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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夕夜不敢走出去,却也不敢躲在原地。万一哪个人一个转弯撞见傻站在这里的自己,该怎么解释?夕夜蹲下来装作正把家庭住址统计表塞进门缝里却怎么也塞不进的样子。手心蒙着薄薄的汗。几欲窒息。这样即使有人无意间闯过来,自己也不至于太难堪。

门缝并没有阻力,表格轻轻一推就能进去。万一有人一路走过来目睹整个过程,该如何解释呢?

夕夜把表格往办公室木制地板与水泥地面的缝隙中塞去,自然是塞不进。即使有人来了,即使他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动作走过来,自己也可以没心没肺地挠挠头、满脸无奈地“发现”插错了缝隙。

做着重复的无用功,并且是明知不可能的事,女生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酸楚的悲哀感。不远处的喧嚣声仍未平息。不是怀疑,不是困顿,不是踌躇,也不是迷茫,而是,悲哀。为自己长久以来沉溺在这种消极的自尊中感到深刻的悲哀。

一大团云朵飘过,暗灰的影子懒散地在纸上缓慢行走。因为故作不得要领地推送,表格间出现了几道明显的褶皱,再用力时,就还从这里折断。不停重复,无法恢复。

饭桌上,父母机械地喊夕夜多吃些菜。尽管进入这个家庭已经三载有余,依然免不了这些程式化的客套。围坐在夕夜身边的,既不是她的母亲也不是她的父亲,而是颜泽的父母。夕夜是颜家领养的孩子。

一如过去的每次晚餐,父母会随便地拍掉颜泽筷子上的大块肉,劝诫她多少吃点蔬菜以免营养不均衡,却从不会这样对待夕夜。自始至终的笑脸相迎使夕夜永远无法融入一个家庭该有的矛盾、隔阂、争执,以及它们本质内的种种温馨。

世界上有种感情,表现为相敬如宾,不是爱。

真正亲密的家人,并不会像这样冷漠地有礼,伸手却无法触及,俯身却无法靠近。

颜泽离开的那天晚上,父母从医院回来。母亲没有开灯,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父亲在一旁安抚。月光经过玻璃窗的折射在地面画出菱形,冷清的色调恰好擦过父亲的眼睛。夕夜从门口往里望,随着父亲的动作,眼中的高光来回旋转,好像流泪。

夕夜靠着门框,进不去,彼此间仿佛有河流阻住一般,以隔岸相望的方式各自孤单放逐。自己顺着河岸走,沿途是荒凉又漫长的孤独,河床里水流湍急无处立足。

整个世界失去声音,母亲的号啕大哭只剩下动作和表情,狭小的房间压抑得犹如黑白默片,寂静茫茫无边。有那么一刻,夕夜非常想靠过去让她倚着自己的肩,对他们说“把我当做你们的女儿吧”,可是最终却开不了口。

女生无能为力地注视别人的生离死别,内心渐渐疼痛得麻木,明白那并不是自己的家人,他们彼此间只剩相互怜悯。

直到时间刨光了快乐与伤痛,笑与泪的界限开始含混不清,母亲的情绪日趋稳定,家里的饭桌上依然空摆着颜泽的碗筷。

夕夜记得第一次到颜泽家吃晚餐,两个情同姐妹的女孩兴奋地帮着钟点工阿姨端碗端菜。颜泽朝房间里喊了一声“爸爸妈妈开饭啦”。见里面毫无反应,料想电视声太大定是没有听见,夕夜又补充了同样的一句。

声音的缓流迎上刚巧走出门来的夫妇,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女孩子却毫无觉悟地继续忙碌。所有人围着饭桌坐下后,母亲看了父亲一眼,目光间像是有默契,对新来的女生开了口:“那个……夕夜……”

“嗯?”

“以后你不用叫我们‘爸爸妈妈’。叫‘叔叔阿姨’就可以了。”

女生的筷子僵在半空,沉默半晌,心脏急速被寒冷包裹无法喘息,许久之后,倔强地点了点头,收敛起自己所有的感情。

--我们不是你的爸爸妈妈。

穿过菜肴上方的腾腾雾气,夕夜看见餐桌对面颜泽的笑容,属于无忧无虑少女的幸福。天真,澄明,单纯。却仿佛在向自己宣战:夕夜,你想取代我么?

