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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永夜(2)

长生两袖生香,徘徊林荫间花树下,摘取甘馨的花蕊香叶收在瓷盒中。春夏秋冬,晨昏子午,日月星辰,朱颜白发。他在漫漫流年里舀一瓢光阴,将散至天涯地角的思绪汇拢在这些芬香的花草里。

他也曾有不见天日的岁月,溺水的人需一根救命的草。他想,浮世中既盼不到老天的救赎,就唯有用烟雪枫莲诸般声色,添一道滟滟波光射入心底。

长生采了偌大一盒花叶交付姽婳,她逐一看了,挑出其中几样放在一边。长生奇道:“不能一起制香?”

姽婳心道,不如稍加提点,以免将来他和紫颜一样逞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制香师每用香料,都是千方百计求小心,不使乱了配伍。炮制时取利避害,否则香药有相生相杀,四时用药、五方地气又各有讲究,若强弱不当,入人灵窍反而致病。这些合香的道理,多是前人口传,想要推陈出新就不免诸多尝试。好在我师父与皎镜大师时常走动,深明个中医理,霁天阁百般求索终于略有寸功,将诸味香药的药性分门别类归纳。饶是如此,每回配置新香,总是用药如运兵,刻意选材、明辨虚实、知己知彼之后,才敢调香。”

长生听得一身冷汗,姽婳又道:“以你熟悉的香料来说吧。譬如沉香辛温助热,阴虚火旺者需慎用。乳香辛香走窜,无气血瘀滞者慎用。生姜辛散燥热,心劳神耗者慎用。用在熏香时,取少量闻嗅不会致病,若是日积月累下去,积少成多后恰是慢性的毒深入腠理。制香如此,易容用药也是如此。”

姽婳回望屋中,那盒要交给紫颜的香,正是解救他呕心沥血易容的药。长生苦了脸叫道:“呀,少爷怎记得那许多规矩?”姽婳温婉地道:“像他那般学成了精,不知有多少血汗没被你见着。你要不想步他后尘,学个半吊子也罢。”

乍听到姽婳劝他打退堂鼓,长生愣了一愣,初觉这莫测高深的老板值得亲近,像雪夜里一树落梅飘在地上,散落一地浅浅的温柔。

等花香蒸入沉檀,一味香配好时,天色已然黑了。

姽婳取了珊瑚色牡丹瓣剔红盒子,放在长生手里,谆谆嘱咐:“燃香与烹茶相类,香境不仅来自香料本身,也饱含供香人之心意。你须亲手为她熏燃此香,方能品尽香中涵义。切记。”

长生谢过,匆匆捧香出了铺子,先回紫府交上姽婳给紫颜的香,又急急叫了一辆翠盖宝车,往玉观楼去了。

“镜心大师不见外客。”拜帖递进门去,被扔了出来,拒得干脆。

长生转念一想,重拟了拜帖,递到照浪手里。

新帖子送进去不多时,即有童子领他径直到了照浪房外。玳瑁灯下清光莹莹,迎门即见红木雕案,上置两尺高的铜方鼎,旁边是三扇花梨木镶百宝围屏,壁上悬了青绿的古剑。照浪从屏风后现出身来,穿了水红妆缎袍,似笑非笑地道:“居然是你求见我?”

“带了一点香给镜心大师。”长生开门见山地将香盒奉上,面容熏红了也似,仿若霞生。

照浪揭开盒盖,“好香。姽婳配的?”长生见他不由分说就开了盒盖,按下恼怒的心道:“是。城主可否容我拜见镜心大师?”照浪的嘴角玩味地翘起,笑道:“想见她,你可记得她长什么模样?来人。”

他叫进一个黑衣童子,指了那人对长生道:“把他易容成镜心的样子,能有八分相似,我就允你拜会她。”长生朗声道:“这有何难!”

照浪拿了易容工具来,长生凝然地在素面金盆里洗净了手,端详那童子良久。待他双手印了兰膏脂粉,将冰凉的指头搭在黑衣童子脸上,照浪径自从长生的香盒里拈出一星香片,在竹炉里熏了起来。

长生专心致志,虽嗅见奇香扑鼻,并未擅动,倾力把童子棱角分明的骨相化得柔和。

果然是好香,照浪出神地想,紫颜自去北荒后施术不再特意燃香,却是氤氲销骨,遍身润香环绕。虽不知香料与他易容到底有何关联,在长生身上或可试得出。

如与春风相遇,黑衣童子渐渐有了丽姬颜色,画眉霞脸贴娇钿,朱唇浅注小桃红。长生兀自销魂,移开目光不忍对视。

“点了香,还是不如紫颜有灵气。”照浪望了桃靥梨腮的童子下断语。长生毫不气馁,他从未想过会赢过少爷。照浪看出他眉宇间的认同,嗤地冷笑:“就连这份志气也差得太远。你如果没超越紫颜的勇气,趁早绝了易容之念,不要再当他的徒弟!”

