想了想,点了点头说明白了。他觉得自己是明白了。

“也许他是看到幻象了。”吸血鬼说。

“那你……你的意思是不知道……现在都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幻象?”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的信念很坚定,一秒钟也不曾动摇。我现在很清楚这一点,当时我也知道。那天晚上他离开我的房间时悲伤到了极点,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但丝毫没有动摇过自己的信念。几分钟后他就死了。”

“怎么会呢?”男孩问。

“他出了房间的落地长窗,来到走廊里,在砖砌的楼梯顶端站了片刻就摔了下去。等我赶到下面时,他已经死了,摔断了脖子。”吸血鬼惊恐地摇了摇头,但面部依然很平静。

“你亲眼看见他摔下去的?”男孩问道,“会不会是失足摔下去的?”

“我没看见。有两个仆人看见了,他们回忆说弟弟抬起头,像是看到了空中的什么东西,紧接着整个身子就像是被风吹着往前飘去。有个仆人说他摔下去的时候正要说什么,我也觉得他有话要说,可惜那会儿我从窗口走开了。我刚转过身,就听到了他摔下去的声音。”吸血鬼瞥了一眼录音机,继续说道,“我无法原谅自己,我觉得他的死是我的过错,其他人似乎也都这么认为。”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想?你说他们是眼看着他摔下去的?”

“他们并没直接指责我,只是知道我和弟弟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知道他摔死之前我们争吵过几分钟。仆人们听到了我们的大声争吵,我母亲也听到了。她一个劲问我发生了什么事,一向沉静的弟弟怎么会大吵大嚷。妹妹也跟着一再追问我。当然,我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震惊之余我怀着满腔的悲怨,哪有心思去答理别人,心里只想着决不能让人知道弟弟看到的‘幻象’,也决不能让人知道他最终不仅没成为圣人,反而成了……狂热者。妹妹不愿意去参加葬礼,宁可上床睡觉。我的母亲在教区里逢人便讲我和弟弟在我的房间里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只是我不愿讲出来。这话从我母亲的口里说出来,以至于警察都来盘问我。最后牧师也来看我,要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跟他们谁也没有讲事情的经过,只说我们当时是在讨论一点事情,并且一再申明他摔下去的时候,我没在走廊里。他们盯着我,就像是我亲手杀死了弟弟一样。不过我自己觉得是我害死他的。我在他的棺材旁坐了两天,心里一直想着他是我害死的。我凝视着他的脸,直到眼冒金星,几乎昏倒。他的后脑勺摔碎了,头在枕头上还是歪的。我强迫自己紧盯着他,仔细审视着他脸上的每一个部分,那巨大的痛苦和尸体腐烂的气味几乎令我无法忍受。我一再想让他睁开眼睛,你知道这是多么地异想天开。我脑子里一直萦绕的念头是,我嘲笑了他,我不相信他的话,我对他不好,是我害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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