夕夜不知道自己的小幸福在什么地方。亲生母亲是个孤傲的女子,极少与自己有相交的轨迹,无从倾诉,无从深谈,直到她最终病逝,依然疏离。亲生父亲从未出现过,因母亲的守口如瓶而终成虚无的幻影。

被送去孤儿院,又继而在各种家庭颠沛流离,每一处都是短暂的靠站而已。不哭,除非痛彻心扉。更不爱笑,只有清亮眼眸里的倔强逐渐衍化成同母亲如出一辙的孤傲。宿命感在体内形成了不可抗拒的痼疾。这样的痛,颜泽永远无法体会。

带着与生俱来的劣势,夕夜时刻在苛求自己,什么事都必须做到最好,唯有这样才能找到狭窄的出路。以为只要优秀,就能被人爱,就能避免受到伤害,走进了循环往复的误区。

周一上午第二节课间,做广播操时,全校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排队,每班男女生各站一路。气温已陡然下降几个单位,夕夜紧了紧校服外套,心事很重。身边站的是季霄。

男生的声音敲打在耳畔:“夕夜,体育部部长的竞选报名表你忘了交吧?”

“欸?”夕夜故意装作意外,但恢复平静的速度又显得有些穿帮,“呵呵,忘记了。算了吧。”继而露出无所谓的表情。

男生露出一个真诚热情的笑容:“放心吧。我帮你交啦。”

这次才是真正的出乎意料。女生愣着,半晌做不出反应。

以为对方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季霄微微颔首,侧过头来看向夕夜茫然的眼睛:“我已经在截止期限内帮你填好上交了。你只要好好准备竞选演讲就可以了。”

“这、这样啊。”浑身无力的夕夜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那谢谢你。”

入场式音乐响起,队列前面的女生们相继踩着节律奔上草色淡淡泛黄的足球场,轮到夕夜,迟疑须臾跟了上去。再多说一句,也许声音就会哽咽起来。

对方无疑是好意,自己没有不领情的道理。可是,你不明白,我是故意错过截止期限的啊。

周五的事情已经给了我教训,我不想再次将自己逼入绝境。

为了一次竞选,要去讨好身边所有的人,小恩小惠,虚情假意,佯饰宽容,伪装开朗,十八般武艺,应对无数猜疑、妒忌、自我中心、不满、歧视、唯我独尊。太多的事,夕夜不会做,如今却不得不做。仿佛昙花被迫开在烈日下,因夜色晕染而产生的优越感荡然无存。

每时每刻,举步维艰。

夕夜低头失神,没意识到观礼台上喊自己的名字已经三遍。前面的女生拍了拍她:“夕夜,叫你去领奖呢。”

“哦哦。”女生这才回过神来。穿过队列一路朝前走去,脚踩在早失去水分的草地上,发出干巴巴的“簌簌”声,一些别班的学生侧转头来看。

英语竞赛全校唯一的一等奖。

有什么用呢?“学而优则仕”是句过时空话。清冷的秋末日光打在通往观礼台的台阶上,形成一道层次鲜明的光的通路,夕夜从这虚幻般的空间中穿过,身上有一瞬洒满单薄的暖阳,然而丧失得也犹如梦境泯灭。

这个世界应该一分为二。

夕夜这样想着走向观礼台中央,从校长手中接过奖状时无意间扫视到台下的一些眼神,觉得藏在它们中的情绪,并不是友好的祝贺,并不是善意的羡慕,而是另有深意,究竟是什么,夕夜辨不清。

心像不慎滚下悬崖的石块,磕磕绊绊,却是终于无可挽回地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在那片黑暗中,有真相的存在,却不敢伸手去触碰。

无能为力,只能任自己无休止地做自由落体。

做操回来。夕夜先把奖状塞进抽屉,稍微迟了些,想去洗手间,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预备铃。接下去是眼保健操时间,夕夜迟疑了片刻决定不理睬继续朝外走去。