长生一怔,不知照浪何故生气,若说是担心他长生,又无这交情。他收起心事,指了黑衣少年道:“城主答应我的事,可允了?”

照浪点头,领长生亲往镜心房里来。有妇人拦阻,照浪无视掠过,长生不安跟上,但见翠幕蕙帷拂动,丽人身披鲛绢缓步而出。

“镜心见过大人。”

照浪素知她听脚步声即知来者何人,笑道:“有礼。”

镜心雪肌云鬓,一双瞳暗如黑晶对了长生,“你带了一味好香,是给我的?”

长生喜道:“是。”心想莫不是心有灵犀,忙把剔红盒子递去。镜心不接,指了香案上的一只莲瓣透雕如意纹银熏炉,道:“那炉子烟气交飞,据说很是悦目,你去替我爇香。”

长生甘为驱使,点了香煤拨动炉灰燃起香来。镜心身边的妇人虎视眈眈,上茶后始终盯了他的一举一动,照浪闲坐在短榻的锦簟上,也不喝茶,取了雕几上一支金管羊毫笔漫不经心地把玩。

镜心摸了桌沿坐下,问:“你叫什么?”

“长生。”

“好名字。”

长生只觉香炉渐热,隐约有香气欲出,忙用银箸撩动炭灰,俊脸儿炭火一般发烫。不一会儿缓缓有极淡的烟涌出,镜心问道:“那烟气是怎样的?”

“嗯,像抽丝……细如丝缕。咦,这几个口也冒出烟来,竟像七窍玲珑的假山石头,曲绕盘旋,气势越发大了。等等,这会儿烟气宛如晴岚连绵缥缈,有几分世外仙山的气象……呀,可惜。”长生口若悬河说来,忽见烟云渺然散逸,怅然若失。

又几缕香烟盈盈提步,自熏炉镂空的花纹里走出,顾盼神飞。长生有了精神,续道:“这回的香绮丽妖娆,无一分是直的,像舞姬歌扇生尘,张袖如云。”

镜心噗哧一笑,“如此说来,这烟气的步子急得很?风过的时候,它又如何回转顿挫?”

她笑了,长生心中有如莲开,洋溢圣洁的喜悦。他耐心端详烟气的性情品貌,道:“它走得轻盈,踮了脚飞似的,不若刚才那缕大家闺秀的庄严模样。”

她轻点螓首,辨析烟煴香沉,说道:“这道香煞费苦心,竟有七气浮升、六味降沉,香步分了里外缓急……配香人的心好生多情。”镜心扬起微笑,像是体会到香料背后的款款深情。

长生震惊地想,这香气明明刚才在照浪房里闻过,为何她嗅得出诸般层次?直如看见它的人是她,而不是他。

久未开口的照浪忽然笑道:“香步是什么?”

镜心道:“香气袭来自有肥瘦先后,以女儿家作比喻,则乳香清甜如娇羞小女,水麝轻狂似红杏游丝,龙涎雍容如罗衣贵妇,芸香仿佛秋夜怀人,孔雀屏上画相思……”她伸出细苇般的柔荑,递到长生面前,“带我去摸摸烟气。”

长生听她妙语解香,将旖旎闺情大方说来,神魂一荡,牵她的手至熏炉边。

薄烟曼行指上,香雾卷绕,镜心敛黛沉吟:“这道香品里最性急的是郁金,玉步飞移如光影,瞬间透入鼻端。次之降真、零陵,如鹤翅燕羽遥遥飞来,后发却先至。再慢些儿的是蔷薇花和桔柚,像是红兰花岸接了水天一线,茫茫香气随波而来,也风光得紧。马牙、茅香、甘松、白檀又缓些,最娴静似水的是沉香,若说他人都远行去了,独她一个倚窗凭栏倦梳妆,任它明月高楼翠袂生寒……”

照浪点头,“不枉姽婳辛苦一场。”

长生痴痴望了熏炉轻烟,她像活生生的烟缕,冲破了世俗藩篱,不,根本就不曾有规矩束缚过她,镜心的六感从开始就直抵本质。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竟是易容师。”长生喃喃地道。

