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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不知道。据我现在对他的了解,我想他是宁可杀了我也不愿放了我的。不过你知道这正合我意,因此我无所谓。一到家我就跳下了车,迷迷瞪瞪地走向砖砌的楼梯,也就是我弟弟摔死的地方。监工一直住在自己的农舍里,所以这里的房子几个月都没人住了,路易斯安那的湿热已使楼梯的石阶面目全非,梯缝里长满了野草和一朵朵的小野花。夜晚的湿气令人感到一阵阵凉意,而我坐在了楼梯的最下面,甚至把头靠在石砖上,还用手去抚弄野花光滑的花茎。我从松软的泥土中拔了一小把野花。‘我想死,你杀了我,杀了我吧,’我对吸血鬼说道,‘我犯了杀人的罪孽,我不能再活下去了。’听了我的话,吸血鬼只是嗤笑,带着一个人在听他人说谎时的不耐烦。突然,他像抓住别的受害者一样一把紧紧抓住我。我竭力反抗,用靴子蹬他的胸脯,狠劲踢他。他的牙齿咬住了我的喉咙,我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接着他一纵身,动作快得我还来不及看清楚,他就已经站在石阶的最下面了,非常鄙夷地对我说:‘我还以为你真的想死呢,路易。’”

当吸血鬼说出自己的名字时,男孩不由得唐突地轻叫了一声。吸血鬼简短地确认道:“是的,那是我的名字。”然后他就继续往下讲了。

“我无助地躺在那儿,再一次面对自己的懦弱和愚蠢,”他说道,“也许这样直接面对这一切时,我应该还来得及鼓起勇气真正了结自己的性命,而不是哀求别人来索命。我仿佛看见自己扑向一把刀,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苦苦渴盼。这种折磨就像忏悔后的赎罪苦修一样,是必不可少的。我真希望死亡之神能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到我的头上,让我得以永久解脱。我又似乎看见自己站在楼梯上面,也就是弟弟站过的地方,身子猛地摔下去,砸在石砖上。”

“但我没来得及鼓起勇气,或者应该说在莱斯特的计划中,你除了计划其他一切都来不及。‘好了,听我说,路易。’他一边说,一边在我身旁的石阶上躺下。他的动作那么优雅,那么亲昵,使我马上想到了情人相偎的情景。我将身子缩了缩。他伸出右臂把我搂在怀里,在此之前我还从未靠他这么近过。昏暗中,我看见他眼中光芒四射,皮肤显得很不自然,像是包着一层膜。我刚要动,他便用右手手指压住我的嘴唇,对我说:‘别动,我现在就吸干你的血,把你带入死亡之门。我要你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血管里的血在流动,静得能听见你的血流入我的血管。只有你的意识和愿望才会使你活下去。’我想反抗,但他用手指死死压住我,把我平躺着的身体完全控制住,我只好放弃挣扎。他一口就咬住了我的脖子。”

男孩的眼睛睁得老大,吸血鬼讲述的时候,他的身子一直往椅子后面缩。他现在一脸紧张的样子,好像要挨打似的。

“你曾经大量失血吗?”吸血鬼问,“你了解那种感觉吗?”

男孩的嘴唇动了动,像是要发“不”这个音,但声音没有出来。他清了清嗓子,才说:“没有过,也不了解。”

“楼上的客厅里,就是我们预谋杀害监工的地方,其时烛光闪烁;走廊上也点着一盏油灯,微弱的灯光在清风中摇曳。烛光、灯光糅合在一起,影影绰绰,好像一片昏黄悬挂在我头顶的楼梯天井上,轻笼着栏杆,如烟雾一般缭绕、盘旋着。‘听着,把眼睛睁开。’莱斯特悄声对我说,双唇在我的脖子上摩挲着。我记得当时他嘴唇的动作令我毛骨悚然,浑身一颤,好像激情的欢愉。”

他沉浸在往事之中,右手虚握拳头托着下巴,食指轻擦着下颌。“结果在几分钟内我已虚弱无比,全身瘫软,心中万般恐慌,却想说而说不出话来。莱斯特依然压着我,他的胳膊像铁棍一样沉重。他的牙齿松开了我的脖子,我感到一阵尖利的钻心疼痛,脖子也随即留下两道深深的牙印。他弯腰望着无助的我,松开抓住我的右手,对着自己的手腕咬了一口。血随即流了出来,洒在我的衬衫和外衣上。他眯着那发光的眼睛,望着手腕上的血。这似乎是永恒的一幕:他脑后隐约的灯光像幽灵出现时的背景。我觉得当时我心里明白他要干什么,却只是无助地等待着,像等待了很多年似的。他把流血的手腕放在我的嘴边,用坚定的口吻急切地说:‘路易,喝了它。’于是我就喝了。‘镇静点,路易’,‘快’,他在我的耳边反复地小声说着这两句话。我喝着他的血,生平第一次尝到吮吸的快感,整个身心都集中在此生命之源上。接下来,某些事情发生了。”吸血鬼向后靠了靠,蹙了蹙眉。