扣上门闩后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是同班的肖晴和翟静流。夕夜本无意偷听别人的谈话,可当听见对话的内容和自己有关时就无法从容地置之度外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顾夕夜那张精致的脸,我就觉得假。”伴着水流从龙头倾泻而下的声音,听见肖晴的话。夕夜对着门呆立,瞬间僵硬了动作。

“是啊。她总是给人很假的感觉,好像总戴着面具。你看她今天故意拖拖拉拉,还不是想让全校都听清楚她得了奖?”翟静流附和道,“颜泽就不会这样。”

“阿泽是很真诚的人,又平易近人,从来不会炫耀什么。”

“其实顾夕夜有什么好炫耀的啊?不就是成绩好点、长了张漂亮的脸么?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议论声随着脚步渐行渐远,夕夜扶着门丧失了表情和行动,像是往心脏上钉入了毒刺,一句又一句反复敲击,伤口就一寸比一寸深入下去。血液凝滞两秒,漫涌上来。

女生无力地推开门,看着镜子中脸色苍白的自己。

这就是她们口中精致的、漂亮的、虚假的容颜。她们说,这是面具。

同样发生在这块巨大镜子前的对话,像在倒带,黑白两色的画面旋转进脑海里。

被形容为“又真诚又亲切”的颜泽开大凉水冲刷自己的胳膊降温,语气接近抱怨:“肖晴那个人真是讨厌死了。”

夕夜的手意外地停住,一些水花溅在周围的大理石台面上:“怎么了?”

“每天自修课都换到我旁边的座位来找我说话,她自己不要学习,好像谁都跟她一样不上进似的。”

夕夜一时语塞,好半天才重新续上话题:“看你平时总和她说笑,还以为你们关系很好呢。”

“嘁,谁跟她关系好。”

“……那么……”夕夜突然组织不出合适的回答。

那么,就不要对她笑啊,不要和她上课聊天啊,不要下课时去小卖部帮她带吃的啊。你明明可以对讨厌的人不理不睬,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任她纠缠呢?

“……你别理她了。”反复斟酌,最后的答案却似乎是最没说服力的一句。

颜泽关上龙头,皱着眉甩了甩湿的手,留下一句“跟她翻脸倒不至于”走了出去。

夕夜恍然觉得镜子里的人变成了自己,那一刻望了一会儿颜泽的背影又把手继续伸向水流体会冰冷刺入骨髓的自己,过去和现实重合在了一起。

才华横溢也好,相貌出众也好,难道都反而变成了致命伤?为什么她们理所应当地认为长相一般的女生必定心地善良?

夕夜不明白,非常非常地不明白。

可是若她们都像这样想当然,那么自己也该死了心,可以预见所谓的“志在必得的”竞选会出现什么结局。

灰心到了底,有一声呐喊在心中蓄势待发,却逐渐衍化成无声又无力的叹息,揉散在了空气里。

--伪善的那个人,明明不是我啊。

如果说女生们的敌意来自天生的嫉妒,那么男生们的疏远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夕夜想不通,但即使会被真相伤害还是无法抑制好奇心。所以,下午课外活动时间特地坐在了季霄身边。

“呐,季霄,我很想知道,你喜欢的是颜泽的哪一点?”看篮球赛的间隙,夕夜手撑着头望着操场上奔跑的人群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觉得有些意外,可季霄一直是好脾气的男生,不会傲慢地对这种提问置之不理。思考几秒后,男生说:“很平凡,但是很可爱。有时有些小缺点。”

所以呢?长得并不算漂亮的颜泽反常地被那么多优秀的男生喜欢,季霄、贺新凉,以及别班的更多。才貌双全的顾夕夜却被冠上“冰山公主”的称呼,被大家敬而远之。

漂亮得好像混血,成绩名列前茅,英文流利,这样的女生给人太多压力,使人只可远观,无法靠近。

夕夜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沉默着看场上自己喜欢的男生挥汗如雨。不必再多此一举去问新凉为什么喜欢颜泽而不是自己。答案多半大同小异。

女生低下头注视自己的静脉,温和的阳光为它描出青蓝色的暧昧走向。自己有独特的血型,不是A、B、O或AB中的任意一种,那些带有某种特质的血液在一次车祸事故后险些流失得低于警戒线。苏醒过来时,夕夜得知了那个少年拥有和自己一样特殊的血型,是他为自己输的血。