镜心道:“盲眼人瞎的是眼,不是心。易人容颜,心灵手巧就已足够。”此话如仙纶玉音,长生不住点头,心下微叹,这等兰心慧质的女子若能睁开双眼,该是何等澈亮。

她与他不一样。盲眼于她不是溺水无救,而是自然的生存之境,她如鱼得水悠游畅快。她看不见,却比任何人明了天地万物的情意。

“让我看看你。”

镜心说的看是用双手抚摩头面,当她的柔荑触过长生的脸,他一颗心几欲跳出腔去。如桃花沾面,纤软的手指如在他心上舞蹈,长生只感旖旎香旋,差点无法呼吸。

“你闭上眼,再看一遍我的模样。”镜心含笑说道。

妇人在旁急急阻止,照浪冷冷挡住,道:“既是你家主子的意愿,站一边去,休得啰嗦。”长生暗暗感激,心如鹿撞地拧了衣角,慢慢移手向上。

闭上双眼,摸到她香腮如脂,他仿佛从心里看清她的模样,柔如水,坚如冰,渺如烟。指下能感受她的绝艳,摩娑时如抚金玉,怕有丝毫的闪失。及收手的那一刻,长生已将雪肤的丝滑触感印在心底,绸缎般包起一层珍贵的回忆。

“你来,不是为了单单燃这一炉香。”镜心在他睁眼后笑道。

长生口舌打结,半晌才红了脸道:“我想代我家少爷与大师比试,虽然我的易容术远不及你。”

“你是紫颜的弟子。”镜心沉吟,照浪留意到她的踌躇,抬眼望去,见她悠然一笑,“好,与你较量也是一样。”

“不,不。我和你比一定输得难看,只是输也有益,这才冒昧请大师出手。”长生慌不迭地摇手,“我初学易容,少爷的本事千倍于我,别让我砸了他的招牌。将来我再求少爷,请他到玉观楼就是。”

“你是你,他是他。两个人的易容术无论多么相似,总有微末不同,你看过森罗、万象两人就知端的。”她这一说,似是对长生青眼有加,他心花怒放,恨不得冲回紫府学尽了易容术,与镜心真正比试一回。

不留任何遗憾。

一时间,他突然察觉了易容术对他的意义。不仅是修补他残缺面容的工具,而是感受世间悲喜的心眼,体悟宇宙天理的灵性,让他能和镜心于同一天地驰骋。

“十日后,我会再来。”长生朝镜心深深一鞠,比试和输赢都不重要,唯独借易容术与她灵犀相通,是他所深深祈盼。

长生走后,照浪拍拍衣襟起身,临走到门口转头笑道:“你能听声识容,刚才又摸过他的骨骼,是否洞悉了他的长相?”镜心缓缓点头。

照浪朗声笑着,痛快地走出门去。

长生回府后急寻紫颜,少爷不在府里,他无聊地看萤火练功,不多时就乏了,自去瀛壶房修习。紫颜从外面回来时,他已给七八个人偶易了容,年岁各不相同。紫颜见他用功,笑道:“去了一趟竟这般刻苦,看来值得。”

“我和镜心约了十日后比试。”

“看你神色,既有点怯场,又像是迫不及待。”紫颜饶有兴味地凝视他的眼,笑道,“在玉观楼学到什么不成?”

“那位镜心大师不是我能赢过的,少爷恐怕也……”长生憧憬地抬起头,同时不安地忖道,一直以来,少爷是心底唯一的神明,如今横空冒出个奇女子,他竟动摇了对紫颜不败的信念?

紫颜笑笑,不以为意地道:“能赢过我不稀奇,我也想见见。你学有所得,说来我听。”

长生静下心,撇开世俗功利的比较,细想见到镜心后的种种,微笑了指了胸口道:“往日少爷说要用心眼去看,我总以为多用功即可。如今见了镜心,才知道该看的不是形而是质,易容绘饰外貌不假,真正雕琢的实是人心。就像镜心,她不用凭眼睛看,就能察觉被易容者心中所思,又借易容镂心敷颜,将精妙难言的神采传达于世。同一人想换容的心愿,不同易容师会呈现天差地别的皮相,我想她手下现出的容颜,一定能直指人心。”

闻一场香,他已猜到镜心易容的路数,与其他易容师绝然相异。

“咦,是有长进了。”侧侧从屋外走进,闻言欣然点头。她想起初到文绣坊时,见了众姐妹高深的手段悟出技艺与性情之间的关联,对自身才力有了更清醒的把握。长生终窥门径,即便紫颜不再教他,他亦能从日常风物中体味易容之道,无须整日耳提面命。

长生飞红了脸,心不在焉地为人偶抹上胭脂,一不留神,连脖子也涂得满满。侧侧见状悄笑道:“道理容易说,若你的心不定下来,只想着什么大师、镜子的,要让人小觑了呢。”

长生支支吾吾,忽想起前事,忙道:“少爷,我前日听姽婳说了制香的道理,这药理的事我不懂的太多,从头学起该如何下手?”