“描述这些难以描述的事情实在让人感到悲哀。”他说,声音低得像在耳语。男孩纹丝不动地坐着,像凝固了一般。

“我吸血的时候,眼前只有那片光。后来,后来就是……声音。先是一阵轰鸣,接着像是咚咚的敲鼓声,声音越来越大,犹如一个巨人慢慢穿过一片陌生黑暗的森林,敲着鼓走来。然后又有另一种敲鼓声,像是另一个巨人在他身后不远处走来。他们各敲各的鼓,不相合拍。声音越来越大,响彻我的全身,耳朵、手指、嘴唇、太阳穴,甚至血管里都在嗡嗡作响,尤其是血管里,一阵鼓声,又一阵鼓声。突然,莱斯特抽回了手腕。我睁开眼睛,略一迟疑,便又搜寻他的手腕,然后不顾一切地把它再次拽向我的嘴边。这时我犹豫了一下,意识到那鼓声原来就是我的心跳声,而另一个鼓声是他的心跳声。”吸血鬼叹了口气,“你明白了吗?”

男孩摇了摇头说:“不……我的意思是,我明白,我的意思是,我……”

“当然。”吸血鬼边说边移开了目光。

“等等,等一下!”男孩一阵紧张,“带子快完了,让我换盘带子。”吸血鬼耐心地看着他换好磁带。

“后来怎么样了呢?”男孩问了一句。他脸上湿漉漉的,赶忙用手帕擦了擦。

“从此,我看一切都是以吸血鬼的眼光了。”吸血鬼说这话的口气有些漠然,又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他直了直身子,继续说道:“莱斯特又站在了楼梯的下面。我看到的他却和原先不一样了,我先前看到的他煞白煞白,在黑夜里像个发光体。现在他在我的眼里是有血有肉的生命,并且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不再是刺眼的白光了。不仅莱斯特在我眼里发生了变化,我眼前的所有其他事物也都发生了变化。”

“我好像是生平第一次真正见识到颜色和形状。我被莱斯特黑色外衣上的扣子所吸引,以至于有好一阵我什么都不看,就盯着他的扣子。此时莱斯特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也像是我以前所没有听到过的。他的心跳听起来依然像是在敲鼓。心跳声混合着金属般尖厉的大笑声,犹如许多钟被同时敲响,震耳欲聋,久久回荡。慢慢地,两种声音柔和地交织在一起,清晰可辨,犹如一组钟乐,优美和谐,”吸血鬼讲到这里,脸上露出喜悦的微笑,“优美的钟乐。”

“‘别再看着我的纽扣,’莱斯特对我说道,‘到树丛里去,把你体内的浊物都清除干净。别太迷恋夜色,不然会迷路的!’”

“他的话当然是很明智的。我一看见洒在石板上的月光,就被深深地迷住了,以至于看了一个小时,走过弟弟的小礼拜堂时甚至都没有想起弟弟。站在杨树和橡树下,仔细倾听万籁俱寂的黑夜,像是有一群女人在悄悄细语,一个个向我暗送秋波。至于我的肉体,它还没有完全转变。当我的听觉和视觉彻底变化之后,它就开始疼痛,所有人类的体液都在被逐出体外。作为人,我行将死亡,但将再生为吸血鬼。这时,我的意识被唤醒,面对着自己的死亡,感到有些不舒服,甚至有些恐惧。我跑上楼,进了客厅。莱斯特已在着手研究种植园的一些文件,查看去年的收支。‘你很富有啊。’我刚进去他就对我说了这么一句。‘我有点不对劲。’我大声对他说道。”

“‘你在死亡,就这么回事。别傻乎乎的。你们这里有油灯吗?有这么多钱还支付不起鲸油,只用那只提灯?把提灯拿过来。’”

“‘我在死亡!’我大喊大叫,‘我在死亡!’”

“‘人人都一样。’他无动于衷,不肯帮我。现在想起这件事,我还是有些看不起他。倒不是因为我害怕,而是他应该帮助我正视这些变化,应该让我冷静下来,告诉我那晚我将见到自己的死亡,正如后来我惊讶地发现的那样。但他没有这么做,莱斯特从来就不是一个我这样的吸血鬼,从来都不是。”吸血鬼这么说并无自诩的意思,而完全是觉得事情本该这样。

“唉,”他叹了口气,“我在快速死亡。这意味着我的恐惧感也在迅速消失。我很后悔当时没有好好注意整个过程。至于莱斯特,他根本就是个白痴。‘哎呀,我的天哪!’他大声叫喊着,‘你不知道我竟然没有为你做好准备,我多蠢呀!’我真想说‘你确实很蠢’,但没有说出口。‘今早你只能和我同棺共枕了,我还没为你准备好棺材。’”