多么温暖的情节,喜欢他,身体里有他的血液安静地流淌。

但那又怎样呢?故事的结局,是连自己原有的血液都一点一滴地消失殆尽。

午后经过身后落地玻璃门反射落在台阶上的光影。操场上因赛事激烈升级而扩大起伏的喧嚣。以及胸腔里“怦怦怦”的恒定节律。全都从眼前耳边消失了。

只剩下身旁架子上放着的男生的外套,被突然呼啸而过的大风吹开了一半前襟,女生被吸引了注意,靠近身去辨认字迹--

衣服里靠近心脏的位置,写着颜泽的“泽”。

--清晰得绝不会出现歧意。

早该知道的,好奇会让人受伤。

再抬起头时,所有晃动的影像只剩下含混的轮廓,咸湿的液体在眼眶里转,充斥进鼻腔里的是无比熟悉的凉意,她咬紧嘴唇不动声色,不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引起身边任何人的注意。死守着最后一点坚强,可却也心知肚明,自己根本无法再坚持下去。

早晨背着硕大的书包去赶公交车,跑到楼道口却因满地水迹怔得措手不及。雨天,冬雨淅淅沥沥,空气湿冷。夕夜像个冒失犯错的小孩站在单元屋檐下的一小块干燥地面内。

“冲那么快有什么用?老妈在后面喊都喊不住。”是异常熟悉的善意嗔怪。

头顶上突然又辟出一小块干燥的天空,红色的。夕夜转过头,撑伞的是颜泽。被轻轻拽了拽,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跟去,完全行走在了这片红色的小天空下。

身旁走着的是自己情同姐妹的“最好”的朋友--颜泽。真实得不能再真实,彼此不过10厘米的距离,连呼吸都捕捉得清晰。原本清晰的视线却被突如其来的液体彻底攻陷。心中的感伤却不可名状不能抑制。对方灿烂的笑脸如同静谧星空上忽然爆出的烟花,以璀璨光明的方式鞭打在自己的每根神经上。

再也无法坚持下去。

沉重呜咽的小声啜泣逐渐放大成失声的恸哭,悲伤如同潮汐泛滥在女生的胸腔,夕夜缓缓地,缓缓地,停了脚步蹲下去。颜泽莫名地转过身跟着蹲下来,一手撑伞另一只手焦急地晃动起夕夜的肩:“怎么啦?夕夜,你怎么啦?”

终于,所有蛛丝马迹汇聚在一起,还是令我一步步接近了黑暗中那唯一的真相。

其实我一直知道,一个多月前学校的确出了一场事故,但死者是另一个女生,你只不过因精神刺激丧失了从初中开始对我们彼此都不算愉快的所有记忆。

而我只是受了启发,不知不觉陷进了幻觉的沼泽里。

幻想你不存在。

幻想在学校在家里在一切场合替代你。

幻想坐在我后座一边嚼口香糖一边抄作业轻松连任班长的人不是你。

自导自演了一个那样冗长又艰涩的梦境,刻意避开你出现的一切可能性,以为梦境是你唯一无法介入的区域。却没想到明明与你无关的每一点每一滴,都暗藏着你的痕迹。

很难理解吧?我竟如此恶毒地希望因意外丧生的那个人是你,甚至连那场事故都是我亲手造成的,明知你有坐在窗台上的习惯,明知那窗台已经腐朽松动,却没有提醒你。我所想的所做的一切,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个世界本来就一分为二,光线所及的区域与光线未及的区域。当我走进阴影里去领奖时,你正作为等待发言的体育部长站在楼梯上的阳光里,擦肩的一瞬间我竟愚蠢地以为那些光线是为我存在,纵情享受了片刻温暖。

无论是在真实还是虚构的世界,谁的眼睛都不会发生偏差--

漂亮的,聪明的,光彩照人的我。

平凡的,普通的,看似单纯的你。

可是……

夕夜缓慢抬起眼睑,看向颜泽,摇了摇头,丧失血色的嘴唇一张一合:“没事。”

面对你的时候,我的心理,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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