紫颜微微一笑,“你先去养魄斋寻书看,子部藏书里我收的医书循序渐进放着,等你熟知了基本道理,我送你去无垢坊找卓伊勒,那时他定可当你半个师父。”

长生闻言愣了,低头想了想,轻声问道:“少爷,你当日送卓伊勒去无垢坊,是不是就料到了今日?”紫颜戳他的额头掩口而笑,道:“你真以为我是神仙?”长生想到姽婳送来的香料,她说不可乱用,总觉得心有不安。

他刚想开口询问,侧侧挽了紫颜出房去,行止毫不避忌,比先前更亲昵了几分。长生心下艳羡,回转身望了一溜的人偶,其中那铅华扫尽的素颜少女,隐约有着镜心茜袖香臂款款伸出的风情。

侧侧与紫颜并肩走过浮桥,她留意到紫颜近日得闲就会出门,自照浪来过后有了这癖好,多少存了担心。当下也不说话试探,只拿眼瞧他,若忧若喜地浅笑。紫颜道:“你笑得古怪,莫不是我有错叫你抓着了,想着如何修理我?”

侧侧啐了一口,嗔怪道:“可见心虚!说这些无赖话。你填曲子填一半,丢下天一坞大大小小就出门去,弄得他们来缠我,我又不会咬文嚼字的,只能帮他们看看行头摆设。那些唱戏的孩子是可怜出身,上一台戏不容易,既留在家里就该好生顾看。你天天往外跑--我又不是班头。”

紫颜轻笑了一阵,道:“我一人不在不打紧,赶明儿萤火再出了门,怕你们要当我在外头又养个家,把你们给忘了。”

他故意这般说来,侧侧反而笑了,“量你没这胆子。说,你要差萤火做什么?”

“到边关接一位大人物。”紫颜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侧侧见他神色凝重,收了打趣的心,道:“是我多心,照浪莫不是又派给你棘手的事?”

“刀山油锅,非走不可。”紫颜把她的手放在掌心,微笑道,“我慢慢说,你别吓着。”遂将熙王爷与沉香谷一番纠葛说出,侧侧脸色青白,听到紧要处不由两手微颤。

“照浪说太后问你,你却如何答她?”

“我回说知道这人会死于非命,当时胡乱给他易了容,可见我非叛党一流,皇上前次赦我无罪,也是证据确凿。”

“那太后再问你知情不报又如何?”

紫颜一笑,“她当时要砍我的头,我再如何知情,死人总没法开口。”

侧侧点头道:“上回趟浑水,今次躲还来不及,你怎么又凑去?万一……”

紫颜毫不在意地微笑。这些年斗转星移,他这份宠辱不惊一如旧时,每回睇见他弹指消磨天下事的气度,侧侧便觉历历光阴在他面前停驻。

她如此想着,听紫颜说道:“宫闱多丑事,这回我只管将熙王爷易容成苦命人,圆了宗正寺那老小子随口说的谎,不会过多牵涉在内。”

侧侧奇道:“那人为何要替熙王爷说谎?”

“太后那般深恨王爷,他说几句苦话,到时王爷回来太后不想杀了,两边都承他的情。”

侧侧忧然叹道:“宫里的人杀来杀去,地砖都该染成红色。你……”她凝看紫颜的手,越是消去了岁月留下的茧,越叫人惦念暗里累累的伤。

“你放心,熙王爷不是横死的相,如果太后连他都放过,更不会对我这无足轻重的易容师动手。我那一难,不是应在这桩事上。”

侧侧微微松了口气,又觉天威难测,愁肠百结。紫颜忽道:“长生进步甚速,又有镜心这等高手鞭策激励,我就安心了。他日若我有事,想来他足以自保,你也少一桩心事。”

侧侧粉面一寒,飕飕凉意骤起心上,难过地道:“你别老把有事没事挂嘴边,每说一次,我的心就拎一次。我不是西子,痛心模样反惹人疼,我心恸就忍不住会哭……”说着,泪水毫无征兆地涟涟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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