吸血鬼说到这里笑了起来。“他提到棺材吓了我一跳,用完了我所剩无几的恐惧感。后来只感到有些吃惊,因为要与莱斯特同棺共眠。这时,他去了他父亲的房间,向他父亲告别,并告诉父亲他早晨再回来。‘可是你去哪儿?你的生活习惯怎么这样?’老人追问他。莱斯特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了。在此之前莱斯特对老人一直毕恭毕敬,甚至恭敬得有些过了头,这会儿却突然一下子变得像个暴徒。‘我在照顾你,不是吗?我现在让你过的日子比你过去让我过的日子要好得多!我想白天睡觉就白天睡觉,想整夜喝酒就整夜喝酒。该死的!’老人难过得直哼哼。我由于情感发生了特殊变化,加上极度疲乏,就没有插嘴。房间的门开着,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我着迷于眼前的各种色彩,床罩的颜色,还有老人面部的丰富色调,灰白泛红的皮肉下面跳动着蓝色的血管。在我的眼里,即便是他那牙齿的褐黄色都十分有魅力。他嘴唇的颤动像在演奏催眠曲,令我昏昏欲睡。‘这么个儿子,这么个儿子。’他这么说着,当然想不到他儿子到底是怎么样的。‘好吧,那就去吧。我知道你在某个地方有个女人,每天早晨等他丈夫一出门你就去找她。把念珠给我,我的念珠呢?’莱斯特嘴里骂了一句,把念珠给了他……”

“可是……”男孩想问一问。

“怎么啦?”吸血鬼说,“我想我该让你多问些问题的。”

“我想问一下,念珠上有十字架,是不是?”

“噢,关于十字架的说法!”吸血鬼笑了,“你的意思是指我们惧怕十字架?”

“我想你们是不能面对十字架的。”男孩又说道。

“无稽之谈,我的朋友,这纯粹是无稽之谈。我什么都可以正视,尤其愿意面对十字架。”

“那么关于钥匙孔的说法呢?就是说你们能……变成气体穿过小孔。”

“我倒希望自己有那么大本事,”吸血鬼又笑了,“那样该多好,我就可以从各种各样的钥匙孔里穿过去,体验各个小孔不同的形状。可惜我没这个本事。”他摇了摇头,“那其实就是……如今你们怎么说来着……胡扯。”

男孩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但马上又止住了笑,恢复成一本正经的样子。

“你不必这么小心翼翼的。”吸血鬼说了一句,又问,“还有问题吗?”

“还有人们常说的用木桩戳进心脏这件事。”男孩说完这句话,脸颊微微有些泛红。

“那也是——”吸血鬼说道,“胡扯。”他在说最后两个字时着重强调了一下,结果把男孩逗笑了。“这些魔法都没有。你干吗不抽支烟?我看到你的衬衣口袋里装着烟。”

“噢,谢谢。”男孩应道,好像吸血鬼的建议正中下怀。可当他把烟放到嘴边时,双手又抖个不停,结果第一根火柴竟没有把烟点着。

“让我来。”吸血鬼说着,把他手里的小包火柴拿过去,迅速擦着了一根给男孩点烟。男孩吸了一口,目光落在吸血鬼的手指上。吸血鬼前倾的身子缩了回去,衣服也跟着窸窣作响。“洗手池上有烟灰缸。”他说道。男孩惶惶然地走过去拿了烟灰缸,看看里面不多的几个烟蒂,又看到地上有只小废纸篓,就把烟灰往里倒了倒,然后急忙回来把烟灰缸放在桌子上,再把香烟搁在了上面,烟上留着几个手指的湿印。“这是你的房间吗?”他问。

“不,”吸血鬼回答道,“这只是一个房间。”

“后来又怎么样了呢?”男孩又问。吸血鬼此时像是在注视着头顶上灯泡下面缭绕的烟雾。

“啊……我们火速赶到新奥尔良,莱斯特的棺材就放在离城墙不远处的一间非常简陋的屋子里。”

“你真的就进了棺材?”

“别无选择。我祈求莱斯特让我待在壁橱里。他听了又是一阵大笑,很吃惊地问我:‘你难道还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东西吗?’‘可是难道棺材有魔力吗?还是一定要是棺材形状的?’我继续找理由祈求着他。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笑。想到要和他同棺共眠,我实在有些受不了。不过在争执中我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没有了恐惧。这真是很奇怪。我一生都惧怕封闭的空间。我生长在法式房屋里,屋顶很高,整面墙壁都是窗户。我一向很害怕被包裹起来,甚至连教堂的忏悔室都令我很不舒服。这种恐惧实在是不正常的。现在,当我在向莱斯特提出抗议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没有了这种感觉,只是还记得这种感觉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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